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所屬書籍:安樂傳原著小說-帝皇書

雲夏之上三國鼎立數十載,邊境處一直戰亂不斷。北秦悍勇,東騫狡猾,雖國土不如中原袤,卻一直遙相呼應制衡大靖。多年來三國交戰連連,死傷無數,近幾年戰局才緩和下來。自大靖立國後,這還是兩國頭一次正式送來國書,其修好之意讓雲夏之上三國的百姓皆是歡欣鼓舞。

只是對於大靖朝堂而言,國書中的條件的確有些讓人頭疼。

中原向來看重血統,皇室更是如此。北秦大公主若成了太子妃,必是大靖未來國母,誕下的更是嫡子,將來名正言順的皇儲。畢竟多年交戰血仇彌天,讓有著北秦血脈的皇子繼承大統,對大靖朝臣和百姓而言都是難以接受之事。至於東騫要求娶安寧公主,亦讓朝廷舉棋不定,雲夏皆知,安寧師承永寧寺凈玄大師,精通兵法,戍守西北四年未有一敗,威名赫赫,將如此猛將拱手讓於東騫,豈不笑談。

但一旦拒絕兩國國書,極有可能重燃戰火,陷天下萬民於水火之中。大靖朝堂上為了此事近月來爭論不休,轉眼便到了北秦和東騫使者入京的日子。與此同時,安寧公主三月禁閉期滿,也出了宗人府。

雖經歷了帝家之事,這位向來荒唐的陛下掌珠仍是我行我素,每日里逛青樓、入賭場,招戲子入公主府,鬧得滿京城風雨,直讓人為東騫求娶安寧公主的三皇子宋言捏了一把汗。

不管娶不娶得成,這位三皇子也忒有勇氣了!

上書閣內,趙福將大臣送走,瞅見了迴廊後的左相。

左相一見他,立馬迎上前,「趙公公,陛下這幾日心情可好?」

自慧德太后薨逝後,嘉寧帝在皇家別苑靜修了數月,朝政一直交由太子執掌。半月前北秦和東騫的國書送到後,皇帝才出了別苑,重掌朝政。

這幾月,左相在朝廷上可謂舉步維艱,右相乃太子老師,政見向來和太子契合,一眾朝臣見風使舵,萬事順著右相之意來。他在朝堂上呼風喚雨了十幾年,一朝失落,心裡自是不好受。但他亦不敢妄動,帝家之事被重新掀開,慧德太后和忠義侯擔了罪責皆喪命於此,唯獨他安然逃過,如今他對上帝梓元,總是會忐忑難安。嘉寧帝從別苑回來後對他不聞不問,他忍了幾日,還是進宮主動打探來了。

「陛下在別苑養了些日子,心裡寬慰了不少。」趙福嘆了口氣,引著左相朝房裡走去,「相爺好好陪陛下說些話吧。」

上書閣的門開了又合,趙福留在了門外。左相一進房內,便疾走幾步跪在地上,「老臣見過陛下。」

「起來吧。」嘉寧帝聲音淡淡的,左相未動,低著頭,「臣不敢,臣沒有護好太后,罪該萬死。」雖說當年他只是聽太后之令從靖安侯府搜出書信毀掉,可他畢竟參與了此事。也是他沒有按令行事,才使得帝梓元尋到了證據,不過就算嘉寧帝猜到搜出書信乃是受令而為,後面的事想必也不知道,所以他也不打算全盤托出。

上首響起一道格外冷淡的聲音,「左相,抬頭見朕。」

左相聞言抬首,望見嘉寧帝,心中一抖,這幾日在金鑾殿上看不真切,沒想到陛下眼底的冷沉之氣更甚從前。

「你要請罪的,只有此事?」

左相顫了顫,好半晌苦澀道:「姜妃大錯,還望陛下看在九皇子的分上格外開恩。」

「若不是看小九的臉面,朕會只降她妃位,貶為嬪?」嘉寧帝冷喝,話語森冷,「謀害皇嗣,單這一點,朕讓她賠命,判左相府一個滿門抄斬亦不為過!」

左相身子一軟,忙叩首於地,「陛下,臣教女無方,以致犯下彌天大罪,臣死不足惜,只是憂心陛下,憂心我韓氏皇朝,實不敢就此赴死啊!」

御座上沉默半晌,嘉寧帝哼了一聲,「左相有心了,你說說朕的天下有何好憂心的?」

左相抬首,臉色擔憂,「陛下,帝家捲土重來,洛川在晉南掌權十年,祟南大營十萬大軍向來只聽他一人之令,如今想必已是帝梓元的囊中物,而且朝臣和百姓都覺得虧欠了帝家,靖安侯府聲勢正盛,長久下去,勢必一如當年之景,老臣實為陛下擔憂。再言,太子殿下對帝家……」

他頓了頓,適時地停住,太子護佑帝家乃天下盡知之事,皇室和帝家早已隔著血海深仇,他就不信天子會樂見其成。

「起來吧,太子之事,朕自有主張。如卿所言,朕該如何做?」嘉寧帝的聲音緩了緩,擺手。

左相心中大定,起身又走近幾步道:「陛下放心,老臣這幾日在府中思索帝家之事,雖靖安侯府已成威脅,可朝堂之上帝梓元並無可依靠之人。戶部錢尚書是陛下一手提拔起來的,工部、吏部、兵部的尚書是帝家傾頹後一步步升上來的,與當年的帝家沒什麼牽扯,禮部龔尚書和刑部齊尚書都是老大臣了,公正嚴明,自然不會相幫帝梓元。臣只是想著右相和帝梓元怕是情分不淺,又是個念舊的,日後……」

「右相上月來別苑向朕告老還鄉,是朕安撫,他才留下來繼續為相,卿不用擔心。」嘉寧帝打斷左相,抿了口茶,繼續道:「晉南祟南大營的十萬大軍才是皇家的真正威脅,你可有解決的辦法?」

左相被問得一怔,微一思慮才沉聲道:「陛下,帝家在晉南傳世百年,中原皇室之威向來難以企及,除非帝家後繼無人,土崩瓦解,否則……此局難解。」

御座上沉默下來,半晌聽到嘉寧帝放下杯盞之聲,「卿難道不知,若是帝梓元暴斃,皇家必受天下人懷疑,晉南十萬大軍定席捲中原,否則你當她在京城立得安安穩穩的底氣何在?」

左相低頭,忙道:「老臣口不擇言,望陛下恕罪。」左相這麼一說也不過是表表忠心,一副全為皇家打算的模樣罷了。帝梓元蟄伏十年,聽說一身功夫絕頂,身旁之人武藝高超。連他請去的青城派宗師當初也沒要了她的性命,還有一個帝盛天護佑在旁,即便是嘉寧帝,如今也不敢生此心,遑論他。

見嘉寧帝神色憂慮,左相繼續道:「陛下不必太憂心,老臣定會全力助陛下穩住朝堂,絕不讓帝梓元染指其中。」

嘉寧帝能饒過相府,為的便是他對朝官和江南的影響,否則相府早給太后陪葬了。

「卿的忠心,朕從不懷疑,再過幾月,朕會把小九從西北召回,他年紀尚輕,還需要卿悉心教導。」

左相聞言,大喜,忙道:「老臣定竭盡所能,好好教導九皇子。」看來陛下確實對太子生了嫌棄之心,否則也不會將昭兒召回,相府有了盼頭,左相自是喜不自勝。

「好了,你下去吧。」

嘉寧帝擺手,重新翻看奏摺。左相小心退了出去,隔了一會兒,趙福端著參茶進來,擱在嘉寧帝手邊,聽見他的冷哼聲。

「一心弄權,中傷忠臣,留其何用!」

趙福見他臉色沉鬱,心底一動,看來經過這麼多事,左相終是失了聖心,若不是為了靖安侯府,陛下必不會再容忍。

「陛下,老奴已經把她帶來了。」趙福小聲稟告,嘉寧帝摩挲著扳指,眼底微微一動,揚聲道,「讓她進來。」

不輕不重的腳步聲響起,一道人影走進上書閣,跪在嘉寧帝不遠處,「承恩見過陛下。」

嘉寧帝抬首,眼睛一閃,「你原本喚什麼?」

數月不見,帝承恩去了一身矯揉造作的嬌弱,冷漠安靜了許多,眉宇間也多了狠厲怨憤,只不過這一抹陰暗的情緒藏在眼底,不易輕易察覺罷了。

「罪女沒有名字,得陛下賜名,就喚承恩。」帝承恩抬首,目光灼灼。

「你可知為何你犯了欺君大罪,朕還是饒了你一命。」

「罪女不知。」

「因為你夠狠,皇宮的刺殺案和化緣山帝梓元遇襲都是你和左相的手筆吧。」嘉寧帝望向神色驚訝的帝承恩,緩緩道,「這幾月,你以為朕在別苑只是休養不成?」

「承恩大罪,當初罪女一念之差,犯下大錯,請陛下恕罪。」

「朕能放過左相,自然也能放過你。帝承恩,朕問你,你如今仍是想做帝家人,還是……」

「罪女誓死效忠陛下。」帝承恩猛地埋首,聲聲懇切,「陛下,罪女這些年只是以帝家女的身份被困於泰山,對帝梓元之事皆不知情,否則也不會成其棄子。罪女如今得陛下開恩保全性命,只願報陛下天恩。」

數月前她還是即將嫁入東宮的太子妃,何等尊榮。如今她只是個受盡天下人恥笑的替代品。這些日子她被困在深宮小小的院落里,冷落凄涼,這一切全拜帝梓元所賜。

「朕相信你不知帝家之事,朕饒你一命,給你一次機會,等會你便收拾東西,去東宮吧。」

帝承恩倏地抬頭,「陛下?」

「朕把你賜給太子,從今日起,你就是東宮的孺人。」

孺人位份雖低,卻也是東宮的主子,帝承恩眼底帶著驚喜,「謝陛下洪恩,陛下可要承恩做些什麼?」

「做朕在東宮的眼睛。」嘉寧帝淡淡吩咐:「從今以後,你的姓便免了,就喚承恩便是。」「是,陛下。」「下去吧。」嘉寧帝擺手,帝承恩又行了一禮,退了下去。

待上書閣外腳步聲走遠,趙福才開口道:「陛下,帝承恩畢竟是帝家當年選中代替帝梓元的人,她真的可信?」

「此女之狠、之能忍遠超一般人,把她放在東宮,日後定有用處。即便用不上,只要有她在,以帝梓元的心性,必不會再在太子身上多用心,朕也可少些擔憂。」嘉寧帝沉聲道,突然低低地咳嗽起來。

趙福急忙上前,替嘉寧帝拍打後背,遞上藥丸讓他服下,半晌後上書閣的咳嗽聲才止住,趙福望著臉色微白的嘉寧帝,嘆了口氣。帝家的重新崛起、小皇子的夭折、太后的薨逝,到底讓陛下受了打擊。而且這幾月來,陛下頻繁召見當年在軍中的老臣,賜下不少恩旨給各地封疆大吏,為的便是穩固人心,免得這些人偏向帝梓元,動蕩朝堂。

一頓忙亂下來,雖在別苑調養數月,身子卻大不如前。

「陛下,您還是要聽御醫的,好好養身體,大靖的江山還要靠陛下撐著才行啊。」趙福勸慰。

嘉寧帝擺手,「放心,韓家江山一日不穩,朕絕不敢去見太后。」

嘉寧帝沉冷的聲音在上書閣內低低迴響,漸不可聞。

冬日漸過,初春來臨。

京城內新春融融,安寧睡到晌午,起來後一如既往準備去賭坊里大殺四方,哪知在小院外遇見了踟躕不進的施諍言。她頓了頓,掩下眸中異色,笑著上前,「你今日怎麼來了?」

帝家之事後,施諍言前段時間常入宗人府探望安寧,不過東騫的婚書送到京師後,他便常閉於府,甚少入公主府了。

施諍言看見安寧,瞥見她面上爽朗的笑意,微一沉默,道:「安寧,我準備向陛下遞摺子回西北。」

安寧頓住,臉上的笑意不經意淺了淺,低頭,「是嗎?等定下日子了我去送你。」

如果不是要等她一起回西北,施諍言述完職後,早就回去了。

「我們一起回京城,自然也要一起回西北。安寧,我打算上書陛下,求娶於你。」

溫厚舒朗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安寧猛地抬眼,直直朝施諍言望去。

年輕的少帥破天荒的有些緊張,不自在地別過眼,「我攢了這些年軍功,求娶當朝大公主,陛下應該能看得上眼。」

安寧望他半晌,突然大笑出聲,推了推他,一派豪氣,「諍言,我知道你怕父皇將我遠嫁東騫,才會好意幫忙。放心,如今靖安侯府崛起,父皇可捨不得失了一個驍勇善戰的皇家統帥,他不會把我嫁到別國的。」

「安寧,我不是因為……」施諍言神色罕見地急了急,卻被安寧打斷。

安寧望著他,神情鄭重,「諍言,如今東騫遞來國書,這個時候你若求娶於我,定讓東騫國顏面大失,你必會成為朝臣參詰的對象。施家手握重兵,一直是左相的眼中釘肉中刺。施老將軍守了一輩子西北,剛正不阿,你別為了我,毀了施家一門清譽。」

施諍言是施家獨子,將來必接老將軍的帥旗守護西北。他一直謹言慎行,從不介入朝政之爭,這次肯為她做出這個決定,已是極不容易。

見施諍言還要開口,安寧拍了拍他的肩膀,釋然地笑了笑,繞過他朝府門走去。

見她走遠,施諍言沉默地立在原地,半晌未動。

出了府門,安寧揉了揉笑得僵硬的嘴角,嘆了口氣。她一個人百無聊賴在街上逛到暮色漸臨,突然一輛馬車從街道另一頭駛來,停在她不遠處。

安寧抬首,眉色一斂。握著馬鞭的苑書咧著嘴笑,朝她使勁揮著手。安寧凝著的表情無可奈何地鬆動起來,那麼聰慧的一個人怎麼就養了這麼個傻二缺的丫頭。沒瞧見她正不爽,也不想見著帝家的人嗎?

馬車布簾被掀開,帝梓元一身茶白晉服,靠在馬車裡,朝她望來,「天色正好,不如一起去翎湘樓坐坐?」

自仁德殿後,三個月來,這還是安寧第一次見帝梓元。

她不再是任安樂,陌生的臉,卻是熟悉的神色。望著她眉間一如往常的坦蕩溫煦,安寧哼了一聲,一副鬼心腸比誰都狠,居然還裝成沒事人,邀她逛青樓!

安寧緩緩走到馬車前,一躍跳上了馬車。

「公主,您慢點。」苑書眯著眼笑,話還沒完,布簾已經被人從裡面放了下來。

馬車裡,安寧沉默地瞅著神情安然的帝梓元,突然朝她撲去,猛地將她按在馬車裡,掄起一拳就朝她臉上揍去。

「帝梓元,你還敢到我面前來,咱們十幾年朋友,你居然設了個套給我跳,設套也就算了,老子被關在宗人府三個月,你連個饅頭都沒送過,無情無義,忘恩負義,當年你被你老爹關在柴房的時候,我還偷偷摸摸送過幾個果子去!」

砰的一聲,這一拳顯然是沒砸到人,反而捶到了木板。

「沒送就沒送,你是當朝大公主,伺候的人一大把,溫朔每天守著折雲糕出爐再給你送去,還能餓著你不成,裝什麼可憐!當年吃了你送的果子,我拉了三天肚子,你居然還敢提起這件事!」

「你還敢回手?我告訴你,老子知道你傷還沒好,今天臉不要了,揍你一囫圇。」

「誰怕誰,安寧,就你這身板,當年比不過我,現在也一樣!」

又是一聲響,哎喲一聲,街道上聲音太嘈雜,苑書豎著耳朵,硬是沒聽出誰佔了上風。

她打了個哈欠,不去管身後鬧騰得兵荒馬亂的馬車,揮著馬鞭徑直朝翎湘樓而去。

哎,年輕人,有活力,有生機,真好啊!

與此同時,翎湘樓內,玉大娘望著牡丹閣里一身貴氣面目威嚴的女子,戰戰兢兢道:「小姐,您剛才說什麼?」

這女子一身塞外戎裝,坐得四平八穩,漫不經心地轉了轉手裡的馬鞭:「我聽人說翎湘樓是京城最大的青樓,老闆,尋幾個模樣出挑性子可意的小倌出來,給本小姐享用享用。」

她抬眼朝玉大娘望去,「若是伺候得好了,你也不用擔心,本小姐自會帶回府里,給他們一個名分。」

「不知小姐是哪家府上的?」這姑娘看著高貴威嚴,像是大族裡才能養出來的,但玉大娘心裡一跳一跳,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忐忑問道。

女子豪爽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吐出兩個字:「東宮。」

馬車穩穩停在了翎湘樓前,樓里笙歌夜舞聲傳來,好不熱鬧。苑書敲了敲馬車門,正準備扯著嗓子叫兩位尊佛出來,這時馬車布簾被掀開,兩人一前一後跳了下來。

苑書瞪大眼,望著兩人眼角的淤青,面色那叫一個變幻莫測,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小、小姐,公主,進去吧。」以這兩人的身份,居然在馬車裡互毆,傳出去也不怕人笑話。

帝梓元和安寧倒是坦然得很,對望了一眼,朝翎湘樓里走去,剛進來就發現大堂的氣氛有些不對勁。

今日是十五,琳琅照例應在看台上為賓客演奏古箏才對,但此時看台上空無一人,大堂內的賓客正襟危坐,抿著小酒格外安靜,不時抬頭望向二樓的牡丹閣,一臉詭異。

安寧和帝梓元循著望去,皆是一怔。

樓梯口,守著一排身著塞外衣飾的侍衛,他們手握彎刀,面容粗獷,神情冷厲,盯著大堂中的賓客。二樓的牡丹閣內,古箏聲連綿不斷,摻雜著女子豪爽的笑聲。

帝梓元和安寧是翎湘樓的常客,這裡的賓客也算識得一二,瞅見兩人面上的模樣神情驚訝,顯是被她們的傷驚得不淺,但這些人賊精,乖乖坐在位子上,準備看好戲。都聞安寧公主是個霸道的主,每次來都點琳琅作陪,今日被人搶在了前頭,怕是不得安生了。

也不知那牡丹閣里的女子是什麼來頭,生生讓玉大娘膽寒了不說,還如此正大光明地逛青樓包小倌?看這些護衛的裝束,難不成會是……

玉大娘站在樓梯口,望見這兩人,一口涼氣沒上來,差點昏倒。今兒個是什麼日子,怎麼都聚到一起來了,還讓不讓她活了。心裡頭埋怨歸埋怨,玉大娘仍是扭著屁股下了樓,迎向了安寧,「公主殿下……」

「老規矩,牡丹閣、琳琅、上等的女兒紅,缺一不可。」安寧擺擺手,聲若洪鐘,一副「老子是公主老子最大的欠揍模樣」。

兩人都不是傻子,樓梯口的護衛一看便知是北秦人。京城誰都知道她們倆喜歡逛翎湘樓聽曲,這北秦公主上趕著砸場子……她們一個皇家公主、一個一品公侯,難道在自個兒地盤上,還不敢接招不成?傳出去就不是笑話,簡直是丟人了!

大堂登時安靜下來,賓客望著安寧公主,眼帶驕傲,這才是他們大靖的公主啊,夠豪氣!

「公主殿下,那位、那位是……」玉大娘支支吾吾半晌,實在不知該如何勸解,兩個都是公主,身份相當,她一個都惹不起,遂只好轉頭朝帝梓元看去。

帝梓元揚眉,「牡丹閣、琳琅,上等的女兒紅,再加上十個模樣出挑的小廝,一個都不能缺。」

帝梓元的聲音一出,玉大娘腿一軟,欲哭無淚。裡面的那位對幾個小廝格外青睞,簡直恨不得立時便搶回府里去,哪裡還能騰出來!

「侯君,牡丹閣里的是北秦的貴客……」玉大娘哆哆嗦嗦回道。帝梓元繼承靖安侯爵位,可她畢竟是個女子,喚侯爺顯得不倫不類,是以京城裡的人就換了一種稱呼。

「撞門,轟走。」帝梓元眼都未抬,雲淡風輕道。

大堂內因為帝梓元的聲音徹底安靜下來,樓梯口的侍衛聽見這話,殺氣騰騰地朝帝梓元望來,威猛的氣勢卻在撞見那雙格外淡漠的眸子時滯了滯。安寧瞅了瞅帝梓元,背著眾人豎了豎拇指,神采飛揚。

正在此時,牡丹閣的窗戶被推開,爽朗的女聲突兀響起。

「你這人倒是霸道,萬事講個先來後到,你憑什麼趕我走?」

眾人抬眼,窗邊倚著的女子尊貴不凡,透著一股子颯爽,眉宇間的倨傲一點不比安寧少。

帝梓元抬眼,一雙眼漆黑透徹,溫溫和和地開口:「敢問姑娘,可是大靖、北秦或者東騫的國母?」

那女子怔了怔,搖頭。

「姑娘現在可拿得出萬貫銀錢?」

窗邊靠著的女子眉毛一挑,「拿不出又如何?」

帝梓元抬首望去,薄唇輕抿,「自古以來,秦樓楚館的恩客拼的就是權勢和銀錢,我們這邊一個大靖公主,一個一品公侯,姑娘你的權勢高不過我們,銀錢也沒我們多,無一樣不是下風,自然要讓出最好的東西,姑娘你說……是不是?」

帝梓元說這話的時候,忒為豪邁張揚。堂中的賓客一時忍不住,叫起好來。

先甭管幾個女子在青樓里爭地盤算不算古怪,他們怎麼著也希望大靖的姑娘贏唄!

那女子望了帝梓元半晌,大笑起來,「好一個帝梓元,不愧是名震晉南的女土匪,你這脾性倒是自在。你說的這兩樣本小姐暫時確實比不過,甘願認輸。」

她頓了頓,「你既然囂張得磊落,我也不做那遮掩之人。北秦莫霜,見過大靖安寧公主,靖安侯君。」說著,她竟從二樓窗邊徑直躍了下來,輕巧地落在帝梓元和安寧面前。

堂中賓客一聽這話,倒吸一口涼氣,這女子居然真是北秦大公主。真是荒唐,遞了國書要和太子成婚,居然還敢堂而皇之地跑到青樓招小倌,當他們大靖好欺負不成?

這時候,他們倒是忘了當初帝梓元一邊求娶太子一邊逛青樓的壯舉。

見這北秦公主性子爽利,不拘小節,安寧眼底有幾分讚賞,可她是個不省事的主,被人找了碴,一時半會兒還不打算結交朋友,道:「公主遠來是客,按道理咱們該儘儘地主之誼,只是今兒個不合適,改日再說。」

帝梓元見安寧走了過場,便不再開口,立在一旁。

「也好。」莫霜饒有興緻地瞥了兩人一眼,領著侍衛朝大門口走去,在路過帝梓元的時候,腳步頓了下來,靠近她耳邊。

「原本我是打算來大靖遛一趟,走個過場隨便尋個理由便回去。但本公主現在改變主意了……」她勾了勾嘴角,「大靖太子妃的身份總不會比一品公侯要低吧。」

帝梓元神色未動,不起一點漣漪。莫霜擺擺手,大笑出聲,揚長而去。

安寧臉色一變,皺眉就要拉住她,卻被帝梓元扯住了挽袖。

「放心,她嫁不進東宮。」

安寧被帝梓元話語中的篤定怔住,靠近問:「你怎麼知道?」

帝梓元朝二樓牡丹閣走去,一派安然,「我曾經以三萬水軍求娶你皇兄的時候,他說他所喜的女子要溫柔似水、容顏脫俗,這位北秦大公主模樣不錯,但性格差之遠矣,你不用擔心。」

安寧臉色變幻莫測,跟進了牡丹閣,盯著已經坐下的帝梓元,只差瞧出一朵花來,見她神態一片坦然,頹然聳聳肩,為自家皇兄嘆氣。

「梓元,我看你好像不喜這位北秦公主,她雖然張狂,但性子爽朗,老實說和我很像,你為什麼不喜歡她?」安寧開口問,帝梓元對莫霜的冷淡簡直是溢於言表。

「你喜歡北秦人?」帝梓元挑眉問。

安寧搖頭,嘆了口氣,「我在西北四年,不知道殺了多少北秦人,他們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嶺南山一役,我領著三千人被困半月,最後只有五百人活著跟我逃出來,那時候我天北秦人的心思都有,哪裡談得上喜歡。」

大靖和北秦征戰數十年,國讎橫在中間,怎麼可能隨便消弭敵對的情感。那位北秦公主一入京就找她的麻煩,想必也是這個原因。

「所以咯,我也不喜歡。等再過幾十年大靖和北秦真正太平了再說吧。」帝梓元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有句話卻未說出來,當年帝家軍在青南山先被北秦伏擊,再遭忠義侯截殺才會全軍覆沒。老北秦王和太后定有勾結,只不過她沒尋得確鑿的證據罷了。

而且,她對這位北秦公主……好像天生有點不喜歡,至於理由,管他的,還沒想出來。

涪陵山,梅林中,石桌上的棋局正在進行,黑子落敗,白子漸佔上風。

「你的棋藝還是我教的,想不到我如今竟不如你了。」帝盛天懶懶地舉著黑子,尋不到落子之處,笑道。

韓燁唇角微勾,「老師萬事看得淡,不關心下子的過程,自然會輸。」

「過程沒什麼重要的,我向來只看結果。」帝盛天轉悠著手中的棋子,挑了挑眉,「聽說又有人給你扯了一門婚事。」

韓燁落下一子,眉眼淡淡,「是北秦的大公主。」

「小子,你艷福不淺。」

棋局已近尾聲,白子大勝,黑子潰不成軍。帝盛天將棋子扔回棋罐,「來,再下一局。」

「老師。」韓燁突然開口,「將來……我和梓元,您會幫誰?」

青年的目光坦蕩清澈,卻又凜冽深邃,和十幾年前皇家別苑中的早已不同。

帝盛天笑笑,眼中突然生出悵然之意。

「你們想要的東西都一樣,憑本事吧。」她起身,行到山巔,蒼茫大地映著她如雪的白髮,有些冷清。

「韓燁,不要成為第二個韓子安,也不要讓梓元成為第二個帝盛天。」

冷風吹過,帝盛天的話被吹散在風中,漸不可聞。

韓燁抬首,望著帝盛天的背影。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輕輕頷首。

半生相遇,一世牽掛,老師,我必不會讓她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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