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一章 江湖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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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時分,錦豐酒樓內賓客滿堂,笑語喧嘩。

這酒樓是開封府數一數二的大客棧,生意興隆,賓來客往,直把夥計們忙得團團轉,饒的是在涼爽秋日裡,也汗濕了一層裡衫。

“是這裡了!”

莫研牽著馬匹,俏生生地立在燈籠底下,仰著頭望著招牌上面的字……從蜀中到京城,在路上走了那麼多天,總算是到了,這還是她長這麼大第一次自己出這麼遠的門。

“姑娘,快請進來!當心燈穗子招下灰來迷了眼!”小二滿臉笑容地迎出來。

她笑吟吟地將韁繩交到小二手中,吩咐道:“這匹馬的後腿受了傷,麻煩你好生照料,找個大夫給它看看。”

“受傷了?”小二探頭望去,棗紅馬的後腿下部用白色絲絹包紮著,隱隱能看到血色透出。

“當心點,它脾氣不大好。”莫研提醒道,下意識地揉揉肩膀處的青腫。

“您放心,一定給您照顧妥妥當當。您是打尖還是住店?”小二將馬匹交給客棧的馬夫,往裡讓去。

莫研除下鹿皮手套往裡走:“住店!要間上房,對了,你替我打聽下,有沒有一位來自蜀中的李栩住這裡?”

“李栩……蜀中……”店小二愣住,表情怪異,忽壓低嗓音,“是不是四方臉,留著八字胡?”

莫研喜道:“對啊!就是他!你見過他?”

店小二無語,默默低頭,低頭擦桌子。

“喂!怎麼回事?你倒是說話啊!”莫研催促他。

“噓!”店小二連忙叫她噤聲,這才低低朝她道,“這個人,姑娘還是不要打聽了。”

“怎麼了?”莫研莫名其妙,“你快說,這個人我非得找到他不可!”

“您和他有過節?”店小二小心翼翼問道。

“嗯……算是吧。”她含含糊糊地點點頭。

“那你放心吧,我聽說昨夜裡,這個人就被逮起來了,現在八成在開封府的大牢裡。”

莫研嚇一跳:“不會吧?他怎麼會被逮住?犯了什麼事?”

小二搖搖頭:“犯什麼事我不大清楚,不過聽說那人武功高得很,是展大人出手才制住了他。”

“展大人?”

“就是開封府的展昭大人,禦前四品帶刀護衛,那身功夫……”店小二挑起大拇指,嘖嘖稱贊,卻沒留意身邊客人的臉色。

“……不就是只貓嘛!”莫研低聲嘀咕,快步返回客棧內。

客棧裡的飯菜味道雖好,卻不甚合她的胃口,莫研草草扒了幾口飯,就回房休息。只在房中坐了片刻,終是不放心,還是決定到開封府探探風聲才好。

正是午後,開封府的大門口兩名衙役發著秋乏,呵欠一個接一個地打,又不敢太明顯,嘴微微張了小口子,呼出的氣倒都從鼻子出得多些。

莫研遠遠地站著看了半晌,還是決定繞到角門去。

角門只有一個衙役守著,看上去倒也還和氣。

“這位大哥!請問昨兒抓進來的李栩可是關在這裡頭?”

衙役抬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才道:“你……是他什麼人?”

“他是我師兄。”

“姑娘姓甚……?”衙役抬眼,忽看見她身後的人,一下子變得恭敬起來,“展大人。”

莫研回頭,身後一人,藍佈長袍,儒雅俊秀,手中青鋒三尺有三,柄長七寸,光華流轉,正是巨闕。

展昭!在開封府手持巨闕的自然不會再有別人。

“這位姑娘有何事?”展昭見莫研一身風塵仆仆的打扮,不似京城中人。

“她說李栩是她師兄。”

展昭聞言,眉峰微顰:“你是李栩的師妹?”

“是你抓了我師兄?”莫研挑眉望他道,“不知我師兄所犯何罪?可否探望?”

“令師兄……”他略一沉吟,“姑娘請隨我來。”又朝衙役微微頷首,示意無妨,便領著莫研進開封府內。

一路曲曲折折,繞過幾處院落,展昭徑直將她帶到包拯外書房,讓她暫在外面等候,遂撩袍入內。

莫研展目望去,此處院落比方才經過的幾處更加清雅,不遠處一株桂花樹,上面花兒初開,細細小小的淡黃花瓣舒展開來,香氣四溢,給這沉靜肅穆的開封府添了幾分柔軟的雅致……

不一會兒,展昭掀簾,喚她入內。

除展昭,屋內已有二人。一人坐於桌後,面色微黑,不怒而威,顯是包拯;另一人在旁,卻是位白面師爺,想來應是公孫策了。

“姑娘請坐。”

莫研自揀旁邊椅子坐下,有禮道:“包大人,在下初到京城,便聽聞師兄為展大人所擒。不知我師兄究竟所犯何事?”

“本月初三,姑蘇織造白寶震白大人被人一劍穿心,另外還有一名官役,都死於官驛之中,姑娘可知道?”

她自是一驚,搖搖頭:“……我不知道。”又飛快補上一句,“不是我!”

包拯仍正色道:“從令師兄李栩包袱中搜出銀票兩千兩,另有白大人隨身玉佩。”

“你是說,我師兄殺了他!”莫研皺眉,急道,“我師兄不會殺人。”

“罪證確鑿。”

莫研不以為然,搖頭道:“什麼叫罪證確鑿,難道你們有親眼看見我師兄殺人!東西也許是有人故意栽贓嫁禍。”

包拯默然不語,微微有些失望。他本奉旨徹查江南貪沒,查到姑蘇織造府時,便發現疑點重重,剛有了些眉目,偏偏這白寶震便不明不白地死了。若說是湊巧,他實在難以信服。

他原就疑心李栩是被人栽贓嫁禍,本希望他師妹也許有什麼憑證可供參詳,但看面前這姑娘年紀不過十五、六歲,一派天真爛漫的模樣,看來是幫不上什麼忙。

“包大人素有青天之譽,想來不會冤殺好人。”莫研站起身來,目光直視著包拯道,“我師兄不會殺人,還請您放了我師兄才好。”

包拯緩緩搖頭,沉聲道:“姑娘要知,若無證據,本府難以放人。”

莫研咬咬嘴唇,顯是不滿,卻又無法可施,思量半晌道:“包大人,可否讓我到案發所在看看?還有,我想見見我師兄。”

“我很明白姑娘的心情,但姑娘非我公門中人……何況,本府也已經派展護衛細細看過案發所在。”

“展大人看過了……”她輕笑一聲,轉頭望向一旁抱劍而立的展昭,眉峰微挑,“展大人,你出入這間屋子一定不下上百次了吧?”

展昭微怔,頷首道:“不錯。”

“那好,你可知這院中有幾棵樹?有幾種花草?此時開花又是哪幾株?”

眾人皆是一愣,莫說展昭,便是包拯與公孫策每日出入此間數次,也不敢說對這些日常所見之物記得清楚。

展昭仔細想了想,才道:“有三棵樹,一棵桂花樹和兩棵松樹。花草有茝蘭、美人蕉、紫藤蘿……開花的好像桂花和美人蕉。”

莫研笑吟吟地點點頭:“差不多,不過你少說了幾項:還有金鐙龍草,晚香玉,墻根底下還有兩株綠荑,只是照顧得不好,怕是要枯了。開花的還有青蕓藤,它的花小,又繞在松樹上,想是你沒瞧見。”

她寥寥數語,眾人皆在心裡直道慚愧,沒想到她只在外間呆了一會,便將景致盡收眼底。

“姑娘好記性,展某慚愧。”展昭望著她,微笑道。此時才留意到這位姑娘雖然其貌不揚,眼睛卻如點漆一般,明亮之極。

“展大人此言差異,這並非是記性,不過是看你留不留心罷了。比如……”她自信滿滿,眉梢眼角皆透著些許得意之色,“我還知道你剛從八賢王府中回來,未曾用過飯。你心中一直在想這個案子,回來時又特地去案發所在的周圍瞧過。我說的可對?”

“……”展昭不可思議地望著她,“姑娘莫非一直跟在展某身後?”

她側頭笑道:“我跟著你做什麼?再說我也是午時才到的京城。”

公孫策捻須笑道:“姑娘不妨說來聽聽,是如何看出展護衛行蹤?”公孫策向來自認才智過人,只是連他也想不明白這位姑娘究竟是如何看出的,不禁十分好奇。

“說出來就一點也不稀奇了。”她道,“展大人衣衫上沾有極淡的龍涎香味,龍涎香千金難求,市面上根本買不到,只有王公貴胄才點得起這種香。況且展大人並未騎馬,說明所到之處並不不遠,就在京城之內。住在京城之中的就只有八賢王,又聽聞包大人素來與八賢王親厚,那麼展大人自然多半是去了八賢王府中。”

“怎知他不是進宮去?”公孫策故意問道。

“他沒穿官服啊。”莫研理所當然地回答道,接著繼續道,“龍涎香最嬌貴,若沾染了其他香氣,便不似這般清雅。展大人若是用過飯,被這飯菜的味道一熏,我聞到的就不是現在這個香味了。”

展昭含笑,他確是去過八賢王府,只是沒留意身上會殘留有龍涎香。

“姑娘怎知我又去過案發所在?”

“這也簡單。習武之人若是心中有事,腳下便不免會有滯泄。展大人既有禦貓的名號,輕功自然是絕佳的,鞋尖有泥不稀奇,可鞋跟處仍舊有幾處泥點,說明你心中惦念此案。而你衣角下擺微濕,隱約可見青苔痕跡。此時是大白日,在京城內行走,又不與人動手,根本不必飛簷走壁,那麼只有可能是在探查案發所在時不小心沾染上的,多半是屋頂瓦上的青苔。”

包拯點頭,又問道:“可姑娘怎知展護衛想的就是這個案子呢?”

“我原也不知道!”她望向他們,目光流轉,光芒閃動:“是你們告訴我的!”

“我們?”

“我雖未來過開封,但我也知道堂堂開封府衙豈是隨便人說進就進的。展大人在門口遇見我,不過才知道我是李栩師妹,便將我帶進來,那時我便知道此案必定非同小可,因此你們不願放過任何一絲線索。進來後,包大人又說了姑蘇織造大人遇害之事。朝廷三品大員遇刺身亡,自然是大事,也難怪展大人惦在心中。”

公孫策聽完,與包拯相視一笑,道:“聽姑娘這麼一說,好像真的一點也不稀奇了。”

“姑娘確是冰雪聰明。”包拯笑嘆道。

聽此贊賞之言,莫研安然受之,仿佛天經地義,又朝包拯道:“我師兄之事,大人務必細細查明,萬不可冤殺好人。我師兄他天性桀驁不馴,但心地卻是極好的,從不傷及人命。”

包拯聞言不語,半晌才嘆道:“此案確實疑點重重。”他抬頭望向展昭,“展護衛,你帶這位姑娘去見見李栩。”

“多謝大人!”

莫研朝包拯拱手施禮,方隨展昭步出。

“還未請教姑娘芳名?”

帶莫研往大牢的路上,展昭問道。

“我姓莫,單名一個研字,研墨的研。”

莫研、研墨……展昭微微一笑,道:“莫姑娘,我衣衫上青苔並不是在屋頂沾染,而是在八賢王府的花園中不留心沾上的。”

莫研撓撓耳根,笑道,“這我倒沒想到,你方才怎麼沒說?”

“暇不掩瑜,姑娘說對九成,已是不易。”

“對了,展大人!”她擔憂問道,“是你擒的我師兄,你……沒傷他吧?”

“沒有。”

說話間,轉過拐角,又穿過一扇鐵門,開封大牢便在眼前了。雖然稱做大牢,但事實上這個牢房並不大,不過才四、五個牢室而已,只暫時關押些未過堂的犯人,過了堂的犯人都會押送到大理寺。

展昭上前與看守獄卒寥寥數語,獄卒便很爽快地開了牢門,讓他們下去。

“五哥哥!”莫研幾乎一進門就看見了李栩。他正百無聊賴地坐在牢室那方日光照得到的地方,用手指細細地梳理頭發。

“小七!”李栩見到莫研自是歡喜,從地上跳起來,奇道:“你怎麼跑這裡來了?”

“我不來,誰來救你啊!”莫研嘻嘻地笑。

“你不會是來劫牢吧?”

李栩明明瞥見她身後的展昭,故意裝作沒看見。

她晃晃腦袋,笑道:“劫牢不好,還是劫法場風光些!”

“哎唷!”隔著牢室的木頭空隙,她腦袋被李栩用力瞧了一記。

“要不是為了等你,我何至於跑到這裡來坐牢。”

“怎麼是我的錯!我不過晚了幾日到嘛。”

“幾日?”李栩咬牙切齒,“我等了你整整二十多天,錢都花光了。”

“我也是沒辦法,馬傷了腿,又不能騎,走半日還得歇半日。”莫研委屈地揉揉腦袋,“對了,這事究竟是怎麼回事?那個什麼姑蘇織造的家夥怎麼死的?”

“我哪知道他怎麼死的,反正不是我殺的!現在這些朝廷阿貓阿狗……”李栩特別將“貓狗”二字讀得特別重,邊說邊拿眼斜展昭,“簡直是草菅人命,隨便逮個人就交差,喀嚓我之後,他們才好領賞。”

展昭在旁靜靜抱劍而立,眼簾低垂,神色間波瀾不驚。

“那你被人栽贓了?你都沒發現?”莫研奇道。

“我昨天剛睡醒,才發現桌上多了包東西,還沒來得及看什麼東西呢?這位英名神武的展大人就進來了,我還想知道究竟怎麼回事呢!”

莫研搖頭嘆氣道:“五哥哥,我早就說你睡覺睡得死,你還不承認!有人進來都不知道!……展大人,你怎麼會知道東西在我師兄這裡?”

“有人報信。”展昭道。

“誰?”

他微顰了眉:“不知道,他只留下一封信。”

“這麼說,我師兄一定之前就被人盯上了。”她皺眉想了半晌,又問李栩,“你來了京城之後,有沒有偷過東西?”

李栩冷哼一聲,不吭聲了。

“快說啊!”莫研從空隙中伸出手,扯扯他的頭發,“這時候你還裝什麼風流俠士!”

“哼……”

李栩頭發被她揪得生疼,硬撐著就是不做聲。其實他倒不是不想說,只是展昭在場,他怎麼能當著這只貓兒的面招認自己偷過什麼東西。

展昭自然明白他心中所思,並不看他,只淡淡道:“偷盜殺人,孰輕孰重,相信李兄心中自有權衡。”

聞言,李栩又是冷哼一聲。

莫研不耐地又扯扯他頭發:“別哼了!……快說!難不成你當真指望我去劫法場。”

“……我就前夜去了趟張堯佐的府邸,”他總算心不甘情不願地開口,“可我也沒拿什麼東西啊,就隨便拿了那麼三、四、五、六件……”後面的話越發小聲,只是含含糊糊一帶而過。

“沒人發現?”

他昂昂頭:“你師兄我的輕功是白練的嗎!都被我甩掉了。”

那就是說,還是被人發現了——莫研想了想:“張堯佐,他不是那個三司使嗎?”

“你到朝廷一品大員府邸偷盜。”展昭轉頭望他,心中似若有所思。

不等李栩開口,莫研便已不滿道:“這張堯佐不過仗著自己侄女是皇上寵愛的貴妃,把持朝政,這大宋倒有一大半的家當都在他手裡捏著。皇上美人當前,祖宗不任外戚的規矩也忘了,竟然弄了這三司使的差事給張堯佐。”她不以為然道,“這樣的人,偷便偷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說得雖是實情,但話語間毫不忌諱,對皇上也頗有微詞,展昭不由微皺了眉。

“除了那裡,你還去過別的地方嗎?”

“沒有。”他斜眼看她,“京城這鬼地方,一點都不好玩。要不是為了等你這丫頭,我早走了。”

莫研盯著腳尖,原地轉了兩個圈,還是想不明白,抬頭道:“那……這些天,你周遭有什麼稀奇事沒有?”

李栩搖了搖頭,將方才莫研扯過的頭發掠到胸前,細細梳理好。

“五哥哥,你在這牢裡再待幾日,我想想法子。”莫研轉頭問道,“展大人,我師兄幾時過堂?”

“此案疑點甚多,近日內應該不會過堂。”

“小七!你萬不可逞能!”李栩正色道,“自己當心才是!”

莫研笑道:“放心吧,我就這麼點能耐,橫豎也闖不出什麼大禍。”

兩人出了牢室,到了外間,她抬頭望向展昭,輕聲問道:“若是抓不到那栽贓之人,是不是我師兄就非死不可?”

看展昭默然不語,莫研便已明白答案,咬牙道:“那就說什麼也得把那個人給揪出來!”

“莫姑娘,這是朝廷之事,包大人自會盡力辦理。姑娘還是莫插手為好。”展昭沉聲道。

“事關我師兄生死,我怎得能不理!”莫研急道,“包大人縱然三頭六臂,也不可能事事周全啊。我若查出那人,既救了我師兄,不也是幫了你們嗎!”

“查案並非江湖兒戲,自有公門規矩,姑娘並非公門中人,不方便插手。”

“你……”

莫研咬咬嘴唇,沒再說話。

命衙役送莫研出角門,展昭復回到外書房中,細細稟明。

“李栩在前夜去過張堯佐的府邸!”包拯皺眉望向公孫策,“這其中會不會有關聯?”

公孫策點頭道:“大人是說張堯佐和白寶震之間……學生以為,白寶震此次上京十分蹊蹺,皇上無召,他突然進京很可能就是來找某人。若說這個人是張堯佐,這許多事情便說的通了。”

“這也不過是本府的猜測。”包拯眉頭皺得越發緊。

張堯佐總管大宋財政,在京城結交不少朝臣,勢力頗大,上又有皇上庇護,此事若與他有牽扯,確是麻煩非常。

公孫策知道包拯心中所思,知他不免煩悶,遂岔開話題,朝展昭笑道:“那位姑娘可回去了?”

“已經回去了。”

“那姑娘倒真是冰雪聰明,”公孫策笑道,“可惜年紀尚輕,又是個女兒家,要不然我倒真想請大人將她召入衙內,定是個得力助手。”

包拯聞言,淡淡一笑:“難怪說江山代有才人出,這話卻是不錯。可惜,又有多少人可以真正為朝廷所用。”朝中諸大臣,憑著真才實學獲得皇上賞識的不過寥寥數人,而那些位高權重者,又有幾人是真心為這大宋的江山社稷?想到此層,他只覺得胸中鬱鬱,不由長嘆口氣。

“大人……”

公孫策未想到自己一句話,倒勾起包拯這番心事,笑道:“大人這麼說,學生和展護衛都無地自容了。”

展昭笑道:“展某不過一介武夫,委屈了先生倒是真。”

聽他二人一唱一搭,包拯不由失笑,擺擺手道:“罷了罷了,你們兩個別給我下套子。展護衛,你先去用飯是正經,只怕晚些時候還有事。”

展昭提劍施禮,微笑道:“屬下先行告退。”

看他出門而去,包拯嘆道:“此次江南貪沒才開了個頭,便死了個三品大員,想到來日將要發生之事,實在令本府心驚。”

“世間之事,有因才有果,大人又何必為此傷神。”公孫策道,“皇上好不容易才下了徹查江南貪沒的決心,大人萬不可手軟。”

“先生所言極是。”

包拯站起身來,一方陽光自窗口透入,落在書桌的紙墨之上,微微炫目。

夜深時分。

開封府內一片寂靜,唯包拯外書房內燈燭依舊。

巡夜的官差兩人一組,共六組人交叉巡夜,兩個時辰換一班,個個神情肅然,並沒有絲毫的怠慢。

遠遠地,能聽見梆子敲過三聲。

“大人,已是三更天了,早些歇息才是!”王朝恭敬道。

包拯擱下筆,捏捏了眉心,淡淡笑道:“已三更了……我說怎麼覺得眼睛酸疼呢。”

“您這幾日,每日裡都沒歇幾個時辰。”王朝道,“夫人方才悄悄來探過幾次,都不敢驚擾大人,想是心裡擔心得緊。”

包拯聞言一怔,緩緩起身,方才過於專註,竟不知夫人來過。他步出外書房,王朝鎖好門,隨身在後,往後院府邸行去。

才行至院中,身後便傳來一聲輕微的響聲,王朝身形一凝,飛快回頭望去,卻沒發現任何異狀。

“怎麼了?”包拯停步問道。

王朝復細細掃過周遭,回道:“無事,大概是貓吧。”

待兩人離去,一個黑影輕輕巧巧地自屋簷梁上翻落而下,落地時悄然無聲,顯然輕功不弱。

外書房的門已上了鎖,黑衣人也不動鎖,只從懷中掏出根小小的銀簪子,從旁邊窗戶的縫伸進去,輕輕一撥,窗戶已開。

黑衣人從窗戶躍入書房,隨即合好窗戶,輕輕行至書桌旁,翻檢起來。窗外雖月光如水,但因門戶全閉,室內頗為昏暗,那人眼神確甚好,伏身翻翻揀揀,有條有理,並不弄亂東西。

“《慶歷詳定編敕》、《皇祐編敕令格式》……”

“《鹽稅總要修正》……”

“《刑統》大義……”

難怪包拯這麼晚還不去睡覺,原來除了案子,還有這麼多事情要辦。黑衣人在心中暗道,復將這些冊子放好。

再待想打開抽屜,忽聽門砰的一聲被打開,一道劍光如水銀流註,直刺過來!

黑衣人慌忙躲閃,身子一矮,從桌子底下滑出,反手從腰際抽出一柄軟劍。

兩劍相交,火星四濺!

來人一襲紅衣官服,黑色官帽,劍光映在他臉上,愈發襯得眉目俊秀。

“展昭!”

黑衣人看清來人面目,心中暗叫不好,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是這只貓的對手,還是得趕快溜才行。

他用力格開劍,使了招白蛇吐信,直取展昭咽喉,將之逼開,方趁空躍出屋外。

外間,刀刃如雪,王朝、馬漢等諸人個個持刀而立,不知何時已候在當地。

只是一瞬遲疑,後面展昭已緊隨躍出,巨闕如電,直奔門面而來……

蒙面黑巾飄然落地!

“莫姑娘!”展昭撤劍收回,星目含怒,“你夜闖開封,所欲何為?”

莫研立在當地,看周遭都是兵刃相向,真是半分辦法也沒有,只好苦著臉道:“我若說是誤會,你信是不信?”

展昭自然是不信:“方才姑娘在書房中找什麼?”

“你白日裡說,有人留了封信讓你去擒我師兄,所以……我想瞧瞧那信是否有線索可尋。”莫研一臉無辜道,“我就是打算瞧瞧,又不是來偷東西的,你們大可不必如此。”

“先將她押入大牢,待明日包大人提審。”展昭示意馬漢,沉聲道。

忽有一聲音自眾人身後響起:“不必等明日了,把她帶到書房吧。”正是包拯的聲音,原來他行至中途,聽見這邊的動靜,故去而復返。

“大人!”

展昭本欲勸他先行休息,但想到包拯的脾氣,還是生生把話咽了回去。上前繳了莫研手中的軟劍,將她帶至書房。

“包大人!我是冤枉的!”

包拯才剛剛坐定,莫研就飛快道。

“那麼,姑娘倒說說看,他們冤枉你什麼呢?”包拯微微一笑,問道。

“冤枉我偷東西啊,可我沒偷!”莫研委屈道,“我都說了,我只是想看看那封信。這開封府裡頭的東西,還沒有幾樣……”她眼角溜過展昭手中的巨闕,“是我看得上的。”

“莫姑娘,展某並未說你偷東西。”展昭道。

“你雖然沒說出口,可你的眼神就是那個意思。”

映著燭火,她的眼睛亮得出奇,理直氣壯地看著他。展昭一時語塞,雖然此言頗有些強詞奪理,但自己當時倒確實是這麼想的。

“姑娘想看信,可以對本府直言,為何要夜探開封呢?”

“這個……展大人再三地說你們衙門的事,不讓我插手其中。我想,你們大概也未必肯給我看信。再說……”她笑嘻嘻道,“包大人日理萬機,勞心勞力,為這點小事打擾您我也不忍心,所以幹脆就自己來了。”

包拯方才已看過桌上東西,竟還是自己方才離開時的情形,並未缺少物件。他閱人無數,看這姑娘雖然天真爛漫,但眸正神清,不似奸佞之輩,想來所言非虛。

“姑娘,那封信在這裡,你看吧。”包拯從旁取了信,示意王朝拿給她。

莫研接了信,並不急著拆開,將信封對著燭光端詳了片刻,又湊到鼻尖聞了聞。接下來,取出信箋,同信封一般端詳半晌,方展開來細看:

欲擒兇犯 錦豐天字二號

“姑娘可有何發現?”包拯問道。

莫研皺眉搖搖頭,道:“從這信上看,我也猜不出這人究竟是誰。”

一旁的王朝馬漢心中不禁好笑,這信無提名無落款,也無地址,根本沒有由來可尋,她自然是不會知道。

包拯並不以為杵,仍問道:“那有何線索麼?”

“這紙是浙東的竹紙,無加粉、加蠟,也不印花,市面上隨處可見,普通得緊,並無特別之處。”她凝眉道,“墨是松煙墨,並不加龍麝助香,也是尋常,可見這寫信之人並非什麼風雅之士。”

聞言,包拯點點頭。

“上面的字是小篆,墨跡透紙而出,按提間力道有餘而輕靈不足,居然還學人金錯刀,寫出這樣的字……”她看著直搖頭,“……我若是他,羞也羞死了。此人必然是個粗通文墨的習武之人。”

“何以見得是習武之人?”王朝忍不住問道。

“非但是習武之人,而且還是個使劍的。”莫研微微笑道,“這字雖然醜,但筆勢勁挺流暢,運腕頗為幹脆。只是護尾卻時有時無,東漢蔡邕《九勢》稱:‘護尾,點畫勢盡力收之。’,此人不會護尾,多半是被習劍所誤,可見他所習的劍招必是一去無回,沒有餘地。”

“姑娘所言確有幾分道理。”

包拯與展昭相視微笑,目光中滿是贊許之意。其實,此信他早已與公孫策展昭二人細細探究過,得出的推論與她所說相差無幾。不期然,公孫策日間說的話浮上心頭——“我倒真想請大人將她召入衙內,定是個得力助手。”

“姑娘有這般本事,有沒有想過為朝廷效力?”他問道。

旁邊的王朝等人聽他如此問話,便知他意,都是一怔,心中皆道:縱然這姑娘聰明伶俐,但終是年紀尚幼的女兒家,又是江湖中人,如何能讓她入公門做事。

獨展昭一人,嘴角隱隱含笑,心下卻是贊同。他對江湖中人本無偏見,何況這姑娘論才智見識,並不在自己之下。

莫研很幹脆地搖頭:“我師父說這官府裡頭沒什麼好事,我不入公門。”

話音剛落,展昭眉宇微顰,心中暗道:這姑娘倒真是口無遮攔,如此一句話就把這滿屋子人都得罪光了。

包拯卻不惱,只微微笑道:“姑娘既然這麼說,那本府也無話可說了。展護衛所言不錯,朝廷之事,確容不得外人插手。姑娘好自為之,若是妨礙了公務,莫怪本府不留情面。”

莫研不滿道:“不入公門,我一樣可以查清楚。”

“姑娘所言差矣,死的是朝廷三品大員,這官場上的事錯綜復雜,既不足以為你們外人道,也非你們局外人能明白的。”

聽他說得有理,她一時間也猶豫起來,咬著嘴唇想了半晌:五師兄之事才是當前要務,等師兄的事了結之後再離開公門,豈非兩全其美。

如此一想,她便抬頭滿臉堆笑道:“包大人,你們開封府可還有缺麼?我近日橫豎無事,不如替你們打打下手。”

包拯微微一笑:“這開封是京城,開封府要進一個人,豈是件容易事。”

聞言,展昭與公孫策相視宛然,包大人也玩起著欲擒故縱的把戲來了。

“你是開封府尹,難道你說了都不算?”莫研奇道。

包拯搖頭:“京城之地,天子腳下,自然是聖上說了算。”

“還得找聖上?”莫研撓撓耳根,轉身抬腳就往外走,“麻煩是麻煩了點,那我到宮裡走一趟就是了。”

這下,倒是包拯急了,生怕她會真去私闖皇宮,連聲喚住她道:“莫姑娘,你且等等。”

“還有事?”莫研停住腳步,回首道。

包拯頷首:“如此便先委屈姑娘,在開封府當個捕快吧!”

“捕快?”莫研歪頭想了想,“小是小了點,不過管用就行。”

包拯遂起身,朝王朝道:“明日到制事取個牌給她,此時也晚了,大家也都早些歇著吧。”

看他點了莫研當捕快,王朝馬漢雖心中頗有疑慮,但仍依言退出書房。

“莫姑娘,你的劍。”

既然莫研已是捕快,那自然不能再扣著她的劍。展昭看莫研也跟著施施然地往外走,渾然忘了自己的劍還在他手中,只好趕上去遞給她。

莫研接了劍,隨手往後腰間一插,那劍嗖地一聲從她腰間穿進去……展昭定睛望去,這才看清原來此劍的劍鞘便是她身上的絞銀絲腰帶,軟劍輕巧,正好盤在她腰間,倒也方便。

“這捕快,月俸有多少銀子?”她抬頭問他。

“月俸三兩。”

她皺眉:“才三兩銀子……”

前面包拯剛步下臺階,聽見他們說話,轉頭道:“對了,姑娘夜闖開封,此罪若饒,難以服眾,就先扣三個月的月俸吧!”

“……”

莫研瞠目結舌,連銀子響還沒聽到呢,怎麼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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