第八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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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棧人多眼雜,雖然請店家專門將載著禮品和阿銳的馬車停入庫房之中,楊嶽還是不甚放心,用過飯後便匆匆趕到庫房,尋思著他若還是昏迷就將他偷偷背上樓去,讓陸大人請個大夫來看看才行。

  當他掀開車簾,再挪開特地遮擋住阿銳的幾個禮品盒子,看見阿銳時——他的雙目已經睜開,定定地盯著馬車頂棚,一眨不眨。

  “你醒了!”楊嶽喜道。

  聽見他的聲音,過來好一會兒,阿銳才緩緩把目光挪到他臉上,望了片刻,然後冷笑一聲。他面上的傷尚還結疤,一笑,疤痕牽扯著面皮,愈發顯得怪異之極。

  楊嶽倒不在意,安慰他道:“你身上的傷基本都已愈合,只怕你現下覺得癢得很,不過不用擔心,再忍耐幾日,待痂都掉了就沒事了。”

  “你……”阿銳幹澀艱難地發聲。

  見狀,楊嶽忙先將他扶起,喂了些清水讓他喝下。

  盡管嗓子潤澤過,阿銳目光中的冷嘲卻絲毫未減,看著楊嶽道:“你,救我?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楊嶽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那夜,巷子裡的事,你莫非都忘了?”阿銳冷冷地看著他。

  楊嶽臉色大變:“你在說什麼,什麼巷子?什麼事情?……”

  “難不成你都忘了,翟蘭葉,愛別離,你都不記得?”

  面上血色褪盡,楊嶽雙目直勾勾地盯著他,不可置信地緩緩問道:“你是說,那不是一場夢?是真的?”

  阿銳大笑,面上疤痕扭曲猙獰:“當然不是夢,那是我費勁安排的,就是為了讓你看見翟蘭葉死在‘愛別離’懷中,你怎麼會以為它是夢!”

  “她死了?!”楊嶽一時覺得連氣都喘不上來,“她真的死了?那不是夢?”

  這下子,輪到阿銳微微愣住,從陸繹找到翟蘭葉的金飾起,他就以為自己殺翟蘭葉一事已經敗露,沒想到楊嶽竟然完全不知情。

  “她怎麼死的?是誰殺了她?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楊嶽神態間已顯出癲狂之態,也不再管阿銳是不是傷者,雙手緊緊攥住他的衣領,力道之大,差點讓他窒息。

  見他喘氣艱難,連話都說不出來,楊嶽才略松開少許,兇狠道:“快說!你快說!”

  阿銳冷笑道:“真正的兇手是你自己!”

  話音剛落,楊嶽就重重地給他當頭一拳,打得阿銳頭暈眼黑,面上數道傷痕迸裂開來,鮮血滲出,甚是可怖。

  “說!到底是誰!”楊嶽怒吼道。

  “呵呵……若非你執意將她送走,她也不至於會死。”阿銳抿了抿嘴角的血,冷笑道,“她是誰的人你都沒弄清楚,就敢把她送走。”

  “她是誰的人?!說!”

  阿銳嘿嘿笑著,卻又閉口不語。

  胸中滿漲著怒氣,楊嶽又“砰砰”給他兩拳:“說!她是誰的人?到底是誰殺了她?!”

  “你何必如此,其實她也沒受什麼苦,”阿銳已滿臉是血,笑著,緩緩伸出自己的手,作勢在咽喉處一掐,“女人家的喉骨很脆弱,輕輕一捏,就碎了。”

  “是你殺了她!”

  楊嶽連想都不用想,雙目充血,兩手掐在他的脖子上,死死的,用盡全身力道地掐下去……

  “大楊!”今夏不知何時沖進馬車內,一記手刃斬在他手臂的麻筋之上,迫他松開手,“你瘋了嗎!莫忘了你是捕快,怎可任意殺人!”

  從楊嶽手中脫身的阿銳軟綿綿地倒在一旁,不受控制地連連咳嗽。

  “他殺了翟姑娘!他殺了她!”楊嶽如受傷野獸般嘶吼著,“我看見她的那晚,不是夢!不是夢!她真的死了!”

  終於,他還是知道了!今夏怔在當地,不知該如何安慰他,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她的神情落在楊嶽眼中,他頓時明白了:“你,早就知曉了!”

  今夏艱難地點了點頭。

  “何時知曉的?”

  “……你告訴我,夢見她死在巷中的那日我就已經知曉了。”

  楊嶽深吸口氣,定定地盯住她,目中有悲傷有憤怒有失望等等諸多情緒交織。

  “你為何不告訴我?!”他怒道。

  “我就是怕你變成這樣……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今夏也是滿腹無奈,“這件事情牽扯太大,我不敢告訴你……我……”

  “你、你怎麼能……你明明知道、明白知道我對她……”有淚自楊嶽眼中滾出,燙得灼人,“你怎麼能瞞著我!怎麼能!”

  “我錯了,大楊,我錯了……”

  今夏懇切地望著他。

  楊嶽靜默了好一會兒,不再理會她,轉頭復看向阿銳,一手已從靴筒內抽出隨身匕首,身子欺過去……

  “大楊,不可!”今夏急喚道。

  “我什麼都不能為她做,只剩下這件事!”楊嶽低沉道,“是他殺了她!”

  “大楊,你不能殺他!真的不行!”

  阿銳身上想必還隱藏著許多秘密,今夏也急了,探身去奪楊嶽的匕首,但他牢牢握住,紋絲不讓。

  一把匕首在兩人之間,刀光雪亮,映著阿銳漠然的面容。

  “大楊,莫忘了你是捕快,怎可私下殺人!”今夏搶不下匕首,口中苦苦相勸。

  “我只知曉,他殺翟姑娘!”

  楊嶽狠狠道,雙目通紅,他氣力原就比今夏要大,現下猛得一用勁便將匕首奪了回來。

  “大楊!”

  今夏搶不過匕首,只能護住阿銳。

  正在此時,馬車側板被人以猛力生生地卸下來,一人立在馬車外,掌風渾厚,擊向楊嶽背心——此人正是今夏疑心許久的車夫之一。

  “大楊小心!”今夏疾聲喝道。

  感覺到背後勁風,楊嶽欲側身躲避,卻已來不及,背後重重挨了一掌,噴出口血來。

  見楊嶽被襲,今夏再顧不得阿銳,順手在近旁抓了件禮品盒朝車夫砸過去,隨即揉身撲出車外,連環掌直取車夫。

  她此番原是來尋楊嶽,兵刃皆未帶在身側,加上內力有限,比不得那車夫內功渾厚,與他拼掌著實占不得上風,不一會兒便甚感吃力。

  “大楊!快走,去稟報陸大人!”她朝楊嶽急道。

  楊嶽正欲走,門口處卻又進來一人,正是另外一名車夫。

  “岑壽,住手!”他喝道。

  正在與今夏交手的車夫,也就是岑壽,以掌風逼得今夏退開數步,才停手冷道:“他們方才要殺車上的人。”

  今夏聽得一愣:難道他們是來保護阿銳?

  門口處的車夫掃了眼今夏和楊嶽:“你二人為何想殺他?”

  “是這樣,岑福,”岑壽復開口,解釋得清楚了些,“男的要殺人,女的想攔,不過沒攔住,故而我才出手。”

  今夏扶住受傷的楊嶽,惱怒道:“你們究竟是何人?”

  岑福與岑壽對視一眼,片刻之後,岑福自懷中掏出一塊制牌,亮給今夏看——上面赫然是一個“錦”字。

  “你們是錦衣衛?!”今夏一驚,繼而便是懊惱,他們行路步態說話口音皆露出蛛絲馬跡,自己早就該看出來才對,“你們是從京城來的?陸大人認得你們?”

  “我們奉大公子的命令,暗中保護。”

  大公子,應該指的是陸繹。今夏暗暗心忖:他們稱呼陸繹為大公子,顯然並不僅僅是錦衣衛中的上下級關系,應該與陸家關系密切。此事陸繹瞞她瞞得甚緊,說不定也叫這二人暗中監視她,大概還是信不過她吧。

  岑福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我知曉你們是六扇門的人,暫時借調到大公子手下,本不該互相為難,但他意圖殺人,此事我須帶他去見大公子,請他定奪。”

  “他、他是因為意中人死在阿銳手上,一時激憤,才會想殺阿銳。”今夏忙道。

  “我會向大公子稟報。”岑福轉向岑壽,“人在這裡不安全,你悄悄把人送到你房中去。”

  岑壽點頭。

  說罷,岑福走過來欲架起楊嶽,卻被楊嶽甩開。

  “我自己會走。”他面無表情道。

  岑壽在旁冷哼了一聲,岑福也不著惱,淡淡道:“那自然更好。”

  “大楊,你覺得如何?”方才他吐了血,今夏很是擔心。

  楊嶽搖搖頭,並不吭聲,徑直出門去,岑福隨後跟上。

  今夏遲疑片刻,終還是不放心,快步跟了出去。

  眼看著岑福帶著楊嶽拐過樓角,今夏忙跟著行到樓梯上,迎面正遇上欲下樓用飯的淳於敏,兩個丫鬟隨伺在旁。

  看見今夏的一瞬,淳於敏臉色煞白,話都說不出來。

  “淳於姑娘,你沒事吧?”今夏好心問道。

  見她欺近,丫鬟急急忙忙護住淳於敏,受驚地喝斥今夏:“你、你、你快走開!你怎麼一身都是血啊?”

  今夏低首望去,這才發覺自己衣衫上不知何時沾染了許多血跡,斑斑點點,確實甚是可怕。她回想片刻,應該是楊嶽吐血時不慎沾染上的。

  “……這不是我……”她話未說完,淳於敏身子一軟,已然暈厥過去。

  丫鬟顧不上與今夏多言,急急將淳於敏扶回房去。

  原來這位淳於姑娘還有暈血的病癥,今夏扶了扶額頭,心下難免有三分歉疚。待她接著朝陸繹屋中行去,卻見岑壽掩門出來,正立在房門外。

  此舉不言而喻,陸繹並不希望有人打擾。

  今夏靠著墻思量片刻,估摸著礙於頭兒的面兒,再說阿銳也還好端端地活著,陸繹應該不至於對楊嶽太過苛刻,於是她便先回房換衣衫。房中,僅有的兩套換洗衣衫濕的濕臟的臟,她躊躇半晌,只好先拿出沈夫人所借的那套衣裙換上。

  在房中坐立不安地等了好半晌,直至聽見隔壁房間的響動,想是大楊回房了,她連忙竄過去。

  “大楊……”

  她的手剛剛觸到門上,欲推門而入,就聽見裡面“咔嚓”一聲,楊嶽把門栓上了。

  “大楊,你還在生我的氣啊?”今夏懊惱問道。

  裡頭是楊嶽悶悶的聲音:“走開!讓我靜一靜。”

  楊嶽平日性子溫和憨厚,但卻是個一根筋,他若當真著惱起來,連楊程萬都不會與他硬來,只會等到他心境緩和之後再作商量。當下,今夏也不敢再勸,只道:“那你自己靜一靜,但是……千萬別胡思亂想啊!”

  房間裡頭,再無動靜。

  今夏慢吞吞地回了自己房間,呆坐在桌旁,也不知該幹什麼,只支棱著耳朵留意隔壁房間動靜,就怕楊嶽一時鉆了牛角尖做出自殘之事。

  大概過了一盞茶功夫,有人敲她的門。

  今夏有氣無力道:“誰啊,門沒關,進來吧。”

  進來的人是岑壽,仍是一臉的冷然,跟棺材板沒啥兩樣。

  “大公子讓你過去。”命令的口吻,生硬得很。

  今夏原就心緒不快,見他擺出官架子,平地裡生出一股惱意,身子紋絲不動,問道:“他找我有何事?”

  見她這幅模樣,岑壽著實惱火:“大公子找你,自然是有事,你不過是個小小賤吏,怎容得你多問。”

  “我好歹是六扇門的人,只是暫時借調過來,為何不能問?”她冷哼道,“大不了,你去告我黑狀啊!”

  “……你還橫起來了!你知不知曉,你方才上樓的時候,把淳於姑娘給嚇得暈過去。淳於姑娘是何等身份,我告訴你,就這一條罪過就夠你在大公子面前吃不了兜著走!”岑壽怒氣沖沖地斥責她。

  “砰”得一聲,今夏拍桌而起,嗓門一點都不比他小:“她只不過是暈血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你方才把楊嶽打得口吐鮮血,我還沒找你算賬呢!你知曉楊嶽的爹爹是誰麼?他是六扇門赫赫有名的捕頭,我告訴你,就著一條罪過就夠你在六扇門吃不了兜著走!”

  “你、你……”岑壽氣得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你什麼你!”今夏餘怒未消,道,“虧你也算個男人,沖我嚷嚷,以為我好欺負是不是?挑軟柿子是不是?你捏一個試試,看我不炸了你的手!”

  胸中氣悶難平,她不願與岑壽呆在一個屋子裡,抬腳就朝門外走,在門口處正正撞上陸繹。

  也不知他在門外站了多久,究竟聽到多少,今夏楞了一楞,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憤怒,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聽見身後的岑壽恭恭敬敬喚了句:“大公子。”

  是,他是他們的大公子,自己不過是個外人罷了。

  她將脖子一梗,朝陸繹幹脆道:“你去告黑狀吧!爺我不伺候了!”

  說罷,她咚咚咚下了樓梯,消失在陸繹的眼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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