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簪九鸞缺六

青梅餘味

黃梓瑕咬住下唇,低聲說:「其實種種事情,都是我對不起王公子。今日,我是特來向您道歉的,望您原宥我過往種種不是,黃梓瑕今生今世將竭力彌補,望王公子不再因我蒙羞。」

王蘊沒想到她一開始就這樣坦然認錯,不由得怔了一怔,原本冷若冰霜的面容也不由得稍微和緩了一些。他望著她低垂的面容,許久,終於長出一口氣,說:「但你何苦為了那個人,而殺害自己的親人呢?」

「我沒有。」胸口處彷彿傳來傷痕迸裂般的疼痛,黃梓瑕強自壓抑,顫聲說道,「我易裝改扮,千里迢迢來到京城,就是為了藉助朝廷的力量,擒拿真兇,洗雪我滿門冤屈!」

王蘊默然許久,才說:「有些事,或許是天意弄人,請你節哀。」

她咬住下唇,默然點頭,但她儘力抑制,始終沒有讓眼淚掉下來。他見她臉色蒼白,卻倔強地抿緊嘴唇的模樣,心口不由得湧起一絲複雜的意味,忍不住低聲對她說:「其實我從不相信你會是兇手。我一開始以為,你會去投奔父親的舊友,所以也曾多次到你父親的熟人府上去試探,卻都未曾發現你的蹤跡。只是怎麼都沒想到,你居然會搖身一變,成為夔王身邊的宦官。」

「這也是機緣巧合,我路上出了些狀況,遇見了夔王。他與我定了交換條件,若我能幫他解決一件事情,則他也會幫我洗血冤屈,幫我到蜀地翻案。」黃梓瑕垂下眼睫,黯然道,「只是我沒有想到,他委託我解決的,正是他的婚事,涉及貴府秘事。」

「這也是無可奈何,怪不得你。」王蘊說著,又低嘆一聲,說,「上午擊鞠時,我態度也很急躁,請你不要介意。」

他對她這麼寬容,反而先為自己的態度抱歉,讓黃梓瑕頓時深深地心虛起來。

兩人到軒內坐下,相對跪坐在矮几左右。四面風來,風動生涼,外面的波光與室內的燈光相映合,明亮而迷離。

王蘊沒有繼續剛才的話題,反而只給她布下點心,說:「上次你來我家時,我看你十分喜歡櫻桃畢羅。如今櫻桃已經沒有了,你試試看這個青梅畢羅。」

青梅畢羅放在白瓷盞中,上面堆了絞碎的玫瑰蜜餞,殷紅碧綠。甜膩的蜜餞與酸澀的青梅混在一起,融合出一種完美的味道,作為餐前開胃簡直精彩絕倫。

見她喜歡這道點心,王蘊便將盤子移到她面前,似乎漫不經心地說:「青梅這種東西,很多女孩子都喜歡。但其實這種東西酸澀無比,只有配上極多的蜂蜜,才能將其腌漬得可以入口。」

黃梓瑕聽他話中另有所指,便停了下來,抬眼看他。

而他的目光凝視著她,聲音平緩:「若沒有蜂蜜,還執意要摘這種東西吃,豈不是自討苦吃么?」

黃梓瑕垂下眼,咬住下唇靜默了一會兒,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不知其味者,或許無法切身感受。」

王蘊微微一笑,又給她遞了一碟金絲膾過去。

窗外的月光照在水光之上,透過四面大開的門窗,在周圍粼粼閃動。黃梓瑕跪坐在他的面前,看著他近在咫尺的笑容,胸口涌動著複雜的情緒,卻又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開口。幾次啟唇,最後想說的話卻都消失在喉口,她只能低下頭,假裝自己認真用膳。

而王蘊坐在她的面前,靜靜地凝視著她低垂的面容。她依然是三年前他驚鴻一瞥的那個少女,只是褪去了稚嫩與圓潤,開始顯現出倔強而深刻的輪廓來。

三年前…她十四,他亦只是十六歲的少年,很想看一看傳說中的,那個驚才絕艷的未婚妻,可又羞怯,還得拉著別人和他一起去宮裡,才敢偷偷看一眼。

那時春日午後,她穿著銀紅色的三層紗衣,白色的披帛上,描繪著深淺不一的紫色藤花。

她在宮中曲廊的盡頭,在一群宮女的身後,比任何人都纖細輕靈,就像一枝蘭信初發的姿態。而他一直看著她,眼睛都不敢眨,怕錯過自己這珍貴的機會。

直到她走到走廊盡頭,他終於看見她一回頭。於是他想像了無數次的面容,如同寂夜中忽然綻放的煙花,呈現在他眼前。在那個春日,她側面的輪廓,就像有人用一把最鋒利的刀子刻在了他的心口上,再也無法抹去。

然而,他刻在心上三年多的她,卻給了他最致命的羞辱與打擊。那段時間,他輾轉反側,寢食難安,深刻在心頭的那個側面輪廓,流了血,結了痂,卻留下至死無法消磨的痕迹。他不停地在想,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到底是為什麼,自己期盼了三年的人,那個蘭信風發般美好的未婚妻,會劈頭給他這麼大的恥辱,將他這麼久以來的期望,親手扼殺?

他凝望著眼前的黃梓瑕,想著自己三年來的落空期盼,看著令自己和家族蒙羞的罪魁禍首,卻一時不知該如何說出下一句話。

而黃梓瑕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她覺得自己胸口像堵塞了般難受,一種窒息的感覺,讓她的心一直一直往下沉去。

她將手中的瓷碟慢慢放回桌上,咬了咬下唇,低聲說:「抱歉…其實我,我也曾經想過,要與你平和地商量此事,儘可能不要驚動外人,我們自己解決…」

「解決…你是指什麼?」王蘊盯著她,緩緩地問。

黃梓瑕緊抿雙唇,抬眼望著他,許久,終於用力地擠出幾個字:「我是指,解除婚約。」

王蘊那一雙漂亮的鳳眼死死盯著她,像是要在她身上灼燒出一個洞來。就在她以為,他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氣對她爆發時,他卻忽然移開了目光,望著窗外的斜月,聲音低喑而沉靜:「我不會與你解除婚約。」

黃梓瑕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覺地收緊,默然緊握成拳。

他目光看著窗外,徐徐的晚風吹得窗外的花影婆娑起伏,他極力控制著自己,臉上的沉鬱陰翳也漸漸退去。她聽到他的聲音,如同耳語一般,甚至帶著一絲異樣的溫柔:「黃梓瑕,你是我三媒六聘,婚書庚帖為證定下來的妻子。不管你身犯何罪,不管你身在何處,只要我不同意退婚,你今生今世就只屬於我,而不屬於任何人。」

這麼溫柔的話,卻讓黃梓瑕胸口如同受了重重一擊。她愕然抬頭,在此時動蕩的波光與燈光之中,她看見他溫和平靜的面容,卻覺得整個世界都異常波動起來,讓她心口有一股溫熱的血涌過,莫名的緊張與恐懼。

她用力地呼吸著,讓自己鎮定下來,低聲說:「多謝王公子錯愛。可我自己也不知道此生是否還能有站在別人面前的一刻,所以…不敢耽誤王公子,也不敢累您經年等候。畢竟您是長房長孫,有自己的責任。若因為我而耽誤整個琅琊王氏,黃梓瑕定然一世不得心安。」

他卻微微而笑,安慰她說:「你不必擔心,王家會一直支持你,儘力幫你洗清冤屈。我也會等你,一直到真相大白的時候。」

黃梓瑕搖頭,固執地說:「但我已是身不由己,如今名聲狼藉,早已不妄想還能像普通女子那樣安穩幸運。今生今世…恐怕你我註定無緣。還請王公子另擇佳偶,黃梓瑕…只能愧對您了。」

他目光灼灼看著她,似乎要看見她的心裡去。

而黃梓瑕望著他,默然咬住了下唇。

許久,她聽到他輕輕地說著,如同嘆息:「黃梓瑕,扯這麼多冠冕堂皇的借口,難道你以為我看不透你的真心?」

她頭皮微微一麻,在他洞悉人心的目光之下,感覺自己無所遁形。她沒有勇氣抬頭看他,只能一直低頭沉默,只有窗外反射進來的波光,在她的睫毛上滑過,動蕩不定。

而他依然聲音輕緩,慢慢地說:「你其實,依然還想著那個禹宣,不是嗎?」

黃梓瑕依然無言垂首,她的戀情已經路人皆知,再怎麼隱瞞抵賴,都是無用的,所以她只能選擇沉默。

「有時候,我自己也覺得很無奈,很…痛苦。」他定定地盯著她,目光中有暗暗的火焰在燃燒,「我的未婚妻喜歡一個男人,事情鬧得那麼大,沸沸揚揚天下皆知——而那個男人,卻不是我。請問你是否曾想過,我的感受?」

黃梓瑕深深垂首,以顫抖的聲音說道:「抱歉…事到如今,一切都是我的錯,請王公子捐棄我這不祥之人,另擇高門閨秀。黃梓瑕…來生再補虧欠您的一切。」

「來生,我要一個虛無飄渺的來生幹什麼?」他一直溫柔的聲音,此刻終於帶上了冰冷的意味,「黃梓瑕,你無須再多說了。無論你身在何處,天涯海角,天上地下,即使死了,也依然是我們王家的人!」

他聲音冷峻,已經再沒有回寰餘地。

黃梓瑕心中知曉,她所有祈求,都只能落空了。然而她也沒有辦法,只能俯下身向他深深一拜,低聲說:「請恕黃梓瑕父母血仇在身,大仇未報,無法將兒女私情放在心上,望王公子諒解。」

她站起身,往外走去。

卻聽得耳邊風聲,她的手被人一把抓住。

是王蘊,他從她身後趕上,抓住她的手腕。

她猝不及防,下意識地轉身看他,卻看見他一雙灼熱的眸子,緊盯著她。

她心下一顫,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後背卻抵上了牆壁,讓她一步也無法再退。

「那個人…你身為我的未婚妻,心心念念的,卻只有那個人嗎?」他按住她的肩膀,將她抵在牆上,竭力壓低聲音,卻依然壓抑不住自己的憤懣,日常總如春風般的那一張面容,也因為憤恨,如轉化成了暴風雨,那目光深深刺入她的心口,如同正被疾風驟雨抽打,讓她在瞬間虛弱而悲慟起來。

如果沒有禹宣的話,今年春天,他們已經是夫妻。

如果沒有那一場痛徹她此生的慘劇,也許今生今世,她攜手的人就是面前這個人,俊美,溫柔,出身世家,完美的夫婿。或許她也能與他一世琴瑟靜好,白頭偕老,舉案齊眉。

而如今,她卻只能感覺到自己胸口掠過的恐懼,她儘力轉開自己的臉,不敢正視他。而他卻低下頭,他灼熱的呼吸在她的耳畔暈開,她聽到他低低地叫她:「黃梓瑕…」

那聲音,混合在他輕微的喘息聲中,略帶沙啞,散在她的臉頰旁,帶著一種令她心驚的意味。

而他將她抵在牆上,低下頭,向著她的唇吻下去。

她全身的冷汗,都在一剎那沁出。咬一咬牙,她用盡全身力氣舉起雙手,準備要將他狠狠推開。

就在她的指尖觸到他胸口衣襟的剎那,外面有人輕輕敲了兩下敞開的門,低聲說:「公子,夔王府有信件來,指明要給楊崇古公公。」

王蘊彷彿在一瞬間清醒過來。

他放開了黃梓瑕的肩,退後了兩步,怔怔地發了一會兒呆,然後看向門外。

不知不覺,天色已經完全暗沉下來。

長安城即將宵禁,就算是王府,除卻要事和急病,一般也不會走動。王蘊如夢初醒,長長出了一口氣,回身坐到矮几前,低聲說:「進來吧。」

黃梓瑕靠在門上,覺得自己手心沁出一絲冷汗,後怕令她眩暈。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手,接過信封拆開,抽出裡面的雪浪箋。

箋紙折成方勝,十分厚實。她拆開一看,是一張白紙。空無一字。

她掃了一眼,便立即將信箋折好,原樣放回信封中,然後抬頭看著王蘊,說:「王公子,王爺有急事召我回府,恐怕我一定得回去了,還請見諒。」

王蘊的手按在桌上,幾不可見地微微顫抖著。他強自抑制自己,沒有再看她,只將自己的臉轉向窗外,看著外面的清風朗月,唇角露出一絲慣常的笑意,聲音溫和而平靜,清清楚楚地說:「夜深露重,路上小心。」

夏日天空明凈如洗,一顆顆星辰鑲嵌在夜空中,碧綠而碩大。

黃梓瑕借著星月之光回到夔王府,李舒白果然還在書房中看書。

頭頂四盞鳳翅攢八角細梁宮燈光輝燦爛,他已經換了一襲素紗單衣,純凈的白色柔軟地流瀉在他身上,在此時的燈光下,顯得異常潔凈,如同千山落雪。

他那安靜而清朗的姿態,在這樣的靜夜之中,讓黃梓瑕原本七上八下的心在瞬間落回了原位。

她穿過帷幔,輕輕走到他的面前,跪坐下來。

而他頭也不抬,只問:「王蘊對你起疑了?」

她點點頭,問:「王爺已經知道了?」

「我不知道。」他把手中的書合上,放在一旁,說,「不過聽府中人說王蘊邀你見面,為防萬一,才給你寄一封空白的信。」

黃梓瑕默然點頭,知道他的意思是,這一封空白信,有事就可以將她救回來,若沒事她便可不加理會。

「王蘊他…已經知道我就是黃梓瑕。」

「畢竟是自己的未婚妻,而且還是一個讓自己蒙受了奇恥大辱的未婚妻,難免要敏銳一點。」李舒白神情平淡,若無其事,「他要是看見一個和黃梓瑕長得相似的宦官,卻一點都不在意,那才是怪事。」

「但以後可能會有麻煩。」

「不會再有麻煩,因為我會幫你解決。」李舒白說,雖然雲淡風輕,但他說的話卻就是有不容置疑的力量。

黃梓瑕點頭,因為他這一句話,而忽然覺得心中源於王蘊的那些心慌與悸動都消除了。在她預感中即將來臨的暴風雨,也在這片刻間消弭於無形。

她安心地低頭,微微而笑。

長夜寂靜,兩人相對而坐,在她前面的李舒白抬眼看見她低垂的面容,案上的宮燈在她的面容上投下淡淡的暈紅顏色,在她玉白的臉頰上,隱約透出一種桃花般的顏色,嬌艷柔軟,彷彿此時暗夜中,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春日正靜靜地綻放在他的身邊。

他看見燈光在她的睫毛上,如同水波般輕輕一顫,他立即轉開自己的目光,趕在她看見自己之前,將自己的眼睛轉向案頭,那裡的琉璃瓶中,紅色小魚正一動不動地安睡著。

彷彿為了打破這種沉默,李舒白轉而問起其他事:「之前說的,讓你給我一個交代呢?」

黃梓瑕頓時想起今日在擊鞠場上,李舒白對她說的話。她幫助被李舒白從儀仗隊中除名的人,等於是暗地裡跟他對著干,簡直是不把這個主人放在眼裡了。

她頓時感覺到比面對王蘊還要巨大百倍的壓力,連呼吸都滯了一下,才低聲說:「王爺是我的主人,對您,我守忠;張行英是我朋友,對他,我守義。雖然忠義兩難全,可張行英對我有恩,我又必須守禮報恩…所以我思前想後,只能先幫他了。」

「所以,你們之間的關係,比較親厚,而相形之下,我則比較疏遠,是嗎?」李舒白瞥了她一眼,緩緩說,「黃梓瑕,你真是有情有義,親疏分明。」

黃梓瑕頓時覺得自己後背的冷汗都沁出來了,她下意識地辯解道:「王爺對我恩重如山,黃梓瑕大約今生今世也還不起…而張行英是我還得起的。」

李舒白在燈下看著她,見她一直乖乖地低頭,一副理虧局促的樣子,燈光打在她的面容上,隱隱波動,如蒙了一層不安的輕紗。

他這才緩緩說:「其實,張行英如何,我亦沒興趣過問。只是我不喜歡有人瞞著我行事。」

她趕緊俯頭表示認錯。他便轉了話題,問:「薦福寺的事情有什麼進展么?」

黃梓瑕趕緊將今日在薦福寺的見聞說了一遍,然後又比劃給他看:「那根鐵絲大約兩尺左右長短,並不是筆直,生鏽的那一端有半圓彎曲弧度。直的那一端似乎被淬鍊過,有一些輕微幽光。」

「我明日去大理寺找來看看。」李舒白說著,又看向她,說,「還有,我今日答應了同昌公主,讓你插手調查她身邊的古怪,但其實,你無須太過緊張。她雖是公主,但你是我府上的人,並不歸她差遣,你介入此案也只是幫大理寺的忙,與她無涉。所以,她若有過分要求,你推給崔純湛即可。」

黃梓瑕一邊在心裡悄悄為崔純湛默哀了一下,一邊應道:「是。」

「以及,最大的一個問題是——」李舒白說道,「這兩件事,駙馬與薦福寺內那個宦官魏喜敏的死,到底有沒有關係。」

「擊鞠場上發生的這件事情,□□卻這麼複雜,所以…」一開始,她是真的不願惹火上身。黃梓瑕心想著,無奈地朝李舒白看去,用眼神問,你不是一開始也不想介入此事的么?

李舒白明明看出了她的疑惑,卻並不說話,只是手指在桌上輕輕敲了兩下,似乎在考慮什麼,但終於還是抬手拉開抽屜,取出一張紙遞給她,卻不說話。

黃梓瑕疑惑地接過,凝神看著上面的字。

蜀郡舉人禹宣,前月赴京備考,於國子監為助學,協理周禮雜說。同昌公主聞其名,邀之入府講周禮,禹固辭再三未果,五日一次入府講談。

紙上只有這寥寥數語。黃梓瑕放下那張紙,抿著唇看向李舒白,卻沒說話。

李舒白淡淡說道:「關於此事,市井頗有流言。」

剛剛在看到禹宣與公主府的關係時,還能勉強鎮定的黃梓瑕,此時臉色終於微微一變。

關於同昌公主與禹宣的市井流言…至於是什麼流言,自然不言而喻。

「沒想到吧,他居然會與公主府扯上關係。」李舒白也不看她,悠然自得地取過茶啜了一口,目光落在琉璃盞中安靜的小魚身上,「聽說,他雖然年輕,學問卻很紮實,於先賢著作往往有自己的獨到見解。而且為人治學都十分端正,國子監的諸位學正、助教和學正、學錄等對他都是讚不絕口。」

黃梓瑕站在燈下,默然許久,並不說話。

「對於這位你的…」他斟酌了一下,才又說,「義兄,你準備怎麼辦?」

黃梓瑕低聲說:「他如今一意認為我便是殺害全家的兇手,對我恨之入骨。我想…我們如今還是能避免見面,就避免見面吧。」

「有件事,我倒是覺得很奇怪。」李舒白將手中茶盞放下,目光緩緩落在她的身上,若有所思,「他與你相處多年,又彼此交心,你是什麼樣的人,他本應最清楚不過,為什麼他會執意認定你是兇手?」

黃梓瑕沉默地望著他,許久,許久,才低聲說:「他父母雙亡,後來被我父親收養。去年,他考上了蜀地舉人,按律朝廷給他備下了宅子和傭人。他被我父母勸過去居住的第一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雪。第二天早上我準備過去看他時,發現使君府牆外站著一個被雪落了滿身的人,仔細一看,原來…是已經凍得全身冰冷的禹宣。」

她說到這裡,不由得聲音微有顫抖,許久才壓抑住自己的氣息,艱難地說:「他說,自己在新的住處不習慣,好像從此之後就沒有了家一樣,所以,半夜無眠,索性冒雪走到我家門外,又不好意思進來,只能在門外站一會兒,好像離我們能再近一寸,也是好的…」

李舒白見她雙眼含淚,彷彿自己依然還是那個在使君府之中幸福生活的黃梓瑕,她的眼睛茫然望著空中一點,那裡明明什麼都沒有,她彷彿在望著自己最美好的年華,那是她已經永遠逝去,永難再現的往昔少女時光。

禹宣貫穿了她整個少女時期,是她那時記憶中,最重要最美好的一部分。

他移開了目光,壓低自己的聲音,以最平靜的嗓音說:「聽起來,他十分依戀你們。」

「是…他對我們家人的重視,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要更甚——所以,他也就更難原諒,破壞了他最重視的東西的我。」

「除此之外呢?」李舒白又問。

她猶豫了一下,把目光投向他。

他神情平靜,雙手十指交叉,將下巴擱在指上,目光深暗地逼視她:「除此之外,必定還有什麼,讓他認定你是兇手。」

黃梓瑕輕輕咬住下唇,良久,終於用顫抖的聲音,說:「書信…我給他寫過一封書信。」

「怎麼寫的?」

時隔已久,但黃梓瑕依然清清楚楚記得上面的內容。她緩緩地,念出那上面最緊要的幾個字——

「前日龍州案件已真相大白,系死者閨中密友,因與死者未婚夫有染,因妒而下毒謀害之。唏噓痛惡之際,亦想到你我終身之事。結案之時,心口如沸,日夜兼程趕回成都,只為早日見你一面。若你我之情有人作梗,我定會清除阻攔你我之人,不惜一切,浴血赴死亦不悔…」

聽著她一字字吐出當初寫給別人的情信,李舒白握著那個琉璃盞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他強自壓抑心中的波動的暗潮,緩緩問:「什麼時候寫的?」

「就在…我家人血案的前兩天。」

李舒白長出了一口氣,問:「便是在你家人出事之後,禹宣出示官府的那封信?」

「是…」

「罪證確鑿,不是么?」他的唇角涼涼浮起一絲冷笑,目光比刀鋒還要銳利,「你自己親手寫下的書信,就是你最大的罪證。」

黃梓瑕咬緊牙關,沒有說話。

自己親手做下的事情,無力回天,她不想辯解,亦無法辯解。

暗夜深更,樹影重重。月亮已經被雲層遮掩,除了覆照在他們身上的燈光外,觸目所及唯有一片黑暗。

李舒白手撫著琉璃盞,沉吟許久,才望著她緩緩開口,說:「你與禹宣之間的恩怨,我不便過問。你自己,好自為之。」

她抬頭望著面前的李舒白,他在燈光下泠然生輝,光華流轉,所以顯得格外決絕冰冷。

她默然行禮,準備退下。

「對了,有件事要告訴你。」李舒白又說,「相比同昌公主和禹宣,還有一個人,你得放在心上——太極宮中,今日有人傳信給你,要你立即前往覲見。」

黃梓瑕愕然,問:「現在?」

「今日天色已晚,明天吧。」李舒白說,「既然她有事找你,你近期大約也離不開京城了,而且她將要托你的事情,必定與郭淑妃及同昌公主有關,所以我想你留在京城接觸此案,或許也有必要。」

「是。」

他用一雙沉靜而深邃的眼凝視著她,說:「最近郭淑妃動作頻頻,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王皇后召見你,想必也是為了此事。」

黃梓瑕默然點頭,聽得他又說:「望你有自知之明。若不能完成,可不必逞強,到時我自會出面。」

她依然點頭,卻倔強地說:「我會做好的。」

他唇角微微一揚,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說:「不自量力。」

第二天一早,黃梓瑕才剛起身,發現同昌公主府上的人就已經等在房門口了。名叫鄧春敏的這位宦官一臉苦相,哀求道:「楊公公,您就快著點吧,昨天公主說了讓我來帶您過去的,您就當救救我吧!」

黃梓瑕看看天色,詫異地問:「公主這麼早就過問此事了?」

「公主還未起身,但萬一醒來便問此事呢?我就得趕緊帶您進去呀,您說是不是?」

在鄧春敏的哀求眼神下,黃梓瑕不得不迅速洗漱,然後跟著他前往同昌公主府。

同昌公主府果然是金為欄杆玉為牆的地方,雖不如皇宮宏偉壯麗,但那檐頭貼的金飾、花間避鳥的金鈴,竹簾上用金銀絲細緻編製的花紋,種種細微處的奢靡,都呈現出一種令人目眩神迷的效果。

黃梓瑕靜立在同昌公主府的前院,等待著她的宣召。

清晨露水未散,頭頂雀鳥啁啾。她正在看著,旁邊有個還帶著惺忪睡意的可憐聲音傳來:「楊公公,你也來啦?」

黃梓瑕轉頭一看,正是大理寺少卿崔純湛。他垂頭喪氣地帶著四個大理寺的小吏,和她打了個招呼後,一臉悲苦地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楊公公,早膳用過了嗎?」

「還沒有。」黃梓瑕瞄著他臉上五根手指印,淡定地說。

「我也是啊。」他覺察到了她的目光,只好悲哀地捂著自己的臉頰,說,「早上起太早,驚動了我家母老虎,結果…」

黃梓瑕想起他朝中第一懼內的名號,只能笑而不語。

崔純湛自覺尷尬,又說:「她也是心疼我早早起床忙於公務,想要多與我廝守,只是不會表達,楊公公你說是不是?」

「正是。」黃梓瑕正色說道。

見她肯定自己的妻子,崔純湛開心了,一回頭看見一個侍女裊裊婷婷地提著食盒進來了,頓時更開心了:「太好了,咱還能先吃上早飯。」

那侍女抿嘴一笑,打開食盒將裡面的面點和粥端出。崔純湛招呼大家一起坐下用膳。

鄧春敏趕緊上來給每個人舀了一小碗粥。崔純湛看著那個長相清秀的侍女,問:「你是公主身邊人?」

「奴婢垂珠,自小跟著公主,後來又陪嫁出宮。」她笑起來眉眼彎彎,加上臉頰粉嫩,雖然五官不是頂漂亮,但那股溫柔模樣卻讓人見之難忘,「公主說崔少卿楊公公等可能不熟悉府內情況,所有需要,可問我便是。」

「這可真是太好了!我正愁著公主府千門萬戶,不知如何下手呢。」崔純湛說著,又看向鄧春敏。

鄧春敏趕緊說:「奴婢鄧春敏,與垂珠和魏喜敏一樣,都是自小跟著公主在宮裡長大的,一年前隨公主出宮。」

「你們府上有幾個人?」崔純湛問。

鄧春敏頓時犯難了,垂珠卻如數家珍道:「回崔少卿,公主府如今共有正副管家及大小賬房四十二人,宦官七十八人,侍婢一百二十八人,廚工門房雜役二百四十七人。」

「隨公主出宮的有幾人?」

「當時有宦官七十八人,侍婢三十六人。其餘人等大都是聖上諭旨修建公主府時陸續自民間買來的,還有十餘人是幾個養馬、倉管及花匠等,一年來陸續投靠的。」

黃梓瑕見垂珠說話做事清清楚楚,便問:「魏喜敏平日,是否曾與什麼人結下冤讎?」

垂珠略一思索,說:「魏喜敏與我同在公主近旁做事,他一直盡心服侍公主,戰戰兢兢,忠心不二。」

鄧春敏卻在旁邊流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樣。黃梓瑕便問他:「鄧公公,您與魏喜敏同為內侍,日常可有發現?」

魏喜敏趕緊說:「其實,其實就在前日,我發現他與…內廚的菖蒲似乎起了一場爭執。」

「哦?」崔純湛趕緊放下筷子,問,「他怎麼會與一個廚娘起爭執的?」

鄧春敏手足無措,說:「我…我不知道。」

「菖蒲倒不是廚娘,而是主管府內大小廚房、四季膳食的,公主常誇她做事穩重。」垂珠見狀,便代他說道,「她是駙馬家養的奴婢,公主下嫁時駙馬帶過來的。她今年該有三十來歲了,尚未婚配。至於爭執的內容,我們就不知道了。」

「爭執?我和魏喜敏的爭執?」

菖蒲論相貌倒有中人之姿,只是一臉不苟言笑,嘴角深深兩道法令紋,令這個三十來歲的女人看起來一點風韻都沒有。

她正在制定明日府中的菜式,見他們來了,便將紙放在一邊,仔細思索著,點頭說:「是有這麼回事。」

後面的知事趕緊取出筆墨,開始記錄。

菖蒲見這陣勢,臉色有點變了,問:「這是怎麼說的?難道你們認為魏喜敏的死和我有關?他那…他那不是天譴么!」

黃梓瑕忙安慰他說:「請姐姐放心,只是例行公事,了解一下魏喜敏平常的事情而已,你只管回答就行。」

菖蒲依然一臉疑惑緊張,遲疑道:「不知…是什麼事?」

「你們前幾日的爭執,可以詳細給我們述說一下嗎?」

「哦…那件事啊。」菖蒲聲音略略提高了些,明顯心中還有不滿,她說,「奴婢平日在府中管著上下的膳食,而魏喜敏則是公主身邊伺候的近侍,原沒什麼交情,也不曾交惡。誰知他前日過來找我,向奴婢索要零陵香,我說沒有,他竟當著廚房上下一干人罵我。你說,奴婢從駙馬家中開始就管著廚房二十多人呢,他劈頭就這樣讓我沒臉,算是什麼意思?可他畢竟是公主身邊紅人,所以奴婢當時只能任他罵著。誰知現在…唉,死者已矣,算了吧。」

黃梓瑕又問:「你是管膳食的人,他怎麼會向你索要零陵香?」

「說起這事,也算奴婢倒霉。前幾日剛好…從某處得了一點,這香料挺名貴的,奴婢亦捨不得用,就獻給公主,誰知公主不上眼,就落在魏喜敏手中了。他用完後覺得奴婢手頭肯定還有,理直氣壯繼續來討要,真不知臉皮怎麼會這麼厚!」

黃梓瑕繼續刨根問底:「請問姐姐這零陵香是哪兒來的?」

「是…奴婢相識的人送的。」菖蒲低下頭,一臉難堪,顯然抗拒這個話題,「總之,那人也只送我這麼一點,再多沒有了,之後奴婢與魏喜敏就再沒見面了,第二天就聽說他死了,據說是…被雷劈了,奴婢也很詫異,想不會是老天爺看不過他這麼強橫霸道吧?」

黃梓瑕點頭,又問了最後一個問題:「請問,魏喜敏死的時候,你身在何處?」

「那日是觀世音得道日,府中要吃素食的。所以一上午奴婢就在廚房中盯著那些人,免得有葷腥混進去了。萬一被公主發現了,這可是大事,您說是不是?」

崔純湛隨口應道:「這倒是的。」

旁邊已經有宦官過來通報了:「公主已經起身,各位可以前往覲見了。」

崔純湛與黃梓瑕便先丟下了廚娘這邊,向著公主住的地方行去。遠遠便見一群身著錦繡羅裙的侍女迤邐而下高台,每人手中都有一片金光。等到近了才發現,原來她們手中托著金盤,裡面正是同昌公主吃完後撤下來的早膳。

黃梓瑕在心裡想,如果周子秦在的話,他肯定會說,金盤多沒用啊,銀盤就實在多了,還可以驗毒!

同昌公主身著艷紅襦裙,一頭秀髮挽成鬆鬆一個雲髻,一個人坐在閣內接見他們。她端坐在榻上,發間只插著一支釵。但這支釵的華美精緻,卻令黃梓瑕這樣從不在意首飾的人、連崔純湛這樣的男人,目光都落在上面,一時無法移開。

這是一支玉釵,通體由一塊玉石雕琢而成,雕工精細,清晰呈現出九只鸞鳳翱翔的姿態。而最為難得的是,這塊玉石,居然是一塊不折不扣的九色玉,也不知道是哪個巧手玉工妙手偶成,竟憑藉著玉石自身的顏色,雕出了九只顏色各異的鸞鳳,展翼飛翔,意蘊生動至極。

黃梓瑕心想,這應該就是傳說中的九鸞釵了,整個天下僅此一支,號稱內府鎮庫之寶。當今皇上沒有交給王皇后,卻賜給了自己的女兒,足見對同昌公主的珍愛。

閣中並不見駙馬蹤影。公主示意他們坐下,然後說:「駙馬昨日受了傷,太醫說要敷藥。我覺得藥味難聞,因此打發他到偏院睡去了。」

崔純湛的手下意識地撫上了早上被老婆扇過的那半邊臉頰,神情複雜。

公主與駙馬,看來感情頗為冷淡。

黃梓瑕的腦中,一閃而過李舒白的話。

他說,同昌公主與禹宣,頗多市井流言…

她強行制止自己再想下去,收斂心神,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冷靜如初:「不知公主對魏喜敏一事,有什麼看法?可以為我們述說一二嗎?」

公主微微撅嘴,說:「此事我當然存疑了!首先,魏喜敏是個從來不信鬼神的人,你說他怎麼會在那天擠到薦福寺去參加法會?」

黃梓瑕微微詫異,問:「他不信鬼神?」

「是呀。」公主側臉想了想,問身邊的一個侍女:「落珮,你說是不是?」

落珮趕緊說道:「正是呢!平日里魏喜敏不是有頭痛頑疾么,一痛就指天罵地的,還常說世間若有佛祖菩薩,那就先讓自己那二兩肉先長回來呀…哎喲,總之都是些骯髒話。這不昨晚還有人說呢,魏喜敏正是因平日犯了大不敬,所以才遭了報應呢!」

「前天晚上,聽說他與膳房的菖蒲鬧得難看,你們知道的,菖蒲是駙馬家那邊的人,能由著他胡來么?我正想訓他,誰知垂珠問遍了府中所有人,都不見他的蹤跡。沒想第二天就聽說他在薦福寺死掉了!」同昌公主蹙眉道,「是以我覺得,此事必有蹊蹺,至少,將他引到薦福寺去的人肯定大有嫌疑。」

崔純湛說道:「公主言之有理,臣等定會查個水落石出,不負公主期望!」

他這一番場面話說得一點誠意都沒有,同昌公主直接將自己的目光轉向了黃梓瑕:「楊公公,你有什麼看法?」

黃梓瑕說道:「目前尚不得而知,看來崔少卿與奴婢還要先行詢問過駙馬才知道。」

同昌公主揮揮手,說:「崔少卿先去吧,楊公公等一等。」

等崔純湛五人走出門口後,同昌公主才緩緩站起身,走到黃梓瑕身邊。

黃梓瑕站起,恭敬地向她低頭行禮。

黃梓瑕身材修長,而同昌公主個子嬌小,比她矮了約摸半個頭。她抬眼凝視黃梓瑕半晌,才笑道:「早就聽說公公大名,能得夔王如此青眼之人,果然儀錶非凡。」

黃梓瑕勉強笑了一笑:「公主謬讚。」

「我說的話,會有謬么?」她瞟了她一眼,笑意盈盈又走到窗前,懶懶地靠在那裡,問,「你看到本宮戴的這支九鸞釵了么?」

黃梓瑕點頭,說:「精妙至極,巧奪天工。」

「公公,你畢竟不知道女子心思。雖然我只要動一動手指,天下珍奇珠寶都會競相呈現在我面前,但我最愛的,還是這一支九鸞釵。」她抬手輕撫著頭上九鸞釵,輕輕地嘆道,「女子的執念,總覺得自己最珍愛的東西,會與自己心意相連…」

黃梓瑕不知道她對自己說這些是有什麼深意,但她也並沒有顯露出什麼不耐煩的神情,只靜靜地恭敬聽著。

「前天晚上,就在魏喜敏慘死的前一夜,我做了一個夢。」公主將雙手撐在欄杆上,俯視著下面的花海。

時維七月,天氣炎熱。她的住處在高台之上。涼風徐來,下面遍植的粉色合歡花如水波般浮動,暗香冉冉。

一朵絲絨般的合歡花被風捲起,沾在她的鬢邊,輕輕顫動,纖細柔軟,她抬手取下,用手指輕捻,喃喃說道:「我夢見,一個穿著錦繡華服的女子,一頭長髮卻毫無修飾,傾瀉於地。她從黑暗中漸漸顯形,一步步向我走來,我看見她的面容,光華如玉——她對我說,我乃南齊淑妃蕭玉兒。有一件心愛之物在你身邊已久,請公主及早準備,贈還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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