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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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閑步走進,一身湖綠長裙,琥珀色的眸子里透出的清冷矜持和帝梓元有些骨子裡的相似。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君家的掌舵人君玄,帝梓元入城後落腳之地正是如今軍獻城最繁華的君子樓。

君玄揮手,剛才一直跟在帝梓元身後的丫鬟向她行了個禮,將門掩住後守在門外去了。

滿堂熱鬧被隔在門外,廂房裡一時安靜下來。君玄直到沒了旁人,臉上的寒意褪去,眼底露出幾分真切的暖意和善,她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帝梓元身前,仔細打量她半晌,拾起帝梓元的手用力握住,隱隱有些激動:「梓元,自從七年前一別,我們有好些年未見了,你都長這麼大了。」

君玄不過比帝梓元長上兩歲,這口吻倒有些長輩的意味。帝梓元頗為哭笑不得,倒也沒反駁。

「阿玄,是八年。」帝梓元朝君玄笑道,眼底因她的關心蕩開淺淺的漣漪。帝梓元生性孤傲難馴,極少有人能近她身,觀她待君玄的態度,兩人顯然很是親近。

君玄一怔,頗為悵然,頷首,「對,有八年了,這一年經的事多,我都忘了。」她唇角牽出一抹苦笑,又極快掩住,一副常態朝帝梓元看去,「君叔說你到後只領著如意一個護衛就出了門,軍獻城如今陷於北秦囹圄,你一人身系我們整個帝家,萬不可再這樣馬虎大意!」

若是有人聽見君玄此話,定會石破天驚。帝家十一年前遭劫後除了一個帝梓元和生死不明的帝盛天,死得乾乾淨淨,這個犄角旮旯里蹦出來遠隔萬里的君家家主居然自稱是帝家人,也太荒謬了些。但帝梓元卻未對這話有半點反感,她默默聽著君玄埋怨也不惱,心底有淡淡暖流划過,這世上除了帝盛天會這樣指責她,也只剩一個君玄了——不,應該是帝君玄。

雲夏之上能相傳幾百年而不倒的氏族總會有些不為外人所知的隱秘或守護一族的手段,帝家也不例外。帝家最大的底牌除了用鐵血鑄造的十萬雄兵和隱於大山深處的安樂寨外,便是這支百年前自帝家嫡系秘密分離出來的支族。

帝梓元往上數三代,也就是她曾祖父一輩,排行乃一「君」字。這一代族長帝君楠高瞻遠矚,未免百年後帝氏養出狂妄無知為家族帶來滅頂之災的後人,將帝氏一小部分實力連同幼弟帝君賢一起送至漠北邊境。他如此做既是為了壯大拱衛帝家的力量,也為了有一日若帝家大廈將傾,還能有一支帝氏血脈能傳承下去。

帝君賢在軍獻城落地生根後改換門庭,自稱君氏,並留下君氏祖訓,君家傳承家業者男女皆可,只一點禁忌——決不能登堂入科,踏足朝廷。這是帝君楠和帝君賢兩兄弟在帝北城分離時定下的約定,帝家已是軍伍傳家,樹大招風。君家若要安穩地傳承,必然要走一條截然不同的路。

之後百年時間,君家在帝家源源不斷的財力相助下紮根軍獻城,經商版圖囊括整個西北,甚至遠至北秦東騫,成為聞名雲夏的殷商世家。君家後人一直謹守君家祖訓,家族傳承者從無功名在身,因君家這個規矩,且世代家主樂善好施,厚德仁義,歷朝封疆大吏對這個家族都頗為照拂。西北不少以武入朝的將軍貧困時大多受過君家恩惠,遂君家和西北各城守將的關係也很是融洽。到了大靖這一朝,施元朗和君鶴相交於韓帝兩家稱霸雲夏的動亂年代,彼時兩人都是半大的少年,在西北這塊地界上相扶相持,幾十年交情莫逆,這是整個西北都知道的事兒。當初施元朗便是考慮到君家財力雄厚,君鶴膝下只有一個女兒繼承家業,為了好友百年後君家有人支撐門庭,才會以一軍統帥的身份為手下愛將求娶君家女兒。只可惜,他並不知道他一心栽培的秦景是北秦連氏遺孤,更沒想到君家即便不靠外力,也有足夠的能力自保。

當年君玄親口答應這樁婚事,不過是因為秦景是她甘願託付終生的人。

這百年來,君家雖不入朝堂,卻通過強大的經商版圖在西北建立了盤根錯節的地下情報網和拱衛君氏族人的暗衛,但君家的壯大也遭受過一次沉重的打擊。

十一年前,帝家一夕崩潰滿族被滅。事發突然,嘉寧帝又動用整個皇朝的力量滌盪帝家勢力,為了保存實力,君家斷了一切和帝家明面上的干係,只暗地裡照拂帝梓元長大,扶持帝家東山再起。當年整個晉南遭受重創,哀鴻遍野,洛老將軍免了晉南十年賦稅,若非君家強大的地下情報網和財力支持,帝梓元不可能在短短十年內重建帝家,甚至實力更甚於初。

這十年帝家一直低調內斂,所有人都以為這個昔日執掌一半江山的家族早已沒落。帝梓元重回朝堂後為了震懾嘉寧帝和公侯世家,將封守得鐵板一塊的晉南暗藏的實力若有似無地展現了出來——二十萬雄兵,繁盛的商業,清明的吏治,晉南的十一座城池早已自成一國。嘉寧帝對這樣奇蹟般重生的帝家曾感到不可思議和恐懼,儘管知曉得太遲,但他仍然動用一切力量來查明帝家崛起的原因,可最後卻止步於安樂寨後帝家暗藏的秘密水師,再難有半點收穫。

嘉寧帝並不知道,雲夏之上有兩個帝家,此消彼長,共生存亡。

但到了這一代,除了還未認祖歸宗的帝燼言,也只剩下帝梓元和帝君玄二人了。

帝梓元想著當初那位祖爺爺瞞盡世人的安排,頗為唏噓。她拉著君玄到木桌旁坐下,拍拍她的肩,替她倒上一杯清茶,「放心,如意身手不錯,一般人傷不了我。北秦內功高手桑岩半步不離莫天左右,莫天和連瀾清也是心思縝密之人,我要是帶著一群高手出去,他們又豈會相信我是離家出走的西雲煥。」

聽見帝梓元提及連瀾清,君玄眼底極快地拂過一抹情緒,「你太胡鬧了,這一年戰亂你事事沖在前也就算了,這次還一個人跑來君獻城,如今軍獻城勢力混亂,你也不怕北秦王將你認出來……」帝梓元以本來面貌入軍獻城,實在太冒險了些。

帝梓元好整以暇地彈彈綉擺,「沒事,我在莫天面前折騰了一個時辰他也沒認出來。」

「除了北秦王,城中還有其他北秦將領……」君玄不贊同道,話到一半又戛然而止,額頭輕皺。

「連北秦皇帝都沒有我的畫像,何況其他北秦人?」帝梓元過往十年都以任安樂的身份現於世人面前,恢復身份時已位高權重,這一年在戰場上也多以盔甲示人,北秦探子難近其身,自是不知其容貌。

阿玄怎會如此擔心?帝梓元挑眉朝君玄看去,疑惑問:「難道北秦軍中有人熟知我大靖國事朝員?」

「沒有,我不過是擔心萬一有人能識得出你,徒生事端。」迎上帝梓元深沉的瞳孔,君玄搖頭,端著茶杯的手一頓,抬手抿了口茶。

她在決定繼承君家的時候才知道自己本姓帝,是晉南帝家的一支。君玄骨子裡有著不輸於男子的驕傲剛烈,她選擇繼承家門,也就等於扛起了她們這一支對帝家的拱衛之責。帝梓元這些年過得有多艱難她比誰都清楚,原以為否極泰來,兩家相扶相持下度過嘉寧帝滅族的危機後她會相夫教子,代替父親守住君家,在軍獻城安穩地過一世。但誰能料到,十年後,她竟和當年的帝梓元有著無比相似的遭遇。

入口的雨前龍井微甘,淡淡的澀意在口中瀰漫,君玄垂下眼,看著青瓷杯中漂著的茶葉,有些晃神。

一年前軍獻城被北秦攻破,遭北秦屠城,這樣突然爆發的舉國之災,並不是平時以經商傳承的君家能抵抗得了的,除了幫施老將軍儘可能將老弱婦孺送出城,君玄什麼都做不了。秦景叛國的消息傳來時雖人心惶惶,可城中百姓並不相信,君玄也是,秦景雖然沉默寡言,卻正直善良,仁義愛民。十年相處,君玄知道秦景是一個怎樣的人,否則又如何值得她託付終生?

秦景怎麼可能背叛國家和恩師,把守護了十年的百姓親手送進死地。君玄初聞時,只覺得這個消息荒謬到可笑!

但一封薄薄的書信,短短的十九個字摧毀了她所有堅持和活下去的勇氣。

城破之日,施老將軍臨死前命親衛將遺信交到副將趙雲海手中。

那封遺信里,只有十九個字。

——逆徒秦景,叛國害民,施元朗誤收賊子,一生大錯!

君玄到如今都記得自己展開遺信時顫抖得難以自持的雙手和那股彷彿被人掐住脖頸時無法言喻的窒息。

那個一世梟雄半生戎馬守護邊疆的老元帥,最後的遺言里未提及父母妻兒半分,戰死前還向一城百姓懺悔認錯,何等悲涼?

君玄握著茶杯的手緩緩收緊,彷彿自己手中握著的仍是那封重如千鈞的遺信。她低下頭,神色痛苦難抑。

這是她的錯,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錯。

那個十年前把秦景帶回軍獻城的人,是她帝君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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