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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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啊……」似有若無的嘆息從西雲煥口中逸出,她忽而問,「不知公子說的天命究竟為何?」

被西雲煥墨黑的眸子凝視,莫天突然豪氣干雲,負手於身後,定聲回:「普天之道,帝為尊,自然帝王令即是天命。」

他是皇帝,一直遵行的天命還能為何?但即便是他那個功績遠超北秦歷代皇帝的父親也不會隨意在這個由氏族構系天下的時代說這句話。此時的莫天,毫無疑問充滿了馬踏中原開疆闢土的野心和自負!

這話落地,對面立著的女子並未如他想像中般動容驚訝,西雲煥只是若有所思望了他一眼,轉眼眺望熱鬧喧囂燈火璀璨的城中,道了一句:「你說得沒錯,帝為天,黎明眾生都信天命,尊天命。看來公子你也是遵循天道之人。」她迴轉頭凝視莫天片刻,開口:「卻也有些人不信命,我覺著那帝梓元就不是個信命的人。」

「哦?」莫天聲音微挑,饒有興趣問,「小姐久居朗城,帝梓元乃大靖朝官,你們二人素未蒙面,何以對此人有如此定論?」帝王皆多疑,他說這話的時候,眼底帶了一抹自己都未發覺的警惕鄭重。

西雲煥像是沒看到一般,穩穩噹噹道來:「當年我西家大軍敗於帝盛天之手,族人死傷無數,這些年西家雖居極北,但一直在意帝家動向,帝梓元是帝家孤女,對於她我打聽了不少。她若真尊天命帝命,做個服服帖帖忠忠誠誠的一品上將足矣,何必用回帝家姓氏在大靖和嘉寧帝打擂台?」

聽及此,莫天心底疑竇漸消,回得卻頗為冷沉:「帝梓元確實是三國異數,若非她把晉南十萬大軍調入漠北,和大靖太子韓燁東西相持,我北秦早已奪下潼關,長驅直入中原,拿下大靖了。」

莫天遺憾的聲音伴著濕冷的寒風迴響。西雲煥抬眼拂過印著戰火痕迹沉寂冷暗的古城城頭,瞳中的冰冷一閃而過,迴轉頭時已是風輕雲淡的贊同:「公子說得不錯,若無這二人,大靖邊塞已破。但……」她略一沉頓,卻道:「即便破關,北秦要亡大靖也絕非朝夕之事,而且北秦也未必能做到。」

「哦?」莫天雖不是剛愎之人,但作為北秦帝王,當他野心勃勃意欲一統雲夏、在朝堂指點江山時,附和的大臣股肱絕不在少數,或者說幾乎從來沒人敢對他說要完成一統大業是件不可能之事。

「我北秦蓄國十載,兵強馬壯,將士鐵血彪悍,只要能破潼關,必能長驅直入,緣何不能亡大靖,奪中原?你為北秦子民,如何能長他國士氣,滅本朝威風!」或許因為說這話的是西雲煥,莫天話里便帶了隱隱怒意。

西雲煥頭一次收了雲淡風輕的笑容,正色道:「公子,天下兵災,覆巢無卵。西家雖居朗城,不理朝事,可動亂若至,西家豈能真正置身事外?西家不興兵,並非不解天下事。公子說北秦若叩關必能滅大靖,在我西雲煥看來,就算是國主言此話,卻也是妄自尊大,過於張狂了。」

或許是西雲煥眼中那一抹否定激怒了莫天,他神情一冷,朝西雲煥的方向大跨兩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緊緊握起,怒視她:「你!」

盛怒的話語在西雲煥皺眉低頭凝看的墨瞳下悄然定格,觸手的肌膚溫熱細膩,莫天循著她的眼望去,瞧見西雲煥手腕處被他勒出的紅痕,正欲放下手,西雲煥已先他一步將他甩開,冷冷看著他。

西雲煥這一甩帶了幾分勁道,莫天在毫無預兆下被震得有些發麻。他也不在意,訕訕收回手,咳嗽一聲:「我一時失態,西小姐莫怪。只是……」他一頓,繼續道:「妄議國主,小姐這話也太放肆了。不知小姐為何言之鑿鑿說北秦不能滅大靖?」

西雲煥後退一步,沒半點回應解釋,一本正經地開始揉捏手腕處的紅印來,擺了一副老子不想理你你有多遠滾多遠的冷臉色。

橫看豎看這西家的閨女也不是個嬌弱的主,莫天對著她卻撒不出半點脾氣,但卻有話相激:「西小姐,你既然能說這種話,就要說個明白,小姐難道今日要毀了西家門人耿直忠君的名聲?」

西雲煥臉色微變,凌厲出挑的鳳眸一挑,掃了莫天一眼,聲音終於有了起伏,帶著明顯的怒意:「如你所言,北秦叩關,踏馬中原,可即便如此又如何?二十年前西家早在中原屍骨盡埋折戟而回,你忘了不成?」

「當時大靖有帝盛天和韓子安……」莫天神色一正,就要辯駁。

二十年前韓子安和帝盛天如彗星升空,威震雲夏,有此二人在,誰能撼動大靖一寸山河?

「中原一戰前,先帝在雲夏之威並不弱於他二人。」西雲煥截斷他的話,不讓半步。北秦先王莫景十五歲即位,誅佞臣、興科舉,安內攘外,二十年時間將羸弱蠻荒的北秦中興至頂峰,如今莫天有底氣打進中原,還不是得了他老子當年興國的福蔭。

莫天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先王莫景得北秦萬民敬仰,在他心裡就是神一般的存在,這個神唯一一次被拉下神壇,便是二十幾年前令西家興兵南下,卻讓帝國軍隊被帝盛天韓子安聯合中原氏族打得灰頭土臉,狼狽而回之事。

莫天不語,西雲煥卻沒有就此打住的意思,她冷哼一聲:「韓子安和帝盛天雖有蓋世之才,卻也只是人,當年西家統三十萬鐵騎南下,又豈是他兩人、韓帝兩族就能屠盡?公子莫不是忘了中原除了這兩家,還有那另外傳承數百年的五族?」

雲夏古來三分,極北蠻族,極東騫族,中原夏族。三族朝代興衰,帝國交替乃常事,但三族之中流傳下來的氏族雖此消彼長,卻鮮有滅絕。到了這一代,蠻族以莫家獨大,騫族以東姓為尊,中原尊韓氏為帝、帝家為貴。但中原除了韓帝兩家,還有其他五族——漠北施家,嶺南雲家,阮東白家,晉西梅家,蜀中趙家。

此五族二十年前實力不如韓帝兩族,中原逐鹿時選擇依附兩家,皆有從龍之功,韓子安建國時分封天下,除諸王外,便是這五家異姓侯。其中施、梅、白世代行伍,趙、雲詩書傳世,子弟滿天下。

當年大靖朝未立,西家領軍南下,破潼關時先遭施家阻撓,入關後在晉西被梅白兩家夾擊,倉皇禦敵後於峽天谷被韓子安帝盛天聯手誅之。說到底對夏族而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中原大亂時北秦入侵,反倒讓動蕩不安的夏族擰成了一股繩,共同禦敵於國門外。北秦二十幾年前其實是敗在了整個中原氏族的手上,只不過北秦人寧願他們舉世稱頌的皇帝是敗在了名聲蓋世的韓子安帝盛天之手,也不願承認這是一個族類對另一個族類的徹底擊敗。

西雲煥聲音不大,卻讓莫天整個人都沉默下來。他並不是不明白當年北秦失敗的原因,但他踏馬南下的野心卻不允許他有半點遲疑,否則年復一年,他會如他父皇一般失了爭霸天下的雄心,只能在冰天雪地的北秦皇宮內日益蒼老,抱憾終身。

莫天沉沉盯著西雲煥,藏起了眼底的複雜。他從未想過,他想瞞盡北秦子民大臣甚至是自己的真相會被西雲煥這樣毫不留情地揭開。北秦國內,能把這一切看得這麼透徹的怎麼偏偏是西雲煥呢?不過,也幸好是她。看來她還不知道那道密旨,否則也不會任性得在這個時候遠走邊境。

好半晌,莫天才沉聲開口,「你說得不錯,當年一戰,西家確實不只是敗在韓子安和帝盛天之手。但……」他話鋒一轉,「先帝是先帝,當年先帝犯過的錯,今上未必會犯。況且二十幾年前中原動亂,各族善戰,我北秦才功虧一簣。如今這些大靖人過了幾十年舒坦日子,又被大靖皇帝打壓,早就沒了當初的血性,你看施家和我朝作對,又得了個什麼結局!」

莫天少有與人爭論,他說得擲地有聲,卻沒瞧見西雲煥眼底瞬間的冰冷和藏在身後突然緊握的雙手。

施元朗是怎麼死的?軍獻城是怎麼破的?面前的這個人難道不知道嗎?他親手主導了這場戰爭,害死了無數大靖子民,害死了安寧,居然還敢在她面前說出這種話!

她微微抬眼,終於認真朝莫天看去。莫天生了一副好相貌,銳眼如鷹,眉目如峰,唇薄而凜冽,但西雲煥瞧他的時候,卻幾乎看不到這些,落進眼底的只有他那雙充滿野心的組綠色眸子。

這是一個帝王,和韓仲遠一樣坐在皇位上坐擁皇權的真正帝王。十七年前,為了將帝家威脅消除,韓仲遠一手主導了帝家慘案,就和如今的莫天一樣。對他們而言,天下萬民不過螻蟻,誰阻了他們登上權力頂峰的路,誰就不該存於世上。

西雲煥面上依舊是冷冷的,好像絲毫未被莫天信誓旦旦的話感染,「不管公子如何說,我都不認為攻破潼關滅大靖是一朝一夕之事。」

她說完這句話便不再開口,連剛才和緩的口氣也不在。若非知道莫天死在軍獻城只會讓整座城池的大靖百姓陪葬,她早就揮劍劈了這個皇帝。

看來西雲煥還真是極厭煩戰爭,只可惜她生在了西家,卻又最不可能逃避。莫天難得生了計較之心和人爭論,卻遇上一個油鹽不進的西雲煥,著實有些泄氣,瞧著西雲煥微冷的面容,他嘆口氣轉移了話題:「西小姐既然不喜戰亂,又在郎城避世已久,何必在兩國交戰時來邊境?西家主又怎會放心小姐獨身出郎城?」

西雲煥微微眯眼,聽著莫天漫不經心的詢問,心底道這個狡猾的皇帝鋪陳了半天終於問出了口。西雲煥作為西家唯一的女兒,在那道密旨下後還遠赴邊境實在太不正常了。如今軍獻城波譎雲詭,莫天從一開始就對這個橫空出世的西雲煥抱了極大的疑心,若不是帝梓元坦蕩得渾身上下找不出半點疑點,恐怕她早就被擒回去審問了。

「父親一向不拘束我,這次我來軍獻城,是為了……」西雲煥微一停頓,像是有所避諱,道,「解決一件舊事,見一位故人。」

她回得遲疑,一點不似她剛才利落的性子。莫天挑眉,開口:「西小姐有何舊事要解決,在下雖不富貴,倒也在皇城繼承祖上家業行商了幾年,和城中幾位將軍是舊識,有幾分交情在。西小姐不如說一說為何而來,看在下能否盡一份心力?」若真是西家小姐,這個時候奔赴敵國邊陲要見的故人倒真讓他有些好奇。

西雲煥眸光一閃,「公子來自皇城?」見莫天點頭,她抬首一揮道:「多謝公子好意,不過我剛才拿了請帖,兩天後就會見到那人,不用公子再操心了。」

莫天一愣,這請帖是連瀾清的,難道西雲煥千里迢迢來軍獻城要見的是北秦故人是……

「西小姐是為了見連將軍而來?」莫天的聲音里有著自己都未察覺的低沉攝人。

西雲煥毫不避諱點頭,笑道:「公子猜得不錯,我這次出朗城,正是為了見連瀾清。」

瞧見西雲煥提起連瀾清時的笑容,莫天俊逸的面容有瞬間的僵硬不快。

這個該死的連瀾清,在皇城有個青梅竹馬的郡主媳婦兒、在大靖有個藕斷絲連的君家小姐還不夠,怎麼連藏在朗城十幾年的西雲煥也和他扯上了關係,他難道不知道這個西家的閨女是他內定下的皇后嗎!

帝梓元沒有錯過西雲煥面上的神情,她唇角微勾,露出點點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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