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宮詞(女君紀)

6.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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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國夫人用的茶具是那日在宴會上昏迷的侍女碧瑤清洗,因劉娥救了她,她心存感激,悄悄告訴了劉娥湯瓶燙手的原委:劉娥點茶當天小妍所取的湯瓶並非尋常煮水用的那種,這一個裡面中空,內外有兩層,是平時煮好熱水保溫所用,但外觀與煮水用的極其相似。那天小妍取湯瓶時先往裡面註水,再火燒外層,是以外層極燙,而其中水不冒蒸汽,劉娥不知內情,未曾防備,故此慘被構陷。

雖然知道真相,但劉娥心知楚國夫人既然已對她心生嫌隙,此時再向秦王辯解,無異公然表示與楚國夫人作對,後果只會更糟,所以暫時隱忍,不再向他人論及此事,按楚國夫人吩咐改往織房做事。

織房分給她的活兒或粗重,或極耗心力,例如在極短時日內照裁縫畫好的線裁剪王府侍女們下一季要穿的衣裳,並按規定紋樣繡花。劉娥於堆積如山的佈匹和針線中度日,恍惚又回到了在華陽面對舅母虐待的時候。

趙廷美事後也覺得當日之事有些蹊蹺,但明白夫人對劉娥有成見,如今他既不想有何舉措火上澆油,也不想因維護劉娥違了夫人心意,使夫妻生分,遂只讓顧都監寬慰劉娥,請她忍耐些許時日,待夫人氣消,再另作打算。

織房中的侍女大多對劉娥有一種出於戒備的疏離,私下議論,頗多嘲諷之詞。一日劉娥抱著一疊裁好的衣物從織房出來,正巧遇到兩個織房侍女入內,劉娥側身讓道,友好地笑笑,年紀小的侍女也回之一笑,年紀稍大的那位則一臉冷漠,徑直入室,不理劉娥。

劉娥走了幾步,想起還有些什物落在房中,遂回身欲進去,不想在門邊卻聽見兩位侍女正在談論她。

大侍女質疑小侍女為何對劉娥笑,小侍女說覺得劉娥對她很好,經常幫助她做事,大侍女一聲冷笑:“她得罪了夫人,在大王身邊混不下去,也只得在這裡收買人心。你小心點,別跟她走得太近,仔細被她利用,惹夫人生氣。”

小侍女嘆道:“我覺得她不像有心機的人。”

大侍女道:“那天壽宴上,她仗著大王寵信有意顯擺,當著這麼多賓客的面指手畫腳的,命令小妍姐姐為她做事,分明是故意掃夫人的面子,向她示威。”

小侍女驚訝道:“她真的存了這心?”

大侍女繼續貶斥劉娥:“可不是麼。她也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跟在大王身邊,大王給她一些好臉色,她就當自己是主子了……進府比我們晚,還以為自己能爬到我們頭上管我們,卻不知爬得越高,摔得越快。夫人也吩咐了,如果在織房還不老實,即刻逐出王府去。”

劉娥立於門邊聽完,也不再進去,轉身默默離去。

翌日劉娥以探親為由告了假,到龔美鋪子裡小坐,在龔美詢問下將近日發生之事說出,龔美連連感嘆:“早知今日,你就不該進王府,任人宰割……不如即刻向秦王告辭,離開王府,來與我做點小生意,大哥雖暫不能給你錦衣玉食,但至少溫飽是不用愁的。”

劉娥亦有些茫然,不知何去何從。彷徨間忽然聽見附近大相國寺鐘聲響起,心念一動,遂前往這京城最著名的寺廟進香。

大相國寺原為戰國時魏公子信陵君故宅,北齊時改為寺廟,此後幾經重修,如今殿閣巍峨,香火鼎盛,上至王公貴婦,下至平民百姓,都愛前往燒香許願還願。

劉娥跪於佛前,雙手合什,默默祈禱,希望佛能為其指明前路。她身邊的人往來不絕,大多帶著希冀、憧憬,或志得意滿的喜悅離去,惟她獨跪良久,離開之時步履沉重,仍覺心情鬱結如此刻天際潮濕的陰雲,被風一擰,便能墜下雨來。

出了寺門,劉娥抬頭看看烏沉沉的天,一臉憂慮。

“劉姑娘。”有人在她身邊不遠處喚。

劉娥側首一看,見趙元佐立於一駕裝飾如常人所用的馬車前,正微笑著看她。

劉娥一怔,旋即向趙元佐行禮:“楚王,這麼巧……”

趙元佐緩步過來,道:“並非巧合,龔師傅告訴我姑娘來大相國寺上香,我是特意來找姑娘的。”

趙元佐請劉娥上車,帶她來到金明池畔。兩人並肩立於池邊,遠處樓閣垂柳隨雲轉暗,化作深深淺淺的水墨痕跡,池中長堤一徑橫斜,盡頭消失在雲影煙波處。

劉娥一聲輕嘆:“沒想到龔大哥會去叨擾大王。”

趙元佐道:“龔師傅說你性子剛強,擔心你一時想不開,情急之下才跑來找我……當日是我送你們進的秦王府。若姑娘在王府裡遇上什麼麻煩,又或是受了委屈,我也難辭其咎。”

劉娥勉強一笑:“沒他說的嚴重,只是我心裡……著實有些鬱悶。”

趙元佐問:“龔師傅說,他勸你離開王府,不知姑娘作何打算?”

劉娥黯然看著前方:“爹娘去世後,我便無以為家。來王府的這幾月,算是這些年過的最安穩的日子。只是……繼續留在王府裡,我不知怎生去面對那些刁難和流言蜚語。”

趙元佐淡淡一笑:“姑娘可知,如今在秦王府的遭遇,是因何而起?”

劉娥低嘆:“大概是我行事莽撞,令楚國夫人不快。”

趙元佐擺首:“姑娘做事很認真,無論是壽宴上,或為陳國夫人備壽禮之事,犯的錯,無非都是‘僭越’二字。”

劉娥有些疑惑地看他,重復道:“僭越?”

趙元佐點頭:“楚國夫人已下令處置昏迷的侍女,你阻攔在先,眾目睽睽下指使夫人侍女於後,雖出於好心,救了病倒的侍女,但在夫人看來,那便是越俎代庖,不把她這秦王府的女主人放在眼裡。

劉娥沉默不語,趙元佐又道:“至於陳國夫人壽禮一事……這樣說吧,我的王府中,也有許多侍女,平日我琴棋書畫各有人伺候,侍女分工明確,各司其職。以前,偶爾,我也曾讓伺候我彈琴的侍女為我研墨,或讓為我打掃書房的小丫頭為我焚香,結果司琴侍女為司墨侍女怨恨,掃地的小丫頭更是被焚香的侍女明裡暗裡百般欺壓,我才漸漸意識到,職責和等級,在宮廷和王公之家會被格外重視,每個人均覺自己的職權和地位不容侵犯,而僭越的行為,小則被斥責,大則……若換在大內,是可以問罪的。”

劉娥細思他所言,喟然長嘆:“謝大王指點。我曾以為,盡職就是做好秦王吩咐的所有事,如今想來,不免幼稚愚惑。”

趙元佐溫言分析:“為秦王盡職,自然是好,但備壽禮是楚國夫人在操辦,你準備糖蜜韻果,雖是承秦王之命,落在楚國夫人眼中,就是僭越之舉。你應該暗示秦王告訴楚國夫人此事,糖蜜韻果是否由你做,請楚國夫人安排,讓她覺得,你是尊重她的。如今這般,秦王應該能明白此事原委,但勢必不會因你而與結發之妻對抗,所以只能讓你受委屈。”

劉娥聽畢,對趙元佐深深一福:“大王一席話,令我茅塞頓開。劉娥受教,多謝大王。”

趙元佐含笑虛扶,又道:“那麼現在,你準備怎麼做,還離開王府麼?”

劉娥搖搖頭:“不,要走也不是現在。如果只知逃避,下回無論我去何處,再遇到類似的事,還是不知如何解決。”

趙元佐目露贊賞之色,看她的眼神格外柔和。

此時大滴的雨水從雲中墜落,在池面上點出若幹逐漸散開又交織的圓形漣漪。駕馬車的侍從匆匆趕來,向他們遞上一把油紙傘。劉娥接過,撐開傘,自然而然地舉著傘伸向趙元佐處。

在故鄉,從小到大,每次與女伴外出遇雨,都是她為同伴撐傘,此次也出於習慣,下意識地要為元佐擋雨。

然而趙元佐卻一把將傘接過,伸向劉娥頭頂。在她錯愕的註視中,他朝她微笑:“你一個人的時候,要懂得為自己遮風擋雨。但是如今我在,這傘,容我這男兒為你撐。”

他舉傘偏向劉娥這一側,讓雨不沾她衣,同時保持著與她的半尺距離,而令自己一臂沐於雨中,很快那一袖為雨浸濕,他紋絲不動,仍含溫雅笑意,端然前視,透過霧雨淡看平湖微瀾。

劉娥舉目望向煙波浩渺處,睜大眼睛,卻控制不住如水下激流般瞬間沖上心頭的情緒,她嘴角輕揚,像哭又像笑,在他無言相伴下,淚與雨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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