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八 情天恨地兩濛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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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殷殷向著洛陽絕塵而去時,紀若塵與青衣剛出利州城。他們匆匆離去,並未察覺昨夜在鸞山發生的數場大戰,但有人覺察到了。

午後時分,一個胖胖的中年員外在數個家丁的簇擁下,登上了鸞山之頂,看上去似是前來遊山的富家員外。

此時春寒仍重,但那員外因為體胖的原因,雖身著綢衫,但一張白白淨淨的臉上仍然不住地冒著汗。旁邊一位精瘦家丁遞上一條雪白汗巾,接過員外手中已濕透的汗巾,收了起來。

“這就是鸞山了嗎?”員外四下張望著。

他身旁一個腐儒模樣的文人折扇一合,指點道:“這裏即是鸞山了。據利州城誌所載,此山高百丈,清而不險,有水三道,曾有青鸞過而棲息,故名鸞山。您看,那邊就是利州城了。鸞山頗得靈氣,為東西要衝,我們所立之處,就是一處地眼。”

員外點了點頭,讚道:“這裏景致倒是不錯。”

其實鸞山頂上土石開裂,草焦樹枯,全然一副劫後餘生之景,哪有半分美景可言?那員外再四下望望,向著一處一指,又道:“那邊也有點意思,我們過去瞧瞧。”

於是幾名家丁奴仆忙挑起食盒行李,簇擁著員外向所指處走去。一行人走了一柱香功夫,才走到員外指處。那裏本是一座天然石台,但現在龜裂處處,早已碎得不成樣子。

石台正中有一塊完整石麵,上麵有一大片焦痕,看上去似是一個正張開雙臂的巨妖。在焦痕之後立著一尊較小的深灰色沙雕,她體形如人般大小,身後拖著一根長尾。雕像看上去一臉驚愕,似是看到了什麽極恐怖之事,然後就此定格。

那員外本是走馬觀花的看來看去,在這尊沙雕前卻駐足了足有半盞茶時分,然後忽然向旁邊一指,道:“那根鐵杆子很有些份量,來人哪,把它給我起出來,扛回去打幾口鐵鍋!”

幾個家丁轟然應了,向員外所指處奔去,一個個紮衣挽袖,摩拳擦掌,數只大手就向露出地麵三尺的一根黑沉沉的、碗口粗細的鐵杆抓去。

這截鐵杆入地頗深,但那幾個家丁力氣卻也不小,一番吐氣開聲,竟生生將那鐵杆從石鏠裏拔了出來。鐵杆一頭接著一個長足有四尺的巨大刃鋒,原來是一把極為猛惡的死鐮。看上去這把死鐮極為沉重,四名家丁使出吃奶的力氣,才將它抬到了員外麵前。

那員外麵有喜色,摸著死鐮,笑道:“這麽大一塊鐵,倒當真可以打幾口大鍋!小的們,給俺抬回去!”

家丁們轟然應了,跟隨著員外高一腳低一腳地下山去了。那酸儒文士跟在員外身邊,數次回望沙雕,頗有戀戀不舍之意。

撲通一聲,他忽然雙膝跪地,道:“無傷大人!我們難道就任他們在這裏承受風吹雨淋嗎?”

文士聲有哭間,他此言一出,原本喜氣洋洋的隊伍馬上靜了下來,家丁們目光紛紛移向一邊,即不去看沙雕,也不願看到手中抬著的死鐮。

那員外也停下了腳步,看了那文士一眼,淡淡地道:“我族生於天地之間,迎風披雨,亙古如此,何苦之有?道德宗分毫不掩痕跡,那是立威來著。即是如此,我們不若讓計喉與潮汐這樣立著,反讓他們知我族氣概!壬珩,你還是太沉不住氣了。”

壬珩猶跪不起,叫道:“可是…”

員外不再理他,擦了一把汗,高聲道:“小的們,回府!”

家丁們刹時間都變得喜氣洋洋,高聲唱了喏,擁著員外下山而去。

方今天下,有三處至陰至險之地,一為天刑山,一為冥山,一為無盡海。

天刑山上承天殤,下通黃泉,天地相衝,千年一傾,乃至凶之地。冥山地處極北,乃至陰至寒之地,此地無一分陽氣,風過而萬物成灰,休說常人難住,就是那些修為稍差些的妖也無法在此處多呆。

冥山雖不廣大,但高千丈,筆直通天,險到了極處,終年鉛雲遮天,如在黑夜之中,全然不見天日。反而是山腳處才能見到一點天光。

冥山之頂,以黑矅岩砌著一座巍巍宮殿。此殿外牆高十丈,上下九重,層疊而上,氣勢衝天,一如這寒極險極的冥峰。

冥山絕崖邊,有一座石台延伸出來,石台另一端則是一道萬級長階,筆直向上,直通冥殿最上一重。

冥殿最上一重是一座大殿,殿中一石一柱,皆以黑石所造,整個大殿森寒肅殺,有無窮威嚴。

大殿盡頭有一座高台,台上置一張石椅,椅後是七麵黑玉屏風,上或雕神獸、或飾凶物,窮其、火凰、狴犴、饕餮,各不相同。石椅背高八尺,橫寬一丈,通體玄黑。椅中坐著一個麵目清秀的男子,看上去三十多歲,以手支頜,一雙鳳目微閉,似正在假寐。

大殿正中,正跪著那白白胖胖的員外,那一身綢袍與冥殿氛圍實是格格不入。在他麵前一丈處,正放著那把死鐮。

冥殿中一片死寂,連呼吸聲都聽不到,就如殿兩側立著的數十形態衣飾各異的妖族全是沒有生命的雕塑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那石椅中的男子方歎了口氣,並未張目,只是道:“無傷,起來吧。”他聲音中帶著一種奇異的金石之音,說不出的悅耳動聽,自有一種攝人心魄之力。

但無傷仍跪在地上,沒有分毫起身之意,沉聲道:“陛下若不準我出戰,我是不會起身的!”

那男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冥殿中登時響起一陣奇異的呼嘯聲,有若數頭巨龍在同時吸氣一般。他這一口氣吸得極長,直吸了整整一刻,還未停歇,就似他胸中能容得下雄山大川一般。

他吐出了一小團白霧,雙目終於張開。

這一雙眼,深邃、淵深,映得出世間萬物,照得透萬千人心。目開的刹那,整個冥殿都亮了一亮,似掠過了一道電光。

他雙眼徐徐自殿中群妖臉上掃過,在無傷身上定了一定,最後落在了那把死鐮。這一次他凝視良久,方才收回目光,長身而起,緩緩步到大殿門口處,望著天空中那幾乎觸手可及的黑雲,默然不語。

無比沉鬱的鉛雲正圍繞著冥峰緩緩旋動著。這幅景象看得稍久,即會令人感到頭暈眼花,分不清是天轉,地轉,還是自己在轉。

他以與天上積雲同樣的節拍轉過身來,環視著殿中群妖,緩緩道:“我雖居皇位,但在這冥殿之中,例來沒有跪拜先例,諸事也皆是商量而決,我們名為君臣,實為摯友。但是無傷你長跪不起,是定要逼我出兵嗎?”

無傷依然伏地道:“無傷不敢,但婉後已歸,此次若還要忍讓,怕會令我族十萬甲士心寒!”他語意未盡,似還有什麽沒說出來。

妖皇淡淡地道:“這一個忍字,我們已用了百年。百年之前,我族甲士不過萬,天下十八絕地,僅占了其中一處為安身立命之所。那時我忍,是因為文婉落在道德宗之手,且忌憚著洞玄真人道法通天。現在我還要忍,你們是不是以為,我就怕了紫微真人呢?”

無傷呆了一呆,沉聲道:“當年陛下與婉後率臣等一十八將,血戰七月,方斬盡陰魔,攻下冥山,其後再退八方之敵,奠定我族百年基業!若非婉後當年為救臣等舍身催運北帝聖術,也不會為洞玄老賊所擒。無傷之勇,與陛下與婉後相比實不值一提。縱那紫微飛升在際,陛下又何懼之有?”

妖皇歎道:“當年之事,再也休提。無傷,我且問你,此次越界行事,是否我族所為?越界行事者可誅,是否明錄在三界之約上?”

妖皇每問一句,無傷都答了一句是。

妖皇默然片刻,方道:“既是如此,道德宗已占足了一個理字,我們以何理由出兵?”

無傷當即無言,片刻後方道:“但那道德宗無恥之尤,分明是要借此立威!越界行事的多了,為何偏在這時斬我鋒將?陛下,為十萬甲士歸心計,請允無傷獨上莫幹峰,好歹毀去一脈真人,讓他道德宗從此不敢橫行!”

妖皇搖了搖頭,道:“無傷,你身負重任,豈是道德宗區區一名真人比得了的?此議我絕對不準。”

冥殿中忽然一陣轟鳴,一名足足有三丈餘高的人首象身巨妖向前踏了一步,直震得整座冥殿都有些微的顫抖。那妖沉聲道:“陛下!道德宗素來氣量狹小,貪得無厭。依我看,他們以已之心度人,必是以為計喉與潮汐乃是去搶奪玄心寶戒,出手時應不知青衣小姐其實出於天刑山。但時間一久,道德宗必會知道。此次青衣從天刑山出走,我們的確是措手不及,防護有所不周,才使青衣小姐落於人手。小姐在我們的地界失了護送,若為道德宗送回的話,甚至於她若與同行的那個弟子生了情愫…”

妖皇淡淡地問:“那右相認為該當怎麽辦?”

“全力突襲搶人,若是搶不回來,也不妨…事後都推到道德宗身上就是。”右相沒有繼續深說下去。

妖皇轉身望向殿外鉛雲,片刻之後,方緩緩道:“如此一來,我們與道德宗又有何區別?我族若也象人族那樣自相殘殺,那又要何年何月,方能為天下之妖辟一片樂土?此事再也休提!”

“可是陛下!”右相又向前踏了一步

妖皇抬起左手,止住了右相,淡淡地道:“右相也不必多慮。想天下之大,眾生蒼茫,別說紫微僅是飛升在際,他就是直接修成了金仙,也算不盡世間所有因果。無傷!”

無傷沉喝一聲:“臣在!”

“將這把死鐮送去無盡海,且通知他們青衣已落入道德宗之手。”

右相大吃一驚,失聲道:“小姐竟…竟與無盡海那人有關?”

妖皇淡然道:“所以說,我們只須看紫微此次如何作繭自縛即好。都散了吧!”

片刻之後,冥殿中已只餘妖皇。他又立了不知多久,才回到後殿,拾級而上,登上了殿頂天台。

冥殿殿頂天台方圓百丈,呈八角型,每角分刻八卦卦象,灌以紫金。整個天台以黑玉為基,刻有山川大河,諸天星宿也一一對應,分別在天台上嵌寶石以應之。

天台正中央,則立著一株珊瑚雕成的九色蓮花,蓮心處非是花蓬,而是一顆血淋淋的心髒,正自緩緩跳動!

從此處望天,天就在觸手可及處。

那無邊無際,無窮無盡的漫天黑雲都以這一朵九色蓮花為心,旋動不休。雲心處有一處奇異的雲洞,從中透著如水般的慘碧光華,只是根本看不清那光華背後究竟是什麽。

風吹過。

這一陣風掠過了天台上大地山河,於是這本是靜止的世界驟然活了過來,山在飛雪,大河揚濤,又可見西荒地裂,東海鯨飛!

他抬步,踏上了天台,一時間落足處山崩地陷,不知毀了多少生靈。甚至於風中隱隱可以聽到億萬生靈的悲嚎!

他分毫不為所動,徑直來到九色蓮前,凝望著那跳動不休的心。

九色蓮忽然升起一團輕霧,霧中隱現一個女子身影。她想以手捧起他的臉,那雙並無實質的手卻在他身中穿過。

她幽幽歎息一聲,道:“翼軒,我知道潮汐去了。這…都是定數,你也不必傷心了。”

翼軒仰首向天,又是深深吸了一口氣,這一口氣吸得風翔雲動,連那漫天鉛雲,都給生生拉下了數分!

“是啊,都是定數…”翼軒緩緩閉上了兩眼,喃喃地道:“可是婉兒,前緣今世來生,這三生的定數中,我們也只有這一個孩子啊!…”

一滴清淚自翼軒緊閉的雙目中流出,爬過他清雋的麵容,徐徐飄落在黑玉地麵上,摔成一朵小小水花…

這一滴淚,也將十丈內的玉台擊碎。

文婉一聲歎息,擁緊了翼軒,輕輕地道:“等我恢複了肉身,你也找到了繼位之人,我們就重回西玄山,將這三生定數,盡數棄在太上道德宮罷….且看那紫微老道,能不能超度得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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