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簪九鸞缺五

濃墨淡影

擊鞠場旁邊的休息處,眾人脫下外面的球衣,準備休整好之後回去。

昭王早有準備,早就命人把自己帶來的東西擺上。幾個人面前的桌上放了一盆冰屑,冷氣裊裊上升,如煙如霧。

幾個水晶杯往桌上一擺,準備倒酒。可惜幾個侍衛宦官們抬酒桶,手臂不穩,好幾次濺在外面。

「我來吧。」張行英說著,接過酒桶,單手就提了起來。他身材偉岸,臂力極強,百多斤重的酒桶抱在懷中,說倒就倒,說停就停,輕鬆自如。

昭王開心地把水晶杯放在冰上鎮著,一邊問張行英:「你叫什麼來著,張行英?身手不錯啊,這樣吧,京城防衛司若不要你,我要你!你就跟著我左右,每天給我倒酒都行啊!」

張行英個性靦腆,也不會說話,只顧尷尬地笑。

鄂王先給李舒白端了一杯鎮好的葡萄酒:「四哥,這是九弟從西域吐火羅弄來的葡萄酒,號稱三蒸三曬。顏色是不錯,你品嘗下。」

「相當不錯。」李舒白只給了簡單四個字,卻已經足以讓昭王得意了,對著鄂王笑道:「七哥,你只喜歡喝茶,哪懂得酒的好處。特別是一場球打下來,再喝上幾杯冰鎮美酒,人生至此,就差一個古樓子了,最好是剛出爐還冒熱氣的那種。」

古樓子是時下流行的一種羊肉大餅,大受京中人歡迎。旁邊翻來覆去研究馬掌的周子秦聽到,立即抬頭說:「我也喜歡吃,不如去我家,讓廚娘做一個吧。」

昭王搖頭:「現在叫人做,這要等到什麼時候?」

張行英在旁邊欲言又止,黃梓瑕問:「張二哥,近午時了,你不先回去嗎?」

張行英趕緊說:「早上來的時候,我、我妹說今天是個大日子,要給我做個古樓子等我回家吃。要不…我現在就回家,把它送過來。」

「咦?」昭王頓時來了精神,「你妹妹做得好嗎?」

「我覺得挺好的,不過羊肉貴,她平時沒做給我吃過…」

「那就別回家拿了,古樓子就要熱氣騰騰從爐里取出來就吃才好嘛!」昭王抬手一指葡萄酒和桌案,「走走,收拾東西,直接去吃!」

黃梓瑕哭笑不得,跟著三位王爺出了擊鞠場。

黃梓瑕想到一件事,便問:「張二哥,你不是只有一個哥哥嗎?哪來的妹妹?」

張行英臉刷的一下就紅了,頭都差點埋到胸口去:「遠…遠房的。」

李舒白瞥了他們這群不著調的人一眼,自然不會湊這樣的熱鬧,到門口就丟下一句「有事」,便與他們分道揚鑣,往中書省去了。

剩下幾個人騎著馬,熱熱鬧鬧往普寧坊而去。

周子秦悄悄地告訴黃梓瑕和張行英說:「你們知道嗎?昭王當初有一次呀,半夜醒來忽然想聽教坊司的玉脂姑娘吹笛,但是當時已經宵禁,王爺覺得明目張胆犯禁不太好,於是就…」

說到這裡,他嗤嗤竊笑,卻不再說下去。

前面昭王耳朵很尖,居然已經聽到了,回頭對著他笑罵:「周子秦你個混蛋,這麼一件破事翻來覆去地說,本王的臉都要被你丟光了!不就是本王換上更夫的衣服偷偷出去,然後被京城防衛司逮個正著,所以在衙門蹲了一夜,直到第二天王蘊過來,才把我放出來嗎?」

連鄂王李潤也忍不住笑了,那顆硃砂痣在舒展的雙眉間顯得格外動人:「九弟,你真是荒唐,京城防衛司的人自然不肯相信你就是昭王了。」

「所以啊,今天把他們氣焰給打壓的,真是大快我心!」昭王揮著馬鞭哈哈大笑,「楊崇古,下次有這樣的好事,還叫我!」

黃梓瑕看著這個渾不像話的王爺,也只好當做自己沒聽見,苦笑著把臉轉向一邊。

普寧坊的大槐樹下依然圍坐著一堆閑人,正在口沫橫飛地傳播閑言碎語:「哎哎,那個老張家的二兒子,昨天被端瑞堂趕回來了,你們知道嗎?」

「趕就趕嘛,人家現在白撿了個漂亮媳婦兒,抵得上在端瑞堂干一輩子了!」

「哎你別說,我覺得那小姑娘有點不對勁,昨天半夜啊,我就聽到他家院子里傳來隱隱約約的年輕女人抽泣聲!真滲人啊…是不是被張行英給打了啊?」

「不會吧?看不出他是這樣的人啊…」

聽著別人的閑言碎語,張行英有點無奈而尷尬地看著他們,結結巴巴地解釋說:「其…其實他們說的是阿荻,她不是我遠房親戚,我看她無父無母倒在路邊,挺可憐的,就把她帶回家了。我們…我們挺好的,準備過幾個月就…就…」

眾人看著他的大紅臉,頓時了然,周子秦和他打過一場球,儼然已經是兄弟了,立即起鬨:「好啊,什麼時候成親,我們來喝喜酒!」

「還沒定呢…最主要現在家裡也沒啥錢。哦,各位請往這邊走。」他拘謹得幾乎要找個地洞鑽下去,趕緊領著他們往家裡走。

張家雖然不大,但院子不小,收拾得著實幹凈整齊。

院外是一排木槿花樹籬,左邊一株石榴樹,右邊一個葡萄架,架子下放著石桌石凳。屋旁還引了外面水渠進來,設了一個小池子,裡面養了三四條紅鯉魚,池子邊一叢菖蒲,數株鳶尾,清新可愛。

此時正有個少女蹲在小池邊清洗剛摘下來的白木槿,聽到有人進來的聲音,她站起回頭,驚惶不安地掃視著面前這群人,直到看見張行英才鬆了一口氣,訥訥叫他:「張二哥。」

「阿荻,那個…早上出門的時候,你說幫我做古樓子的,然後他們是,是…」

「是朋友,張二哥的朋友,慕名來吃你做的古樓子。」昭王哈哈笑著,打斷張行英的話。

名叫阿荻的少女長相十分清麗,跟手中水靈靈的木槿花似的,雖然不算什麼艷麗名花,但那種清新嬌嫩的少女氣息格外動人。她似乎十分怕生,只略微向他們點了下頭,便低頭端起洗好的白木槿,一轉身就進了屋內。

張行英趕緊招呼大家進屋坐,昭王卻擺手,命人把酒擺到葡萄架下,隨意就在石凳上坐下了,對鄂王說:「這小院子真不錯,比七哥你那個茶室有趣多了。」

鄂王李潤無奈笑著,示意黃梓瑕和周子秦也都坐下。

張行英從裡面端出一個兩尺見方的古樓子,放在桌上。這餅烤得焦脆燦黃,香氣撲鼻,令人食指大動。眾人都迫不及待掰了一塊品嘗,羊肉的香混合在餅皮的脆裡面,入口的那種鮮美,叫人直欲升仙,不似人間美味。

幾個人剛打完球飢腸轆轆,更覺這個古樓子味道絕妙。昭王幾乎搶了一半捧在手上吃,問:「張行英,這是剛剛那姑娘做的?」

張行英點頭,說:「她說再給做個木槿蛋花湯,各位先慢點吃,我去幫忙。」

他說完,飛也似地跑裡面去了。黃梓瑕手中捏著一塊餅,踱步到門口一看,那位阿荻姑娘正在灶台邊打雞蛋,張行英坐在那兒燒火。

火苗子在膛中吞吐,一片柴灰飛出來,粘在了張行英的臉上。阿荻輕聲喚他,指了指臉頰,張行英抬頭看她,胡亂將自己的臉抹了幾下,那柴灰卻在他臉上被塗抹成了一片。

阿荻搖頭無奈,只能趕緊將手中的雞蛋倒入鍋中,用筷子攪了兩下,就走到張行英身邊,彎下腰,抬起袖口幫他輕輕擦去那片灰跡。

張行英抬頭朝她一笑,笑容有點傻乎乎的,在灶中偶爾竄出來的火苗映照下,微帶暈紅。

黃梓瑕的臉上,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起某一年的春日,某一個人,為她爬到山壁上采一朵開得最盛的花朵時,臉頰上也是蹭上了一片塵埃。

那時的她,也是這樣用袖口幫他輕輕擦去,與他相視而笑。

大約天底下所有的女子,都是這樣的吧。

她臉頰上的笑容還未褪去,心口已經感覺到劇痛。那種近乎於鈍刀割肉的疼痛,讓她只能扶著牆,慢慢地蹲下去,抱緊自己的雙膝,拚命地喘息著,讓自己維持平靜。

那個人,已經與她恩斷義絕了。

而她卻為了他,成為了被四海緝捕的屠殺親人的兇手。

若沒有愛上他,或許她的父母,她的哥哥,她的祖母與叔叔,依然在蜀地幸福地生活著,一切噩夢般的事情,都不會發生。

「…崇古,崇古?」

她聽到周子秦的聲音,在耳邊迴響。

抬起頭,果然看見周子秦的面容,關切而緊張:「崇古,你怎麼啦?」

「我…」她慢慢地回過神來,看著面前的他,許久才擠出一句話,「大概是剛剛打球太累了。」

「哎,你呀,太逞強了,幸好夔王爺幫你上場了,不然,你非暈在場上不可。」周子秦一邊說著,一邊將她拉到石桌邊坐下,來,「喝碗湯,新鮮的木槿花真是爽滑甜美,你肯定喜歡的!」

黃梓瑕接過他手中這盞湯,喝了一口,點頭說:「確實好喝。」

鄂王也讚賞道:「還是新鮮的美味,比王府中那些整日在爐子上熱著等我們傳膳的好多了。」

昭王問張行英:「她叫阿荻是嗎?你問問願不願意到我府上幫傭?每次我打球時,她做個古樓子等我回家就行!」

黃梓瑕端著碗,默默無語。

原來這位昭王根本就是喜歡到處挖人牆角,有一點自己看得上的就想要弄回家。算上她那回,已經見到他三次企圖挖人了。

卻聽張行英說:「王爺見諒,阿荻真是我上個月進山採藥的時候,在路邊撿來的。她家世不明,日常又連門都不出,所以我想她無法伺候王爺的。」

周子秦詫異:「什麼?真是路邊撿到的?」

「是,是啊,她當時昏倒在山路邊,我剛好去採藥,就把她背回家了…」

周子秦不由得羨慕嫉妒:「隨隨便便在路邊撿個人,就能撿到這麼漂亮可愛的姑娘,而且還這麼會做飯,簡直就是撞大運啊!」

黃梓瑕則沉吟問:「阿荻姑娘是什麼來歷,家人在哪裡,又為什麼會昏倒在山路上呢?」

張行英愣了一下,說:「她…她沒提,所以我也就不問了。」

黃梓瑕見他眼神閃避,從他的神情中看出似乎隱瞞了什麼。但她轉念一想,自己不過是個外人,他們如今在一起這麼好,又何必問那些事情呢,沒得增加心結,給他們添麻煩。

周子秦想到什麼,趕緊說:「對了,張二哥,下月我爹燒尾宴,在家宴請皇上,到時一定要讓她幫我們做個古樓子啊!」

「那沒問題的,做好後快馬加鞭送過去,這種天氣,保證上席時還燙嘴。」

幾個人讚賞著阿荻的廚藝,卻發現鄂王李潤一直望著堂屋內,神情恍惚。

黃梓瑕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發現他看著一張供在案桌上的畫。

堂屋中原本供著一張福祿壽喜,卻另有一張一尺寬,三尺長的畫掛在福祿壽喜圖的前面。這張畫質地十分出色,雪白的綾絹上,裱著一張蜀郡黃麻紙,上面畫的卻是亂七八糟幾團烏墨,沒有線條也沒有清晰形狀,不像畫,倒像是打翻了硯台留下的污漬。

鄂王李潤看著那張畫,臉色漸漸變為蒼白。

「七哥,你怎麼了?」昭王問他。

而他居然連昭王的問話都顧不上了,只用顫抖的手指著那副畫,聲音抑制不住地有些滯澀:「那畫…那畫是什麼?」

張行英回頭一看,趕緊說:「是我爹當年受詔進宮替先皇診脈時,先皇御賜的一張畫。」

昭王笑道:「先皇字畫出類拔萃,怎麼可能畫這樣一幅畫。」

「是啊,而且這幅畫還有揉過的痕迹,我也暗地想過可能是拿來吸筆上墨汁的紙,被我爹如獲至寶撿來的吧,不然這些亂七八糟的圖案是什麼?」張行英忙說道,「而且我爹對這幅畫視若性命,這不,知道我今天要受京城防衛司考驗,就把畫拿給我,讓我焚香叩拜,以求先皇在天有靈,保佑我能通過京城防衛司的考驗。」

他說著,轉身進屋內將那副畫取下,準備放到盒子中去。鄂王李潤站起來,跟著他走進屋內去,問:「我可以看一看嗎?」

「當然!」張行英趕緊恭恭敬敬將那副畫遞到他的手中。

見鄂王李潤這麼感興趣,幾個人也都圍了上來,仔細觀看上面那三團墨跡。

不過是三塊大小不一、毫無章法的塗鴉,亂七八糟繪在紙上。黃梓瑕左右端詳看不出什麼意味。但是她在鄂王李潤轉側畫面時,看見了隱藏在濃墨之下的一點殷紅色,不由得向那一點仔細看去。但看了許久,也只有那一點針尖大的紅色,其餘全是深深淺淺的黑。

昭王忽然一拍手,說:「本王看出來了!」

周子秦趕緊問:「昭王爺看出什麼了?」

「這是三個人啊!」昭王指著三團墨跡,眉飛色舞地說,「你們看,從左至右,第一幅,畫的是一個人在地上掙扎,身體扭曲,旁邊這些形狀不規則的墨團,就是正在燃燒的火嘛!簡而言之,這就是畫的一個人被燒死的情形!」

被他這麼一說,眾人看著那團墨跡,也都似乎分辨出來了。只有周子秦指著墨團上方一條扭曲的豎線,問:「那麼這條長線又是什麼?」

「是煙吧…」昭王不確定地說了半句,又立即想到一點,重重一拍周子秦的肩膀,「是閃電,霹靂!這個人被天雷劈中,然後死於非命了!」

黃梓瑕的眼前,頓時出現了昨日薦福寺中,在霹靂之中全身著火,最後被活活燒死的那個人。

周子秦也若有所思:「咦,我忽然想起來了,那個公主府的宦官魏喜敏,昨天不就是這樣被雷劈之後,活活燒死的么?和這個畫真是不謀而合啊!」

「那可真是湊巧。」昭王說。

張行英說道:「但這幅畫在我家已經十年了,今年也是先帝去世第十年,我想二者應該沒有什麼關係吧。」

「是啊,一個死在昨天的宦官,與一幅十年前的畫會有什麼關係啊?巧合吧。」昭王漫不經心地說。

眾人深以為然,於是魏喜敏很快就被拋在了話題外。

周子秦想像力也著實不錯,有了昭王的提示之後,很快就指著畫上中間那團墨跡,咋咋呼呼地說:「這麼一說的話,我好像也看出來了!這第二幅,畫的也是個人,你們看,這幾條豎線彷彿是個籠子,將他囚困在其中,估計是個囚犯。周圍這些墨團,看起來彷彿是血跡,應該就是指這個人死在籠子中了。」

眾人都點頭稱是,目光又落在了第三個墨團上。那墨團卻是一上一下的兩團,上面那團怎麼都不像是一個人。眾人還在看著,張行英張大嘴巴,啊了一聲。

「你看出來了?」鄂王李潤問他。

他連連點頭,有點緊張地說:「我覺得…我覺得這個看起來…像是一只大鳥飛下來啄人,而下面這個人正在拚命逃竄的樣子…黑墨下似乎還有一點紅,像是一個很小的傷口。」

「嗯,本王也是這麼想!」昭王點頭道。

「原來如此…原來這幅畫,畫的是這些內容嗎?」鄂王李潤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

黃梓瑕微微皺眉,問:「但我有個疑問,先帝為什麼會畫這樣的畫?到底這三幅畫的寓意是什麼?」

這問題顯然沒有答案。鄂王李潤將畫軸卷好,還給張行英,說:「不管是不是先帝親筆,畢竟是你父親的關切之物,你就妥善收藏著吧。」

「是。」張行英抱著畫軸放回盒子內,準備上樓放回原處去。就在他一轉身之際,他愣了一下,看見阿荻站在二樓的樓梯口,獃獃地出神。

而他清楚地看到,她臉上不僅是茫然,還有一種混合著殘忍與快意的扭曲,讓她整個人看起來顯得有點可怕。

他呆了呆,有點心驚於她的表情,又怕她一個站不穩摔下來,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快步走上去,擋在第一階樓梯那裡,才問:「阿荻,你怎麼了?」

阿荻茫然的目光落在他臉上,彷彿依然陷在另外一個境地之中。不過,在看清他面容時,她的神情便慢慢地鬆懈下來,低下頭,用略帶沙啞的聲音說:「我聽到你們說…說畫上的瀕死情景,又…又想起了昨日我們在薦福寺見到的那個被燒死的人,覺得太過可怕,好像…好像有點嚇到了。」

「哎,沒事,我們就是對著那副畫那麼一形容。其實大家都是隨口一說。」他趕緊安慰她。

阿荻點點頭,又慢慢抱住自己的身子蹲了下來,低聲自言自語:「他們什麼時候離開啊…我得下去替伯父熬藥了。」

「哦,我爹的葯我來吧。你既然怕見人,就在樓上待會兒。」張行英說著,鎖好了放畫的柜子。

從張行英家出來,黃梓瑕與周子秦一路,一起向昭王鄂王告別。

她看見鄂王李潤臉上的表情,這個仙氣飄渺的小王爺,如今神情恍惚,雖然還強自笑著與他們告別,但眼神已經變了,目光落在了虛無的彼方,眼中再也沒有其他東西存在。

那張畫,到底有什麼奇怪的,讓鄂王忽然神思恍惚?

黃梓瑕思索著,慢慢騎著那拂沙,與周子秦一起順著長安街道旁的槐樹陰慢慢回去。

盛夏的長安,槐蔭生涼。無名的小鳥在樹上偶爾輕輕唱一聲。

與她一起並轡而行的周子秦,抬手在她騎的那拂沙的頭上拍了拍,說:「崇古,這樣也不錯嘛,別擔心了。」

「咦?」黃梓瑕抬頭看他。

「雖然一時之間去不了蜀郡,但是夔王爺不是還在等你么,等同昌公主這邊的事情一了解,說不定我們可以一起到蜀郡去呢。」

黃梓瑕嘆了一口氣,說:「你也看到了,公主府那個宦官魏喜敏的死,與今日駙馬的受傷一樣,都是毫無頭緒的案子。駙馬這個案子尚且有跡可循,可薦福寺那個案子,一時之間,連是不是人為作案都難說。」

「就是嘛,可皇上寵愛同昌公主,她說要查,咱就得查啊…要不隨便查查,過幾天交代一下算了。」

黃梓瑕勒住馬,想了想,說:「還是及早去看看好。」

「看什麼?」周子秦趕緊問。

「去薦福寺,看一下有沒有什麼需要注意的地方。」

她說著,撥轉馬頭,向著薦福寺而去。周子秦趕緊追了上去:「等等我,我也去!」

與昨日鬧鬧穰穰的場面不同,今日的薦福寺內,冷冷清清。雖然一地狼藉已經被清掃完畢,但被踏平的草地和折斷的花木都在昭示昨日那場混亂局面的存在。

黃梓瑕與周子秦走入大門,看到兩個僧人正拎著幾個空麻袋往放生池走去,一邊搖頭嘆息。

周子秦忙問:「兩位大師,請問放生池那邊出什麼事了?」

「唉,真是太過凄慘,不提也罷。」僧人們嘆道。

兩人對望一眼,跟著過去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震撼到無以言表。

周圍兩百步的放生池內,密密麻麻漂滿了死魚,因為太過密集,已經不是一層,而是一堆。天氣這麼炎熱,下面翻肚子的膨脹死魚腐爛之後,個個肚子脹大,直欲將上面的魚頂得滿出放生池去。

一股強烈的臭魚腥味傳來,讓黃梓瑕和周子秦都不由得捂住鼻子,背過身子去,差點嘔吐出來。

那兩個僧人搖頭嘆息道:「功德,功德,滿城的人都想要做功德,卻不料這些功德全都成了殺生的刀啊!」

黃梓瑕和周子秦避在檐下,看著那兩個可敬的僧人用布捂住了口鼻,用簸箕將魚一籮一籮鏟起,倒到麻袋裡。

周子秦遠遠地喊:「大師,這些死魚準備怎麼處理?」

「運到城外,挖坑深埋。」僧人大聲說道。

「那得挖多大的坑,多麻煩啊!」

兩個僧人抬著一麻袋的死魚往外走,一邊說道:「阿彌陀佛,這些魚有毒。早上有只貓溜進寺來抓了一條死魚吃,立時便倒斃了。不深埋的話,終究是禍害。」

「有毒?」周子秦與黃梓瑕對望一眼,兩人都顧不了那種衝天腥臭了,用袖子擋住自己的鼻子,走到放生池邊看著裡面的魚。

一條條翻著白肚皮又半腐爛的魚,實在是看不出什麼名堂來。周子秦折了根樹枝,插著一條死魚大張的嘴巴,將它撈了上來,說:「我帶回去檢驗一下。」

黃梓瑕微微皺眉,目光在死魚擁擠的放生池內看了許久,說道:「以常理而言,就算放生池太過擁擠,也不可能會一夜之間所有魚全部死掉。」

「所以可能真的是被人下了毒。」周子秦一臉憤恨,「是誰這麼殘忍,要將放生池內所有的魚都毒死?」

黃梓瑕沉吟不語。周子秦下了結論:「肯定是個心理扭曲,見不得別人好的大惡人!」

黃梓瑕實在有點受不了這熏天臭氣,轉身向著前面正殿跑了幾步:「你先收好魚,我們去看看昨日出事的地方。」

大雄寶殿前。昨日講經的廣場上,講經台已經被拆掉,空蕩蕩的殿前,只剩得一枝巨燭,矗立在那個高大的香爐旁邊。

香爐的另一邊,是僅存的一尺來長燭心。現下正有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蹲在那裡,用鏟子刮著地上的燭油。

他一邊用力刮著,一邊老淚縱橫。臉上的淚水與汗水混合在一起,順著皺紋遍布的乾瘦臉龐滑下,一滴滴落在午後烈日炙烤的青磚地上,轉瞬間又被陽光蒸發了。

黃梓瑕走過去,蹲在他的身邊,問:「老伯,您遇上什麼事情了嗎?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哭?」

那老人抬頭看了她一眼,又低頭刮著地上的蠟,聲音嘶啞:「你是誰?」

「我奉大理寺命令,來查看昨日那場混亂。」黃梓瑕說。

老頭兒這才悶聲回答:「這是我澆注的蠟燭!」

黃梓瑕頓時了然,原來他就是製作蠟燭的那個巧匠,呂至元。

「這對蠟燭,是我老頭子這輩子最驕傲的作品!除了我,你們看看,長安城還有誰能做出這麼完美的蠟燭來?」呂至元抹了一把淚,抬手一指旁邊尚存的那根巨燭,「我生在長安,六歲跟著我爹學習製作蠟燭,呂家香燭鋪四代傳人,到我這邊就斷了!老頭子現年五十七歲,身體不好,已經力不從心了,原想著,這對蠟燭就是我們呂家最後的輝煌了,誰知道,連老天都不容我,竟硬生生將我這輩子最好的東西給毀嘍!」

黃梓瑕安慰道:「天降霹靂,非人力所能抵抗,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哼…」他表示不屑,艱難地站起身,又去刮地上另一塊蠟油。

周子秦幫他把身旁的籃子拎過來,問:「這些蠟油還有用嗎?」

他一邊颳起蠟油放在籃內,一邊說:「我已經在佛前發願,要重鑄一支蠟燭。如今蜂蠟價貴,能多收集一點也是好的。其餘的,我自己貼補。」

「可惜啊,那麼大一支蠟燭,全部爆炸燒毀了,根本沒留下多少殘餘。」周子秦嘆道,「昨天那情景,你看到了嗎?」

「我不在。」他專註地刮著地上的蠟燭油,頭也不抬,「為了這對蠟燭,我熬了七日七夜趕工完成,蠟燭一送到這邊,我就暈倒被抬回去了。」

「嗯,我昨日也聽說了。」黃梓瑕點頭。

「這都是命!誰叫天要懲治惡人,而惡人剛好就擠到蠟燭邊,以至於天打雷劈時,我所有心血鑄成蠟燭,就這麼被殃及了!」呂老頭呸了一聲,一臉嫌惡。

周子秦若有所思:「我也聽說了,大家都說是天譴。」

「那種連男人尊嚴都不要的閹人,為了榮華富貴什麼事情做不出來?這世上最噁心的,就是不男不女的宦官!」呂老頭唾棄道。

黃梓瑕看著自己身上的宦官衣服,不知道呂老頭是真不認識宦官的衣服,還是指著和尚罵禿子,只好苦笑。

周子秦爭辯道:「呂老伯,話不是這樣說的,宦官也有好人嘛。」

「好人?好人會連□□都不要?好好一個男人不做,把自己弄得不陰不陽?」呂至元冷哼,「這世上,男人就是天!天都不要做了,自甘下賤!」

黃梓瑕對這個老頭,只能無言以對。

周子秦茫然道:「老伯,你剛剛說自己家香燭鋪斷了…你沒有孩子?」

「老婆沒用,生不了兒子,又早死了,就留下個丫頭片子,能指望什麼?呸!」他唾棄道。

黃梓瑕站起來,拍拍自己身上的衣服:「好了,我去看看放生池那邊的魚是不是弄好了。」

和這個輕賤女人的老頭兒相比,她還不如呆在那個臭氣熏天的放生池邊呢。

在送走了一麻袋又一麻袋的死魚之後,放生池那種快要炸開的臭氣,終於減弱了一些。

黃梓瑕和周子秦終於鬆了一口氣,捂著口鼻走到見底的放生池邊,問兩個僧人:「差不多了吧。」

「再運兩袋就差不多了。」放生池中的水已經排空,兩個僧人順著池邊的台階走下去,用簸箕和鏟子收攏死魚,一邊嘆道,「我們兩人就是寺里分派管這個放生池的。前天知道肯定會有大批信徒來放生的,也是我們兩人將池中排水清洗,洗了一整天,累得都快癱倒了,沒想到今日又遇上這樣的事,真是罪過啊,罪過!」

周子秦同情地對他們說:「等這場變故過了,放生池就好打理了,到時候你們也可以休息一下。」

黃梓瑕的目光卻被池中一角一點暗沉的光吸引了。她忍著臭氣走到放生池內,走到那點光芒的旁邊,蹲下來仔細看了看。

是一根比筷子細的鐵絲,約有兩尺長短,上端筆直,下端完成一個半圓弧度。鐵絲一端尚有鐵鏽,另一端似乎被淬鍊過,帶著隱隱青幽的光。

黃梓瑕將鐵絲拿起來,在手中掂量了一下。

「一根普通的鐵絲。」周子秦在她身邊蹲下,下了結論。

旁邊收拾死魚的兩個僧人說:「前日我們清洗魚池的時候,可沒有這個東西。」

「應該是昨天的混亂中,哪個香客掉下來的吧。」另一個僧人說。

周子秦點頭,認為有道理。

黃梓瑕則拿著這根鐵絲站了起來,說:「可好奇怪,像這樣的鐵絲,是拿來幹什麼用的呢?帶著它來參加佛會,又是為什麼呢?」

「很多啊,比如扎捆什麼特別重的東西,免得麻繩吃不住重。」

「那麼,它捆紮的東西,又去了哪裡?」黃梓瑕問。

周子秦奇思妙想最多不過,立即便說:「也許它捆的是一擔鹽,一落水鹽就溶化了,鐵絲也鬆脫了,賣鹽人只好自認倒霉,把浮在水上的擔子撈走了。」

「誰會挑著鹽擔子來法會擠來擠去?」黃梓瑕都無奈了,只好先拿著鐵絲上了台階,交到周子秦手中,「幫我帶到大理寺,就說是物證。」

周子秦露出驚嚇的表情:「你真的要偵破這個案子啊?」

「怎麼偵破?目前看來,一切都只是天災巧合。」黃梓瑕轉身往外走去,「好歹弄點東西,表示我們並不是敷衍了事。」

「有道理。」周子秦說著,豎起大拇指。

與周子秦分別,黃梓瑕牽著那拂沙回到夔王府,一身疲憊。

「王爺回來了嗎?」她問門房大叔。

知道李舒白還沒回來,黃梓瑕覺得天氣更加燥熱了。幸好如今是盛夏,天氣炎熱,她直接打了兩桶水沖了澡。

冰涼的水讓她迅速冷靜下來,皂角的香氣讓她掃除了滿腦子倦怠。

未時的夔王府宦官小院,寂靜無人。她洗了澡,坐在屋內一邊擦乾頭髮,一邊想著今天晚上王蘊的邀約。

酉時,離現在不過一兩個時辰。原本想與李舒白商量一下,可如今他卻偏偏不在,讓她莫名覺得有點緊張。

但該來的還得來,她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她暗暗警告自己,黃梓瑕,以前你萬事都靠自己,這才幾天,怎麼就開始想要依賴別人了?

等頭髮幹了,她換上宦官的衣服,仔細將頭髮梳好,插上簪子。對著鏡子看一看,銅鏡內映照出一個皮膚細嫩的小宦官,一雙眼睛清亮如點漆。

即使在宦官這類雌雄不分的人群中,似乎也依然有點突出。黃梓瑕取出黃粉,本打算在臉上再塗一點,但想了想,還是放下了手,反正事到如今,遮掩還有什麼用。

打開柜子,在空蕩蕩的抽屜內,王蘊當時送給她的那柄扇子,正靜靜地躺在裡面。

她拿起扇子出門,剛好遇到盧雲中跑過來,對著她興奮地喊:「崇古,快點快點,晚膳有鱸魚,你不是最喜歡鱸魚的嗎?魯廚娘說給你留一條大的!」

黃梓瑕搖頭對著他笑道:「不用了,給你吧,我要出去呢。」

盧雲中詫異問:「去哪兒?跟王爺出去?」

她笑了笑,走了幾步,又回頭,很認真地說:「去王家,琅琊王家。王都尉今晚約我過去一敘。」

酉初,黃梓瑕如約來到王家。

明月東出,花影橫斜。王蘊在王家花園中臨水的斜月迎風軒等候著她。

清風徐來,她看見王蘊獨自負手而立,月光自枝葉之間篩下,如在他的白衣上用淡墨描摹了千枝萬葉。他的神情隱藏在淡月之後,望著沿河岸徐徐行來的黃梓瑕,目光黯淡而專註。

黃梓瑕忽然在一瞬間有了勇氣,她看出了對方內心的忐忑遲疑並不遜於自己。

她面對的,並不是自己想像的那麼可怕的對手。

所以她加快了腳步,來到他面前三步之處,襝衽為禮:「王公子。」

王蘊目光暗沉地盯著她,許久未曾說話。

她直起身,恭恭敬敬將那把扇子呈到他的面前:「之前多謝王公子借我扇子,此次特地奉還。」

他終於笑了一笑,抬手接過那把扇子隨手把玩著,開口問:「怎麼今日不在我面前繼續隱藏了?」

她低聲說:「欲蓋彌彰,沒有意義。」

王蘊的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容,他是典型的世家雍容子弟,即使心緒不佳,笑容卻只帶上淡淡嘲譏:「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我們現在本應該已經是夫妻了——然而如今你我的初次正式見面,卻變成了這樣。」

黃梓瑕避而不答,聽出了他溫和聲音下深埋的挖苦與嘲諷。她深埋著頭不敢看他,只低聲問:「不知王公子是什麼時候知道我真實身份的?」

他低下頭,凝視著她緩緩道:「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覺得你像我記憶中的某個人,但是當時一時還不敢認,因為你的身份。後來,你指正了皇后,破解了王若那個案子之後,我就知道了,我想你肯定就是我一直挂念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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