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九 塵間多少事 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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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紅光掠過,仙劍赤瑩廻飛一周,格開了刺向青衣的三把長劍。赤瑩乃是紫微真人年輕時所掌仙兵,豈是凡品可比?且不說其它異能,僅是鋒銳一項,就已是匪夷所思。與三把長劍一觸,赤瑩即在其中兩把劍上留下數個缺口,還險些將一把劍質差些的給居中斬斷,這還是紀若塵道行實在太低,僅將赤瑩威力發揮了一二成所致。

但二人周圍寒光閃耀,銀華流動,刀槍劍戟、斧鉞鉤叉紛紛攻來,又哪止七件八件?

眼見一杆赤金長槍有若毒龍般向青衣後心刺來,紀若塵瞳孔急縮,右手如電將青衣拉入自己懷中,左手即向長槍拍去!

只是左掌堪堪拍到赤金長槍的刹那,他眼中忽然閃過一絲猶豫,終於變拍為格,以前臂向上一格,將長槍蕩而向上,從青衣身側掠過。只是掌赤金長槍那胖子道行頗為精強,見狀大喝一聲,麵上金光一閃,長槍槍鋒登時在紀若塵手臂上開了一道血口。

紀若塵只當那道傷不是添在自己身上,左手尾指無名指一收,刹那間握個法訣,一道藍電自食指上射出,擊在赤金長槍上。長槍瞬間布滿了細小的電火,那胖子被電火一激,動作當即一滯,但隨即回複了行動力。

紀若塵臨戰經驗何等豐富,這等機會如何肯錯過了?那胖子眼前紅光一閃,隨即大吼一聲,赤瑩已在他胸前劃破一道血口。他臉上隨現恐懼之色,晃了幾晃,就如兩個此前被赤瑩所傷的同伴一樣,一頭栽倒在地,就此人事不知。

紀若塵攬著青衣,忽然旋了一圈,與她換了個方位,隨即悶哼一聲,後背已被一把九環潑風刀狠狠砍中,深可見骨!紀若塵臉色一陣蒼白,左手淩空一抓,將赤瑩收在掌中,然後淩空蹈虛,帶著青衣閃電後退三步,在刀劍叢中硬穿而過,也不回頭,左手即是向後一揮!

撲的一聲輕響,赤瑩已在偷襲者頸中對穿而過,然而紀若塵身上又添三道傷痕。

來襲之人似是為紀若塵剛勇所懾,齊齊後退了一步。紀若塵臉上已無血色,身上諸多傷口都閃耀著淡淡金色光輝,顯是丹葯之力正助了收束傷口。但他身上傷口實在太多,激戰中又耗力過度,仙丹之力也不足以封住他身上諸多傷口,大大小小的傷口都在滲著血。雖然血流如絲,但傷處太多,此時他仍覺得有些頭暈目眩。

來襲者足有十餘人,衣著整齊,看來屬於某個不算太小的門派。此時一個看上去二十出頭的青年越眾而出,挺劍喝道:“無恥小賊,竟敢接連害我師兄!今日你還想走得脫嗎?若你束手就縛,隨我回山聽候發落,可免你當場一死!”

紀若塵淡然一笑,望向了那年輕人,道:“我早已說過,我乃是道德宗弟子,你等卻還要為難。羅然門近年來崛起江湖,聲威日盛是不假,但若說連道德宗都可以不放在眼裏,恐怕徒惹人笑。”

那年輕人不怒反笑,喝道:“真是笑話!你若是道德宗弟子,那我就是紫微真人了!你若真是道德宗弟子,怎會如此回護一個妖物?我看你不過是個招搖撞騙的好色之徒,看中了此妖美色,才假冒了道德宗弟子而已!廢話少說,快快束手就縛,我羅然門乃名門大派,回山後掌門自會給你一個公道!”

他話音未落,紀若塵背後一個著道裝的中年男子悄悄展開一張黃符,口中念念有詞,右手即向紀若塵一指。

黃符迅速燃盡,那道士二指上已亮起朦朦黃芒,須臾間明黃光芒暴漲,一縷真火如疾風驟雨般向紀若塵襲去,紀若塵卻恍如未覺!

青衣伏在紀若塵懷中,恰好看到了道士正要從後偷襲,那道士動作快極,她剛一察覺,真火已然攻至!青衣惶急之下,側頭一甩,滿頭青絲揮灑而下,然後抽出一根青絲,迎風一晃,青絲節節伸長變粗,每伸長一節,即會張開四瓣如鱗利刺。只在刹那,一根風情無限的青絲已化成了二丈長鞭!

青衣皓腕微微一抖,長鞭即如忽然有了生命,昂然而起,恰似一頭張牙舞爪的黑龍!長鞭上光華流動,瞬間遊離出九顆青色雷球,排成筆直一線,迎向了道士指尖發出的一道三昧真火。

第一顆青雷已擋住真火去勢,第二顆青雷則將餘下真火炸得幹幹淨淨,接下七顆青雷前赴後繼,一一在那道士身上炸開。那道士哼都未哼一聲,仰天即倒,自此全無聲息,眼看著輪回去了。

青衣啊的一聲驚呼,臉上瞬間失了血色,臻首一埋,伏在紀若塵懷中,雙肩微微顫抖,再也不敢去看那道士死活。

場中一片死寂,靜寂中又有熊熊烈火焚燒!

羅然門一眾門徒並未向倒在地上的同門多看一眼,十餘雙眼睛盯著的,只是青衣手中那根兩丈長鞭!

那偷襲紀若塵的道人修為可不低,拿手的真火咒竟然在青雷前一觸即潰,全無抵抗之力,可見青雷之威。同是修道之人,羅然門眾徒早已看出青衣道行極微,能修成人形已是不可思議之事。再看她適才神色,又顯是一個從未殺過人的雛兒,發出這九顆威不可當的青雷,當全是那根長鞭之功。

如此論來,這一根長鞭,又要比紀若塵所用仙劍赤瑩好得多了。任何修道之士若得了這根雷鞭,其威其能,何止倍增?

青衣全不知世間人心險惡,如雪的右手輕輕顫著,纖指一鬆,竟然就將這一根萬眾矚目的雷鞭就此扔下,轉而緊緊抓住了紀若塵的衣裳,輕輕問道:“他…他死了沒有?”

雷鞭悄然落地,尺半長的鞭柄上盤繞著一條黑龍,望上去維妙維肖,似就要破空而去。鞭柄落於地麵上,終於發出撲的一聲輕響。這微不足道的聲音,在那些有心人的耳中,恰如洪鍾巨鼓,其音之響,足以貫通天地!

此時此刻,那一根雷鞭,似已是無主之物,正等待著有德居之的正主出現。

幾個羅然門眾喉節上上下下,艱難地咽下口水,潤了潤幹得幾欲發火的喉嚨。然而心頭之火,仍催得他們不由自主地向前踏了半步。直到旁邊一道淩厲的目光傳來,他們才看到那年輕人一臉怒容,方自心中一驚,訕訕地又退了回去。

紀若塵暗歎一聲,知青衣並未看到周圍眾人眼中的貪意,即使看到了也不會明白。她更不可能看得出剛剛那道士偷襲時,自己眼中一閃而逝的殺機,於是拍了拍青衣的頭,安撫道:“放心,他死不了的。”

青衣當即大感心定,輕輕地點了點頭,但一雙手仍緊緊地抓著他的衣服,不肯有片刻放鬆了。

紀若塵左手一翻,手中已多了一顆暗紅色的丹丸,而後曲指一彈,嗒的一聲,那顆丹葯即落在道士的胸口,道:“只要魂魄不散,服此丹立即起死回生,不過道行受損是免不了的。”

羅然門眾人所有目光又都盯在了那顆暗紅丹丸上,耳中只聽到了‘魂魄不散,起死回生’八字。此丹如真應了這八個字,那即是罕見的仙丹。如此靈物,又怎舍得給這垂死道人服下?

那年輕人麵露猶豫,天人鬥爭了許久,方始一咬牙,道:“給郝師兄服葯!”

丹一入喉,那道人果然有了呼吸,於是落在紀若塵身上的目光登時又熾熱了許多,簡直可以將他的衣衫也燃了。

紀若塵早知今日之事難以善了,當下取出一枚寸許長的銅製煙火,只伸三指輕輕一捏,煙火已然啟動,眾人剛聽得咻的一聲,那枚小小煙火就已衝天而去,沒入雲中,就此消失得無影無蹤,既未見煙花綻放,也不聞驚天雷鳴。這一枚救命的訊號煙火,就似半途壞了一般。

羅然門眾人見了,自然譏笑一番,那張狂輕浮的年輕人卻仰望著天空,若有所思。

紀若塵拍拍青衣,微笑道:“他已經活了過來,你無需擔心殺生了。”

青衣這才抬起頭來,喜道:“真的…啊!”她一抬頭,這才發現紀若塵前襟早已被血浸透,當下一聲驚呼!

紀若塵微笑道:“一點小傷而已,沒事的。只是我暫時護不了你了,你忍一點委屈,過不了多久,就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說罷,紀若塵環顧一周,冷笑一聲,道:“你羅然門如此興師動眾,為的不就是這把赤瑩?只要你們不為難青衣,赤瑩盡管拿去,我也可隨你們去一次羅然門,交待一下這三條人命。”

那年輕人也收起了輕浮之色,鄭重道:“只要你隨我們回山,我必不會為難她。只是你既然救得了郝師兄,為何不能再救我三位同門之命?若不出人命,萬事皆好商量。”

紀若塵淡淡地道:“赤瑩上塗的乃是墜凡塵。”

聽得墜凡塵三字,羅然門眾麵色都大變,心下萬分慶幸適才未被赤瑩給刮到一點,頗有逃出生天的僥幸。

青衣有些茫然地看著紀若塵將赤瑩擲於地,任由羅然門眾與雷鞭一同取走,然後有兩名羅然門眾將紀若塵從她身邊拉開,用生絲與金線混絞的繩索將他雙手牢牢縛住。她又看著數名羅然門徒迫不及待地搜遍了紀若塵全身上下,連一塊普通玉佩都不放過。

青衣終於有些明白了。

她咬著下唇,忽然道:“公子!我…我叫叔叔來吧!”

紀若塵本閉上了雙眼,任那些羅然門眾施為,聞言張目,望了青衣一眼,微笑反問道:“你很為難嗎?”

青衣低下了頭,一時竟感有些無法回答。她不擅謊飾,如此一來,已表明了其實極是為難。

紀若塵又閉上雙眼,被幾名羅然門眾拉著向遠處的馬車行去。

此時一個胖大道人走到青衣麵前,竟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嘖嘖讚道:“真是一個可人的小妖!我看人間絕色也不過如此吧?瞧這皮兒滑的,難怪那小子肯為你拚命,若是換了道爺我,說不定也願意還俗了…”

那胖大道人甫一動手,紀若塵即停了腳步,緩緩回頭,雙眼漠無表情地看著他。在紀若塵那無悲無喜的目光注視下,道人越來越是不自在,心頭寒意暗生,幾乎將手中都凍得冰了!一番色迷迷的話才說到一半,他聲音就小到了幾乎聽不見的地步,不光收回了撫摩青衣臉蛋的左手,連抓牢青衣雙腕的右手也不由自主地鬆開了。

“看什麽看!再看道爺把你眼珠子挖出來!”那胖大道人意識到了失態,不由得惱羞成怒,向紀若塵咆哮起來。

紀若塵淡淡地道了聲:“誰再敢動她一下,日後我必斷其雙手!”說罷即徑自向馬車行去,再不向這邊望上一眼。

那胖大道人呆若木雞,直到紀若塵行遠,這才跳腳罵道:“凶什麽凶!害我三位同門性命,道爺倒要看看你還能得意幾天!”

狠話雖已放下,但他聲音卻是小得有些不自然,就連身邊人都未必聽得清楚,更不必說已然行遠的紀若塵了。不過胖大道人身旁的幾位同門都未有譏笑他之意,人人盯著紀若塵的背影,神色均不大自然。

片刻之後,一個年長些的人才向青衣道:“隨我們走吧。”

青衣默然不語,隨著他向馬車行去,幾個羅然門弟子隨後跟來。這一次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沒有人再願意接近青衣一步。

咣當一聲,厚重的鐵柵門重重關上,隨後嘩啦一聲,一條粗如兒臂的鐵鏈將牢門鎖起。

紀若塵雙手抱膝,靠坐在長滿了青苔的石壁上,怔怔地望著不住滴水的地牢牢頂,不知在想著些什麽。他想得如此出神,黑暗陰濕的地牢,撲麵而來的惡臭,甚至於身邊的青衣,都未有引起他的注意。

這狹小牢房深處地底,初入時覺得悶熱,但呆得久了,即會感覺到那浸骨陰寒。青衣花容慘淡,顯然有些受不住牢中陰寒,想要向紀若塵身邊靠去時,卻又有些畏縮,沒敢過去。

她咬著下唇,反複猶豫,終怯怯的叫了聲:“公子…”

紀若塵維持著原姿未動,只是嗯了一聲。

“公子係出名門正派,而青衣只是一介小妖,公子何以屢次相救,甚至不惜自陷絕地?公子那顆朱丹,本是救命用的,又何苦為不使我開了殺戒,就此用了?青衣…遲早是要殺人的。”

陰濕惡臭的地牢中,惟有青衣那婉轉的聲音回回蕩蕩,悠悠不絕,紀若塵卻黓不做聲。這樣一個簡單問題,竟把紀若塵給問住了。

紀若塵就這樣靜靜坐著,不知過了多久,方才淡淡答道:“我也不知道,就當是上輩子欠你的吧。”

青衣聽了,也未做聲,只是怔怔地看著地牢一角。那裏有一汪積水,渾濁的水滴一滴一滴自石牢牢頂滴落,落入積水,砸出一朵朵泥花。她就這樣數著水滴,也不知數過了幾百滴,方幽幽地道:“對不起,青衣讓公子身處險地,以後…以後不會再這樣了…”

紀若塵只嗯了一聲,仍自出神想著。

青衣輕輕歎道:“公子無須煩惱,我已告訴了叔叔,他很快就會來的。只是青衣以後,可能…可能不能再相隨公子左右了…”

紀若塵訝然望向青衣,她卻側過臉去,不願與他眼光對上。

紀若塵終歎了一聲,道:“這又是何苦?我宗後援轉眼即到,羅然門從我們這裏拿去的東西,終會叫他們十倍百倍的吐出來。”

青衣垂著頭,幽幽地道:“那公子又在為何事為難?”

紀若塵也在望著那滴滴落下的渾濁水珠,片刻後方歎道:“我在想,今後當如何自處。”

青衣聽了,只是緩緩低下頭去,不知道究竟明白他話中之意沒有。

地牢中陰寒愈來愈盛。

紀若塵終於不再抱膝枯坐,輕輕一攬青衣的肩,青衣當即馴順地偎在他懷中。

他看著的是漆黑的地牢牢頂,眼中所見,卻是一個灑然立於世間的身影。那一句“我也就是在你麵前,才會裝裝溫良嫻淑。”,言猶在耳。

青衣似有所感,不由自主地縮成一團,似是身上偎得熱了,心中卻冷了。

羅然門建於雲嶺之西,傲然峰上。一片開闊的地麵上昂然聳峙著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群,殿群依照五行八卦方位,順著稍長的南北中線向左右展開,重樓疊翠,飛簷重霄,連楹接漢,巍峨之極,也奢華之極。

這些殿台觀閣俱以金石作磚,白玉雕欄,琉璃作瓦,丹漆繪頂,翡翠作屏,無一處不是流金溢彩,炫若七寶樓台,耀睛奪目,顯露出一派富貴之氣。

但羅然門宮群富貴是富貴了,大多數樓台簇簇然的新,少了三分古意。再縱觀整個宮群,也略顯雜亂無章,雖也有依天時地氣布局,但遠不如太上道德宮那般奪天地造化之工,硬改天時、強轉地氣的大神通,就連九脈宮群也要比羅然宮群強出三籌。

若說太上道德宮乃是千載豪門,羅然宮即是當世的一個暴發戶。

羅然門本是一個碌碌無為的修道小派,百年前門中偶然收得了一對傑出弟子,將本門道法發揚光大,又發前人所未發,於是門中弟子修為大進。其後羅然門又仿道德宗之法廣開山門,收錄弟子只看天資,不問人品出身,自此聲勢日盛,稱霸五百裏。

羅然門行事素在正邪之間,近年來崛起得又快,行事難免霸氣十足,偶有不講道理、仗勢欺人之興,也實屬正常。

昔日一對傑出弟子,如今早成大器,一名為大羅真君,現今身為掌門,另一名為大然真君,是為監宗,對掌門有節製之權。

大然真君身長八尺,體形肥碩,生得濃眉大耳。此刻他正仰臥在一尊雲石刻成的躺椅上,任透過琉璃天頂而下的天光照在自己身上,雙眼微閉,深吸緩呼,口鼻間不住有繚繞雲氣進進出出。雲石台座左首立著一株火紅的珊瑚樹,右首則是一座碧晶雕成的花架,盆中植一截三尺神機木,木上生著株扇麵大小的紫芝。

良久,大然真君才微張又細又長的雙目,細聲細氣地道:“我看你喜中有憂,究竟什麽事啊?”

雲石台座前跪著的正是率眾圍攻紀若塵與青衣的年輕人,聞言忙道:“弟子日夕想著師父的大事,今日見一浮滑少年攜一美豔小妖同行,於是自作主張上前盤問,並擒了他們回山,等候師父發落。此次湊巧得了幾件寶物,依弟子看,當對三日後的大事有一錘定音之效。”

大然真君顯然頗不以為然,道:“無方子,你何時才改得了這胡吹大氣的毛病?一錘定音?你大羅師伯是那麽容易定的嗎?是什麽東西啊?先呈上來看看吧!”

無方子忙道了聲是,將三件寶盒一一打開。他頗用心思,用的寶盒乃是海鮫絲織就,有隔絕寶氣之效,顯是想給大然真君一個驚喜。

大然真君本安坐如山,但寶盒一開,寶氣隱隱透出,與那尋常法寶迥然有異。他一雙細眼當即睜得老大,騰地坐起,一迭聲地叫道:“奇怪,奇怪!這陣寶氣當真奇怪得緊!是什麽東西,快快呈上!”

還未等無方子將寶物呈上,大然真君已等不及了,如一朵輕雲從雲石台座上飄下,一屁股將無方子拱到一旁,奪過三個寶盒,一一觀瞧起來。

鏘的一聲,仙劍赤瑩已出鞘三寸,濛濛的豔紅光華登時將大然真君的臉映得通紅。他屏住了呼吸,直至一盞熱茶時間過去,才重重吐了一口濁氣,道:“好,好劍!不比你師伯手裏的那把飛星差了!有此劍在手,我又何懼之有?”

大然真君拔劍出鞘,細細看著赤瑩幾若透明的劍身,又伸左手二指,就想去拭一下劍鋒。無方子見了慌忙叫道:“師父小心!劍鋒上塗了墜凡塵!”

大然真君手微微一顫,登時小心了許多。他又看了良久,才將赤瑩歸鞘,轉而提起了青衣那根二丈長鞭。

大然真君這一次渾身上下的肥肉都在顫抖,臉幾乎貼上了長鞭,一寸一寸,細細地從鞭梢看到了鞭柄,不放過每一分細節。他閉目良久,右手忽然握住鞭柄,稍一運力,長鞭既緩緩浮起,一個又一個青色雷球從鞭身上浮出,發出劈啪聲響,在空中緩緩遊走。當出到九顆青雷時,大然真君與無方子須發為雷威所引,皆無風自起。

大然真君手又是一抖,九顆青雷齊向長鞭聚來,一一沒入鞭內。

“混沌鞭!沒想到啊沒想到,竟然是混沌鞭!這世上原來真的有混沌鞭?此鞭在手,別說大事可成,就是躋身天下名門,又有何難?又有何難!”

大然真君喃喃念了半天,方開了最後一個四方小錦盒,錦盒正中,正放置著那枚玄心寶戒。玄心戒不露寶光,不透華氣,大然真君反複看了半天,也沒能看出什麽來。大然真君見多識廣,知道此類寶物需特殊法訣才能開啟,於是向無方子問起這枚戒指運用之象。

無方子言道所擒那年輕人手中常會信口雌黃地現出咒符、丹葯等物,事後搜遍他全身上下,除了這枚戒指外,就只有一些銀兩,除此之外,再無其它藏物之處。

大然真君聽到‘信口雌黃’四字,唇上兩縷細須馬上飄起。他一躍而起,飄回雲座,閉目凝思。

無方子剛叫了聲師父,大然真君既抬手止住了他,厲聲喝道:“別做聲!我要好好想想!”

大然真君這一想,足足想了一柱香的功夫,方道:“無方子,我們死了幾名弟子?”

無方子心中一跳,但也只能硬著頭皮答道:“死了三位師兄,另外郝有方師兄是被那年輕人給的丹葯救回的,不過道行已然大損。”

大然真君略點了點頭,就又閉目凝思去了。無方子從未見過師父會有如此凝重之態,當下跪於地上,動都不敢動一下,心中忐忑不安,不知是禍是福。

太上道德宮上清殿中***煌煌,八脈真人再次齊聚,圍著一張玉台團團而坐,正中一張座椅空著,為虛席以待紫微真人之意。

紫陽真人居於正位稍偏處,輕撫長須,雙目似開微開,不知在想些什麽。

一名道人足踏煙雲,迅捷無倫地飄入殿中,躬身道:“諸位真人,太廣道長傳來急訊,我宗弟子一百一十五人已齊集傲然峰下,等候真人喻令。”

紫陽真人緩緩張目,環顧一周,目光所及處,諸脈真人皆點了點頭。紫陽真人於是道:“通知太廣,即刻上峰要人。”

那道人應聲去後,紫陽真人方道:“諸位真人,若塵此次為羅然門所掠,耽誤我們大計不少,各位真人有何建議?”

景霄真人接道:“若塵此行收得的那青衣小妖,看來來頭非小,應是出自天刑山一脈。如此看來,說不定能於我宗大計另有幫助,此節可以別議。那羅然門利欲熏心,膽大包天,竟敢掠我道德宗弟子,此次若不嚴懲,我宗威名何在?不過大羅真君與大然真君道行不淺,門下弟子也頗多有能之士,且如此一鬧,羅然門左近必然雲集居心叵測之輩。無論若塵青衣,均是損傷不得,是以為萬全計,光憑一個太廣尚不足以鎮住局勢,須另行派人主持大局。”

紫陽真人聞言即道:“景霄真人此言甚是!即是如此,不知景霄真人願不願意赴羅然門一行?”

景霄真人頜首道:“正有此意!”

紫陽真人沉吟一下,又道:“太微真人親製秘符咫尺天涯有縮地成寸之效,就請太微真人與景霄真人同去,那邊有太廣道長為二位真人標定方位,如此一個時辰之後,二位真人當可踏足傲然峰上,共持大局。”

當下太微真人也應了,二位真人不多作停留,馬上離座而起,就欲起行。

紫陽真人又叫住了兩位真人,淡淡地道:“若那羅然門還不肯放人,二位真人手下不必留情,順手滅了就是。”

距離黎明時分,還有相當長的一段辰光。

無方子已不知自己跪了多久,只覺得雙膝已經麻木,豆大的汗珠一顆顆滴落在地。但大然真君沒有動,他也就不敢稍動。無方子本是大然真君愛徒,道行可是不淺,本來就是跪上月餘也不會感覺疲累,然而此刻氣氛凝重之極,他隱隱有大禍臨頭之感,心中戰栗,能支持著跪立不倒,已算不易。

那枚玄心戒指本在大然真君指間翻來翻去,滾動不休,此時突然一停!

大然真君終於張開了如縫般的雙眼,柔聲細氣地道:“你剛剛說,這混沌鞭是那豔麗小妖用的?”

無方子忙道:“是,她實是絕色。”

大然真君性本好色,此刻卻對這一問題全無興趣,又陰聲問道:“她年紀不大?”

“是。”

“道行也不深?”

無方子額頭冷汗滾滾而下,顫聲道:“修為極淺。”

大然真君細長的眼睛中目光銳利如針:“那麽,這麽一個年輕、絕色、修為極差的小妖,為何手中會有混沌鞭這足可為飛仙所用的仙兵呢?”

無方子牙關打戰,吃吃地道:“這….這…想必是她的長輩,或是師門…”

大然真君猛然暴喝一聲:“你終想起了她還有長輩、師門!”

大然真君氣急敗壞,這一句罵得太急,接連猛咳一陣,才重以那陰陰柔柔的聲音道:“那你說說,她長輩師門又該是何等妖物,方能將混沌鞭與她護身玩啊?”

無方子腿一軟,當即坐倒在地,再也說不出話來。大然真君語氣越是柔緩,他就越是知道大禍已然臨頭。

大然真君伸指一彈,玄心扳指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丁當一聲,落在了無方子麵前。無方子手抖著,想去撿,卻又不敢。

大然真君道:“這一枚扳指奧妙在何處,就連我也參詳不透。但聽你之言,它功用當在以介子納須彌,這等移星換物的寶物,世間又有幾枚?”

此時此刻已無須多言,這一枚扳指,與那混沌鞭實是同一道理。

自來禍不單行。

還未等無方子想出一二補天之策,殿外忽然傳來一陣急驟的腳步聲,一個弟子匆匆跑進,向大然真君行了一禮,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大事不好!道德宗太廣道長率百名弟子圍了山門,稱一個弟子被我羅然門抓走,要我們馬上交人。掌門差我前來報訊,請您即刻去大殿商議!”

大然真君哼了一聲,緩緩起身,隨那報訊弟子離去,將行到門口處時,他忽然回頭,向無方子冷笑道:“原來抓的是道德宗弟子,你還真是長進啊!”

無方子早已軟癱在地,哪還答得上話來?大然真君剛出殿門,又是一名弟子飛奔而至,人尚未至,就遙遙叫道:“大然真君,雲中居顧清拜山,要我們即刻放人!掌門請您即刻至大殿商議,不得有誤!”

大然真君聽了,即加快腳步,如飛而去。

一時間,殿中只剩無方子一人。他喃喃地道:“不行,不行!這樣下去一定會死的!我得逃,我得逃!”

他突然一躍而起,就向殿外衝去,堪到門口時,忽然回首一望,見仙劍赤瑩,混沌鞭以及玄心扳指都還在殿中。無方子略一猶豫,即一咬牙,幹脆一不做二不休,返身回殿,要攜了三寶逃生。有此三寶在手,日後修道自然是事半而功倍,甚至開宗立派,也非奇想。

無方子戴上玄心扳指,抓起混沌鞭,手剛握住赤瑩劍鞘,赤瑩忽然一聲清鳴,自行離鞘而出,一劍沒入他的胸膛!

無方子倒吸一口氣,呼氣時吐出的卻是大蓬大蓬的血沫,中劍處炙熱難當,全身上下血液如沸。他低頭看著赤瑩的劍柄,顫抖的右手終於握上劍柄,卻再也無力將赤瑩拔出。

“這就是…墜凡塵的滋味啊…”無方子頹然倒地,雙目猶睜。

大然真君的身影悄然在殿中出現,看著無方子的屍身,長歎一聲,道:“你隨我多年,我本有心放你一條生路,奈何你貪念實在太重,唉!”

此時大然真君身後一眾弟子齊聲問道:“師父,現下當如何是好?”

大然真君木然道:“收拾好寶物,再割了無方子頭顱,然後一齊送到掌門處請罪吧!”

此時此刻,月已中天!

皓月當空,月華如水,映得下方萬裏山河凝霜。月下有一片萬丈大湖,湖麵平滑如境。

嘩啦啦一聲響,湖邊林中一群宿鳥衝天而起,向西方如電飛去!

這些宿鳥藍喙劍尾,雙翼如刀,翼尖一點朱紅,名為緋羽,素以靈覺敏銳,掠飛如電聞名於世,得列奇鳥之林。

這一群緋羽不鳴不叫,只奮力振翼,拚了死力西飛,轉眼間就消失在夜幕之中。那千只被緋羽驚起的宿鳥,旋飛數周之後,未曾發現異樣,又紛紛回巢歇息去了。

月下廣湖,再次陷入寧靜。

一陣微風忽起,向湖邊吹來。這一陣風尚未吹到湖邊,風中即現出三個若有若無的黑影,修倏忽間越過了微風,已掠到湖心之上!

這是三名全身玄黑重鎧的武士,三張各不相同的猙獰護麵將他們的麵容都掩於其下,背後玄色披風展得筆真,不見一絲波紋。

為首一名武士斜舉一柄巨斧,左右兩名武士則各倒拖一把偃月大關刀。無論巨斧關刀,皆色作玄黑,不映萬物,不反月華。

三名玄甲武士不在空中浮飛,而是掠地奔跑,玄鐵戰靴靴尖龍頭只在湖麵輕點一記,三人已越過萬丈平湖!

他們雖不當空馭氣而飛,但去勢如風,速度又不知比馭氣快了幾許!

皓月之下,本是平滑如境的湖麵上彈起了三滴晶瑩水珠,又徐徐落下,在湖麵上激起三圈漣漪,一環套一環,緩緩向四周擴去。

夜涼似水。

沉睡的大地上,但見一群緋羽如電西飛,而它們身後,三道若有若如的身影如輕煙般迅速接近,轉眼間就追上了這群緋羽!

緋羽群預感大禍臨頭,陣陣悲鳴,轟然四散!

那三個身影卻未有分毫停留,翻越重重關山大澤,一路徑自西去。

緋羽在夜色下亂飛一氣之後,才相信已然逃過一劫,重新聚成一群,回湖邊舊巢去了。

夜幕依然低垂。

三武士的身影悄然出現在傲然峰下,並未稍有停留,即舉步登峰。

一,二,三!

那為首武士第三步起步時人尚在峰腰,落足時已然登上八百丈傲然峰。他徐徐抬頭,仰首,凝望著十丈外,山門牌樓上那龍飛鳳舞的三個鎦金大字:羅然門!

嘶…

從那猙獰麵具的縫隙處噴出了一團淡淡寒霧,斜指向天的玄黑巨斧緩緩落下,通的一聲,斧柄沒入地麵。

百丈之內,石麵皆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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