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二章 “遁入”公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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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開封府衙的後街已頗為熱鬧,從賣早食的小鋪裡升騰出團團的霧氣,一家一家的,豆汁、饅頭、包子、湯面等等,林林總總,熱氣中夾雜著香氣撲面而來,直引得人食指大動。

王朝又叫了碗豆汁,然後望向坐在他對面的人——莫研正在吃她的第三個包子,一臉的乖巧模樣。卻不知馬漢絮絮叨叨說得那些衙門裡頭的規矩,她究竟聽進去多少。

“莫姑娘,你初入公門,一時半會也記不清那麼多規矩,好在來日方長,你自己多加留心謹慎才是。”馬漢熱心地講了這半日,自己連一個包子都未吃,“待會我領著你去見梁捕頭,你先和他從巡街開始把。”

“我不……街……”

這話含含糊糊的,莫研費勁地咽下口中的包子,又飲了一大口豆汁,方清脆道:“我不巡街!我是為了我師兄的案子才當的捕快。我去巡街,那我師兄怎麼辦?”

“你……當捕快都得從巡街開始。”馬漢急道。

莫研奇道:“都去巡街了,誰來查案?”

王朝拍拍馬漢的肩膀,示意他莫要著急,才緩聲道:“莫姑娘,你初入公門,不懂規矩。這新來的捕快都要巡三個月的大街才有資格開始查案。”

“三個月!那我師兄早就過堂了!”莫研不由有些著急,“你們這規矩實在不好,應該改改了。巡街和查案又沒有什麼關系,難道巡街巡多了,就愈發能查案了?實在是沒道理啊!”

不遠處還有幾個正在用早食的捕快,聽見她的話,都往這邊望來,王朝馬漢頓時大為尷尬,一時也不知該拿她如何才好。

“這個……就稍後再說吧。”王朝硬著頭皮接著道,“待會你和我先去領牌,領了牌你便算是走馬上任了。這個衣裳嘛……雖然還有幾套現成的,只怕尺寸都大,還得請裁縫量了重新再做。”

“不做也沒事!這個衣裳,又是黑又是灰,我瞅著實在不好看。”她皺皺眉。

馬漢是個粗直的漢子,日裡打交道的不是同行就是犯人,說話間自然不懂含蓄。此時看她諸多挑剔,他不滿道,“你又不是什麼天仙下凡,還挑什麼衣裳。”

這話語氣頗沖,莫研卻也不惱,笑吟吟道:“正因為不是天仙下凡,所以才更得留意衣著裝扮。難道長不得好看,還愈發把自己往醜裡打扮不成。”

王朝馬漢相視無奈,心中皆道:這姑娘怎得事事都有理!

兩人正在為難,抬頭見展昭朝這裡步來,忙起身讓道:“展兄!過來坐。”

展昭依言過來,看王朝馬漢皆是一臉鬱鬱,莫研則滿不在乎地在吃包子,兩相對比,不由讓人覺得有幾分滑稽。

王朝見展昭眼圈隱隱發青,遂嘆道:“昨夜裡直鬧到三更多,展兄回去也沒落下覺吧?”

展昭笑道:“我歷來睡得淺,早就習慣了。你待會可是要帶莫姑娘去領牌?”

“正是!”王朝頷首,無奈地掃了莫研一眼,後者已開始吃第五個包子了,“我原說讓她跟著梁捕頭巡街,梁捕頭是出了名的好性,不會欺負新人,誰知這姑娘她就是不肯。”

“你讓我先巡三個月街,那我師兄怎麼辦?我自然是不肯!”莫研抬頭沒好氣道。

展昭聞言微微一怔,他倒是忘了這規矩,新捕快都得先巡街三個月,想來包大人也未曾考慮到這層。她一心是想為師兄脫罪才勉強入的公門,此刻讓她去巡街,想來也知她定是不肯。

“規矩不可廢,”他緩緩道,裝著沒看見莫研瞪他,然後又道,“不過莫姑娘關心師兄,也是情有可原。不如讓她先查此案,待此案結束後,再去巡街,二位以為如何?”

論起官階,展昭比他們要高出不少,但他與王朝馬漢相識甚早,又同在包拯門下多時,故對他們一直兄弟相稱,並不端架子,說話間也甚是柔和。

“如此也好。”王朝見展昭肯打這個圓場,自然再好不過,“既是這樣,那案子展兄最為熟悉,不如就讓她跟著你吧。”

他順手就把這個燙手山芋拋給展昭。

展昭倒也不介懷,點點頭。自昨日看她聰明過人,他心中也存了幾分好奇,若是她能發現自己未嘗發現的破綻,確也是好事。

王朝馬漢見展昭點頭,頓時都松了口氣。馬漢忙又叫了一屜包子,將剛才未吃的都補上。

王朝喚了莫研起來,先帶她去領牌,再到巡捕房裡轉了一圈,不過是認認臉,免得日後有什麼誤會。不一會兒,兩人仍舊回來,莫研手上多了塊小銅牌,隨隨便便地拿著晃蕩,很不當回事。

“姑娘收好!這牌子雖小,但若弄丟了,讓別人揀了去冒充捕快,那罪可不小。”馬漢看她拿制牌渾不在意,忍不住道。

“哦。”

她老老實實地依言收入懷中,沒再冒出什麼話,倒讓馬漢有些錯愕。

王朝笑道:“方才領她去巡捕房,裡面的兄弟直說:包大人莫非是想效仿楊門女將,也弄個開封女巡捕來給咱們衙門增增色。”

聞言,展昭和馬漢都笑。

其實這話雖是玩笑,但那些人說時語氣口吻卻頗有些瞧不起莫研的意思在裡頭。王朝自己心中也對莫研不以為然,自然不會替她說話,不過是大家笑一陣罷了。

展昭用完早食起身,放了幾個銅板在桌上,朝王朝馬漢略一拱手:“兩位慢用,小弟有事先行。”又對莫研道:“我今早正好要去案發官驛一趟,你就隨我來吧。”

莫研點點頭,也跟著起身,似乎又想起一事,轉頭認認真真對王朝道:“以後給嫂夫人買胭脂,別買那些二、三錢銀子的便宜貨,味道實在太沖。上好的也越不過二兩銀子,質地味道都要勝出許多。你又不是拿不出銀子,下回可記著別摳門了。”

王朝愣在當地,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待他回過神來,她已隨展昭走遠。

“嫂夫人用的胭脂,她怎麼知道?難道你身上有味道?”馬漢湊過來,在他身上一通亂嗅,奇道,“我怎麼沒聞出來?”

“去去去!”王朝忙把他推開,心中直犯嘀咕:她怎麼知道我買的是二、三錢銀子的胭脂?

……

展昭看莫研在自己身邊安安靜靜地走著,也不說話,一雙眼睛只在大街兩旁的鋪子溜來溜去,目光中透著股新鮮勁,活脫脫還是個孩子模樣。

她倒真是觀察入微,王朝脖頸處衣領沾上的一小點胭脂膏汁也沒逃過她的眼睛,想是剛塗了胭脂的夫人為他整理衣領時不小心粘上去的。展昭不由微微一笑,可以想見,方才莫研的寥寥幾句話足以讓王朝犯上一天的嘀咕。

“莫姑娘,”他忽想起,略住了住腳步,“我們還是先去驗過白寶震和那名官役的屍身,再去案發所在吧。”

“屍身!”

她的臉刷得一下變得煞白,結結巴巴道:“那個、那個……那個不是有仵作嗎?”

“雖說有仵作,但只怕難免會有疏忽,此案事關重大,我想,應當再細細驗過。”

“展大人說得是……不過……我們還是先去那家官驛瞧瞧,我一般習慣最後再看那個……”

莫非她怕見屍首?展昭心中奇道。

姑娘家見了屍首膽小怯懦原也是常事,只是他原以為莫研是江湖中人,膽子怎麼說也應該比尋常姑娘家大些才對。

“可好?”她拿眼偷溜他的神情,試探問道。

“也好。”

展昭不欲為難她,便應允了。

官驛距離開封府衙頗有些路,兩人沿著大街走了很長一段,又拐了幾個彎,一處掛著‘官’字燈籠的黑漆大門出現在眼前。

“就是這裡。”

莫研略看了看四周,奇道:“京城有幾處官驛?怎得這處如此偏僻?”

“此處官驛最小,所以偏僻。”

“白寶震好歹也是三品大員,上京怎麼會住到這麼小的官驛裡來?”她微皺了眉,“除非……”

後面的話雖然沒有說出口,但兩人心中想的卻都是一樣:白寶震偷偷上京,為避人耳目,普通客棧人多嘴雜,難免走漏風聲,還不如官驛來得清靜。

展昭上前扣門,過了好半日,才有位瘦瘦小小的老官役來開了門。

“展大人,是您啊!”老官役看上去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樣。

展昭掃了他一眼,淡道:“這幾日,除了我,可還有別人來過?”

“就來了些官差把屍首搬走了,除此外,再無別人。”

“他是這裡的官役?”莫研探入頭來,奇道,“不是說你死了嗎?”

那老官役與她大眼瞪小眼,直到她掏出小銅牌在他眼前晃悠,方道:“小人沒死,死的是宋離。小人那晚酒喝多了,什麼都不知道。”

“哦!”莫研笑嘻嘻道,“酒是好東西,也虧得你喝多了,要不然只怕你也……”她伸手往自己脖子上一架一劃,吐吐舌頭扮了個鬼臉。說罷,也不理呆愣在當地的官役,自顧自地跨進裡面。

展昭看她也不問出事地點在何處,只在驛中轉悠,他也不急,立在一旁靜靜等候。

莫研來回踱了兩三趟,方抬頭問老官役道:“這院子的花草多久澆一次水?”

“四五天澆一次,有時下雨就不澆。”老官役頓了頓,“前兩日的秋雨直下了一天一夜,所以小人也一直沒澆水。”

“出事那夜也下著雨?”

“是。”

莫研面露喜色,又在這官驛來來回回轉了幾圈,時而俯身細看,時而又躍上墻頭,大概過了一盞茶功夫,她蹲在墻頭朝展昭招手……

“展大人!你來看看這個!”

他依言躍上,循著她的手指望去,墻頭上有幾處青苔被壓扁的痕跡。

“腳印?”

展昭嘴角微揚,眼底有一絲贊許之意,其實他那日來的時候就已經發現墻頭的腳印,閉口不言,不過是想看看她能不能發現而已。

伸出手順著痕跡虛劃了一下,莫研顰眉道:“有兩個人,都是男人,身長七尺……”她用手掌在腳印處比了比,“另一個矮些,大概是六尺有八。只有進的腳印,想是事後從門口出去的。”

展昭點點頭,她的推測與他的一般無異。從腳印來推測一個人的身高,這還是他初入公門之時,在辦案中從包拯身上學到的。她竟不知從何學來,或是無師自通?

“這裡也有!”

莫研輕輕旋身躍下,示意他也下來,指著院中幾處地方給他看:“雖然只有足尖的痕跡,但也可以看出一個朝東面而去,另一個朝西北面而去。”

“西北面是廂房,白寶震就死在那裡;東面是廚房,死的是官役。”展昭淡道。

老官役在旁驚道:“不是說已經抓住兇手了嘛?難道這兇手還有兩個不成?”

莫研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抓那個可不是兇……”

“莫姑娘!”展昭沉聲喝住她,目中有威鎮之意,示意她莫要亂說話。

冷哼一聲,她頗不為然,別開臉去,卻沒再說什麼。

“去廂房看看吧。”

展昭越過她率先往後面廂房走去,心道,這姑娘既入了公門,怎得說話還是如此口沒遮攔。來日方長,她這性子自己要吃虧不說,只怕還會連累開封府。

推開那間廂房的門,便見地上幹幹凈凈,與之前來時的狼藉模樣大相徑庭。他一怔,剛要問話,那老官役已趕上前來,陪著笑道:“我昨兒才把這屋子給打掃利落了。”

“誰讓你打掃的?”展昭面色一沉。

“這個……”老官役忙道,“小人是想這廂房裡頭還得住人,一地的血跡總留著怪瘮人的。”

“那麼,廚房你也一定打掃過了?”莫研探頭問道。

“……是,小人日常做飯做菜,若是不打掃,這實在是……”老官役苦著臉,“不瞞二位,自我那兄弟宋離死後,小人獨自一人住在此處,說不害怕是騙人的。”

莫研不耐聽他囉嗦,進得門去,四下打量,發覺不僅地上清洗過,一並連桌椅床櫃也都抹洗過,不由冷笑道:“看不出,你這麼個人,打掃的功夫倒還真細致。”

聽她語氣有異,老官役訕訕不敢接話。

“你的月俸是多少?”她宛然一笑,又問道。

“月俸一兩銀子。”

“才一兩銀子?這家裡頭上上下下的吃穿用度怎麼夠用呢?”莫研側頭看他,道,“想必是平日裡客人裡的打賞不少吧。”

“姑娘這是說笑話呢。我們這官驛小,又偏僻,來的人自然也少。有時一兩個月也未必有人來,誰曾想,這一來了人就出事了……”老官役愁眉苦臉道,“就是有人打賞也不過仨瓜倆棗地打發我們罷了,這些年真是越發艱難了。”

莫研掃了展昭一眼,後者盯著老官役的臉,似乎正在思量他的話。

“越發艱難了?”她轉頭望向老官役,仍是笑嘻嘻的模樣,目光卻驟然銳利起來,“怎得這麼艱難,你還喝得起小陽春?”

小陽春是聞名京城的好酒,一兩二錢銀子方能打半斤酒。展昭不知莫研從何處得知這官役喝的是小陽春,但看老官役一臉慌張,便知被她一語言中。

“小人、小人……小人喝的不是小陽春,是自家釀的米酒。”老官役強自鎮定道。

“自家釀的米酒能飄出小陽春的味,”莫研冷笑道,“那你家真應該開酒坊,想必一定是客似雲來。……不如先把你床底下藏的米酒,拿來給我嘗嘗。”

老官役被她說得心頭大慌,不知該如何是好。

展昭淡道:“還不快去拿來!”

“展、展大人……”老官役“通”得一聲跪下,怎麼也不敢去拿酒,“這酒確是小陽春,可是……可是……此事確實與小人無關啊!這錢是白大人賞給小人的!”

“他賞錢給你做什麼?”

“他說他此次上京甚為隱密,就賞了小人些銀子,讓小人不可走了風聲。”

“你可知,他上京所為何事?”

“小人不知……”他飛快道,忽又聽見莫研在旁輕輕一笑,慌忙補道,“不過他曾讓宋離替他送信給三司使大人。”

展昭與莫研相視一驚,同時道:“信中寫些什麼?”

“這個小人確實不知!那信小人並不曾見過,只是聽宋離說要出門送信。何況,小人也不識字啊!”

莫研蹲下身子,拍拍他肩膀,笑道:“起來吧,怕什麼,你不過是拿了點銀子而已,又不是殺人放火,我們自然不會吃了你。”

看這老官役模樣不似撒謊,也再問不出什麼,展昭遂與莫研出了官驛。回來路上,相比起她一副輕松自在的模樣,他卻只是皺眉思量。

行了一會,他忽問道:“對了,你怎知道他喝的是小陽春?”

“那是個老酒鬼,他一開口我就聞到味了。”她皺皺鼻子,不舒服道。

“我怎麼沒聞到?”

“你的鼻子怎麼能和我的比!”她理所當然地道,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不過,這種味道還是聞不到的好。”

“那你怎知他將酒壇藏在床底下?”

她嘻嘻一笑:“我不知道,我瞎猜的。我師父就老把酒壇子藏在床底下。”

展昭不禁宛然,她的運氣還不錯。

“對了,展大人,這下是不是可以把我師兄放了?”她喜滋滋問道,心下想此事既然與張堯佐有關,那麼就是與師兄無關了。

他搖搖頭,卻不吭聲。

莫研看他如此,急道:“此事已經很清楚了啊!兇手有兩人,不會是我師兄……”

“莫姑娘!”展昭喝住她,“此間是鬧市!”

她奇道:“那又怎麼樣?”

他望著她,正色道:“姑娘既已是公門中人,就該明白輕重,此案關系朝廷命官,勿在人前談論案情。”

“哼……”莫研雖知道他所說也有些道理,但卻不喜這只貓如此說教,故意道,“難怪說你們這些當官的總看人不像好人。這滿大街的人難道不是大宋子民麼?天下人管天下事,官府朝廷若是清明,又有何不足為人所道!”

展昭看她強詞奪理,心中雖然微微惱怒,但並不欲與她爭辯,只淡道:“現下我們去府中屍房。”

聽到“屍房”二字,她不由得就先軟了腿,偷偷瞥一眼他,看他神色冷然,只好默不作聲地跟著他走。

此時已近隅中,畢竟是京城,街上已是熱鬧非凡。早間一些還未開門的鋪子也都開張了,來來往往的人也比來時多了許多……莫研卻無心再看,只覺得距離開封府越近,心就跳得越厲害,待一路和展昭進了開封府的西角門後,幾乎是心跳如鼓,不能自已了。

屍房距離牢房甚近,是一處單獨的小院。展昭推開院門,喚了幾聲“周叔”,無人應答,想是仵作有事出去了,便徑直入內。

莫研在院門口猶豫了許久,才一步三蹭地跨入小院。小院正屋的門已被展昭推開,隱約可看見幾張長桌在內,一股惡臭撲面而來,她腳下一踉蹌,險些栽倒。

“莫姑娘,進來吧。”展昭回頭道,這才留意到莫研已是面白如紙,與方才意氣風發的模樣大相徑庭,不由問道,“姑娘可有何為難之處?”

莫研硬撐著面子,勉強搖搖頭,卻也不進去,站在距門口一丈之外,猶豫問道:“那兩個……都在裡面?”

展昭點頭,看她的臉色開始發青,目光飄浮。

“你……不要緊吧?”他還是覺得問下比較好。

“嗯?”她的反應似乎也慢了許多,半晌才猛地抬頭道:“我挺好的!有什麼要緊的?”

“那進來吧。”

她既然這麼說,展昭也不再多言,率先步入屋內。

白寶震和官役的屍首停放在屋子的西首,用兩塊白佈蓋著。此時雖然已不是暑熱天,但這屍首停了兩天,已開始散發出隱隱惡臭。展昭素性愛潔,嗅覺雖不如莫研,但聞此惡臭也不禁胸內翻騰,眩然欲嘔。但他也只是微顰了眉,強自忍耐。

莫研終於進了屋子,目光剛剛觸及那兩幅人形白佈,便慌忙移開,腳步千斤重一般,艱難萬分地挪了過來。

然後,展昭緩緩揭開一幅白佈,白寶震的屍身赫然在目,蒼白的皮膚上浮現著暗青色屍斑……

浮腫而變形的臉。

毫無生氣的軀體。

彎曲僵硬的手指。

“砰”的一聲,展昭回頭望去,莫研已不見蹤影,門被撞得直搖晃。

他只好復蓋上白佈,輕嘆口氣,走出屋子。

待他找到莫研的時候,她已經跑到了廚房附近,幾乎將開封府跑了個對穿,正坐在樹下怔怔地發呆。

“莫姑娘!你沒事吧?”展昭看她似乎受驚不淺,關切問道。

莫研慢騰騰地抬頭看了他一眼,目光茫然,卻什麼話都不說。

展昭辦案日久,也曾看過一些女子怕見屍首,卻也不過是驚叫掩面而走,嚴重的或者會哭泣,但像她怕得如此厲害的,卻是費解。

正巧,廚娘馬大嫂出來,看見他們二人,笑道:“展大人,怎麼有空來這裡?可是餓了,要不我給您弄些點心嘗嘗。”

這馬大嫂年紀不過二十四、五歲,娘家姓傅,單名薇字,因廚藝了得,深得包夫人賞識,故一直跟隨著包拯。三年前又由夫人做媒,嫁給了馬漢。

展大人與馬漢以兄弟相稱,自是不敢輕慢於她,忙拱手施禮道:“嫂夫人!”

馬大嫂看莫研坐在地上,呆呆怔怔的,一點反應也沒有,奇道:“這小姑娘怎麼了?是不是被誰欺負了?瞧這可憐勁的……”

“她……方才去了趟屍房。”聽她話中意思倒好像是說自己欺負莫研一般,他忙解釋道。

“屍房!”馬大嫂蹲下身子摸摸莫研的小臉,朝展昭嗔怪道:“你們辦案也得盡人情啊,怎麼能帶姑娘家去屍房,難怪嚇成這樣!”

展昭尷尬一笑,卻不知該說什麼。

“來,跟我進來喝點熱湯,壓壓驚!”馬大嫂拉起莫研往廚房裡頭走去,後者很順從地跟著她走。

“展大人,您也進來!”她轉頭又朝猶在當地的展昭喊道,也不等他回答,自顧自就進去了。

展昭無奈,只好依言入內。

馬大嫂領著他們進了旁邊的小廚房,讓他們在小桌邊坐了。

廚房裡的小灶上正燉著一鍋湯,濃濃的香味在他二人周遭縈繞。聞著這香味,莫研的眼珠子似乎也被熏得靈活起來了。

“當歸牛肉湯!”她聞著味,開口道,“還加了風連草。”

“姑娘好靈的鼻子!”馬大嫂尋了碗,給他們各盛了碗湯,笑道:“快嘗嘗,我熬了二個多時辰,看看入味了沒有?”

展昭吹了吹熱氣,輕抿了一口,肉香中裹著當歸的味道,開人心脾,有禮笑道:“很好喝,多謝嫂夫人。”

再看莫研,因湯還燙著,她只能捧著碗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喝,卻沒有放手的意思。

“這姑娘,肯定是嚇壞了!”馬大嫂看她喝得津津有味,心中也十分高興,用手撫著她的頭發道,“喝了湯,身子暖和了,就什麼都不用怕了。”

莫研一口氣喝完湯方放下碗來:“您真是個好人!難怪煮的湯也這麼好喝!”她烏溜溜的眼珠看著馬大嫂,滿是感激之意,這話說的十分誠摯。“湯裡加了風連草,絲毫不減湯的濃香,又去了肉的澀意,添了幾分甘甜,方能把這尋常的湯煮得如此好喝。……難為您是如何想來的。”

這番話聽得馬大嫂大為高興。平日裡誇贊她廚藝的人也不少,可惜這開封府中人雖多,卻無精於此道者,花再多心思的菜肴也不過就知道“好吃”二字而已。她聽莫研誇得正是精妙之處,頓時如得知音一般,歡喜不盡。

“這姑娘……你叫什麼?”

“我姓莫,單名研字,是這府裡新來的捕快。我在家排行第七,您叫我小七就好了。”莫研笑瞇瞇道。

展昭望了她一眼,這後半句話倒未曾聽她對別人也這麼說,卻對初識的馬大嫂這般親密,他雖不解,也只道是女人之間更容易親近。

“你就是那個新來的捕快!”馬大嫂奇道,“我倒是聽我們當家的說過。”她早間還聽馬漢抱怨這姑娘刁鉆古怪,很難相處。此時看莫研乖乖巧巧地坐在那裡,與馬漢所言全然不同,不由奇怪。

此時,展昭在旁也喝完碗中的湯,起身拱手道:“嫂夫人,我們還有事在身,不便久留。”

馬大嫂收了碗,笑道:“去吧去吧,我知道你們忙。得了空就過來,我會做的還多著呢。”最後這句話卻是對莫研說的。

莫研笑著點點頭,方隨著展昭一起出去。

“我們現下……還回那裡去?”一出門,她便猶豫問道,只怕展昭又要去屍房。

“不,是去向包大人復命。”

他們至外書房時,包拯剛剛接到來自江南的信函,正滿臉怒氣。公孫策在旁也是緊皺了眉頭。

“不如讓學生走一趟江南吧!”

“不可!”包拯斷然否定,“先生雖是足智多謀,卻也只是個文弱書生,若是著了他們的黑手,你讓本府如何自處!”一抬眼看見展昭與莫研已進來,方深吸口氣,擺手示意他們落座,又喚人上茶。

展昭將所發現之事細細稟明。

“白寶震曾讓人送信給張堯佐!這信中說得果然不假!”包拯怒道,“江南便是張堯佐的小金庫。”

“莫非江南的信到了?”展昭道。

公孫策點點頭:“上面說,僅在河道這項上,粗算每年就貪沒五百萬兩以上,何況織造府……如今他怕江南貪沒案會查到他身上,定是搶先下手殺了白寶震,只可惜我們找不到證據。”

“連送信之人都被殺了。”展昭低道。

“眼下一定要盡快拿到他貪沒的證據,否則,只怕死的人還會更多。”

“大人指的是……?”

“賬冊!據本府看來,白寶震雖然想不到張堯佐會殺他,但他此番上京必是想找張堯佐商量對策,賬冊是張堯佐捏在他手中的把柄,他斷不會帶上京來。”

展昭起身道:“那屬下速去趟江南,拿回賬冊。”

包拯凝眉:“只怕張堯佐會從中作梗,從白寶震便可知他心狠手辣,展護衛,你定要當心才是!”

“大人放心,屬下自當小心!”

莫研在旁聽了半天,什麼江南貪沒,什麼賬冊,她全然沒有放在心上,心中只惦記著師兄一事,忍不住插口道:“包大人,既然如此,您是不是可以把我師兄先放了?”

包拯一怔,卻搖了搖頭:“此時我們只是懷疑,卻沒有證據證明一定是張堯佐,你師兄一時還不能放。”

“你們……”莫研有些急道,“事情不是明擺著,究竟還需要什麼證據?”

“賬冊!”包拯沉聲道,“要有張堯佐貪沒的賬冊。”

“賬冊在江南?”她隱約想起方才展昭所言,“把賬冊拿來就行了麼?那我去拿便是,不用擾煩展大人了。”

“莫姑娘!”展昭實在有點頭疼,“你不能去!”

她奇道:“為什麼?”

公孫策在旁饒有興趣地問道:“你知道賬冊在什麼地方嗎?”

“不是說在江南嗎……織造府裡頭吧。”

“那麼,你知道該如何才能拿到賬冊嗎?”

“自然是找他們要,若是不給,那就只能偷了。”她幹脆道。

公孫策與包拯交換下眼神,這賬冊是私賬,白寶震定然藏得甚為隱秘,要自然是要不來。偷的手段雖不光明正大,卻倒也實在,只怕還可行。

包拯沉吟片刻:“展護衛,不如就讓莫姑娘隨你走這趟吧。”

“大人……”

“我一人就可拿回!”

展昭與莫研兩人同時開口。她顯然沒想到他也會這麼說,奇怪地望了他一眼。

“大人!”他復道,“此行只怕兇險,還是屬下一人行事利落方便些。”

包拯還未開口,莫研已不可思議地跳起來,盯著他道:“你是怕我拖累於你?”

展昭確有此意,所以只好不吭聲。

“我除了武功比你差那麼一點點,哪裡不及你了?”她怒氣沖沖盯著他。

“展某只是不願姑娘涉險。”

“包大人!”莫研拱手施禮,毫不客氣道,“展大人武功雖高,行事卻過於魯莽,江南之行還是我去合適些。”

展昭苦笑,他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說他行事魯莽。

“展護衛魯莽,何以見得?”包拯奇道。

“他只單憑一封來歷不明的信,就莽莽撞撞地把我師兄抓了來,這可不是魯莽麼!”說到這裡,她沒好氣地瞪了展昭一眼,“若不是因為他,我師兄又怎麼會有牢獄之災,更別說還有性命之危了。”

這姑娘雖然聰明,對於朝廷官場上的事卻是一竅不通,包拯在心中暗嘆。那李栩既是有人故意栽贓,且證據確鑿,若是不拿他,只怕很快會以辦事不利或者徇私枉法落人口實。

“莫姑娘,你就隨展護衛走趟江南吧!一切聽從他調派。”包拯沉聲道。

“聽他調派!”她不情願道。

公孫策笑道:“展護衛官居四品,你原就該聽他的。”

見包拯依舊如此安排,展昭也不再多言,施禮道:“屬下領命,明日一早便啟程。”

莫研悶頭不響,顯然心不甘情不願,卻也無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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