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宮詞(女君紀)

5.備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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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數日,楚國夫人頗顯煩躁,且易怒,因身邊一美貌侍女失手摔了她一只白玉鐲子,未曾斷裂,都被她下令杖責二十,因此王府中眾侍女奴仆連同她的愛犬無故都不敢接近她,遠遠看見,也避之不及。

趙廷美看在眼裡,自覺源於當日宴席掃了她的興,便特意挑個風和日麗的天氣,輕車簡從,陪她去南薰門外的行宮禦苑玉津園裡逛了逛。

迢迢芳園,鬱鬱碧柳,微風拂過綠池素景和有意談笑的廷美眼角眉梢,多少也吹散了楚國夫人心頭鬱結的怨氣。

兩人回程之時,楚國夫人面上已有笑容。坐在車中,握著夫婿的手,靠在他肩頭,只覺二人已許久未曾這般親昵,心中一時滿盈柔情。

從玉津園到秦王府,要經過宮城西側附近一條碎石路。馬蹄踩在碎石路上,發出略微沉悶的響聲,提醒車內人離大內不遠了。

楚國夫人想起不久後便是陳國夫人壽辰,這賀禮往年一直是她在張羅籌備,不知今年置辦些什麼是否應該征詢夫君意見。她抬眼看了看趙廷美,只見他在閉目養神,唇邊似還有一絲笑意。她沉吟須臾,最終選擇閉了眼,繼續靠在夫君肩頭小憩。

趙廷美卻在她閉目之後緩緩睜開眼來,目光穿過絹質的車簾,投向前方。

遠處,宮城角樓隱約可見。

翌日,楚國夫人尋了個由頭,詢問陳國夫人賀壽是否依舊按往年禮數置辦。趙廷美只淡淡答了一句“暫且如此”,便不再言語。這回答讓她既略感意外,卻也暗暗松了口氣。賞花釣魚宴後,秦王對陳國夫人的態度朝野內外無不矚目,禮數如常,是最不會招旁人非議,也是最穩妥得體的做法。

這日趙廷美在書齋處理公務,劉娥進來奉茶,趙廷美眼見劉娥離去的背影,突然心念一動,喚住了她:“你明日去城中轉轉,看哪家糕點鋪子的糖蜜韻果做得好,買一些回來。”

趙廷美平日裡不喜甜食,尤其不愛蜂蜜的味道,故而劉娥備的茶點裡從未加過蜂蜜,而這糖蜜韻果是含有蜜的……劉娥看了看趙廷美,見他依舊埋首批註,無意再交代些什麼,便應了一聲,旋即離開。

次日劉娥便開始尋訪城裡有名的幾家點心鋪子。一路試吃挑選,但覺那糖蜜韻果均甜膩無比,進了家茶坊連飲了兩盞茶方才好些。劉娥於茶坊樓上臨窗處獨坐,看著街上鱗次櫛比的各式食肆,想起自己吃過最美味的點心,其實是母親做的。前塵往事湧上心頭,不免有些黯然神傷。

直到傍晚,劉娥才捧著點心盒子回去復命。趙廷美一一細嘗品鑒,卻都不甚滿意。

趙廷美雖未多說什麼,難掩失望的表情卻逃不過劉娥探視的眼。她思量再三,決定一試:“大王,這糖蜜韻果的做法並不復雜,這陣子我一直在學做茶點,若大王對這些不滿意,或許我可以做做試試。”

趙廷美雙目一亮:“對,你手藝不錯,大可一試。”說著又端詳桌上的點心,“這些用於買賣的點心,終究少了幾分心意。”

他凝視糖蜜韻果的目光中有一些看不透的情愫,劉娥言辭間不覺謹慎了些:“只是不知大王什麼時候要……”

趙廷美沉吟道:“你且先做著,多做幾次,不管什麼時候,記得都用最好的料……此時暫且別讓他人知道。”

劉娥應了一聲“是”,行禮轉身離去,行至門口,突然聽到身後趙廷美似在自言自語:“這是陳國夫人最愛吃的點心。”

劉娥一怔,想起之前目睹的秦王與陳國夫人之間種種形狀,不由回頭看向趙廷美,但見他埋頭翻開了一冊書,仿若剛才的話不曾說過。

此後幾日趙廷美出入不再傳劉娥隨侍,她也有了空閑,除了外出采辦必備的材料,日夜待在小廚房裡調制點心。

一日楚國夫人歸寧探望父母,回秦王府途中,恰逢劉娥從路邊一個鋪子裡出來,手裡拎著一個盛蜂蜜的小罐子。

小妍看見劉娥,眉頭一蹙,揚聲喚:“劉娥!”

劉娥循聲望來,見是小妍,立即過去與她見禮。

車簾微微褰開,露出楚國夫人一小半臉,她打量劉娥一下,隨即簾幕重又垂下。

劉娥向車行禮:“楚國夫人萬福。”

車內默不作聲。

小妍瞥了瞥蜂蜜罐子,問:“姐姐這是做什麼?”

劉娥暫未作聲。因趙廷美吩咐不得將做點心的事告訴他人,故此她所需用料都不問王府膳房要,都是自己采辦,一時不知是否該如實作答。

小妍見她不答,又直接問:“你買這些做什麼?”

劉娥轉念一想,又覺楚國夫人應該不在趙廷美所指“他人”范圍內,遂開口回答:“大王吩咐我做點心,這是所需用料。”

車內傳來楚國夫人的聲音:“大王叫你做什麼點心?”

劉娥欠身道:“回夫人,是糖蜜韻果。”

楚國夫人頓了頓,也不再問她,徑直吩咐小妍:“走吧。”

犢車繼續緩緩前行。車內,楚國夫人隔著紗簾,眼角斜瞥,冷眼看劉娥於路旁躬身相送。

此夜,楚國夫人在床上想起今日之事,心緒難平,輾轉反側,索性起身坐著。

趙廷美回到寢閣,盥洗完畢,上床準備就寢,看見她這般模樣,有些詫異,正待發話,楚國夫人率先開口:“大王,下月給陳國夫人的賀禮,是否仍按往年禮數備著?”

趙廷美不明就裡:“夫人前幾日不是問過了麼?”

楚國夫人按捺怒氣,道:“我怕大王忘記了些什麼,所以再問一下。”

趙廷美疑惑地問:“忘記什麼?”

楚國夫人怒火愈盛,面上仍冷冷地說:“大王不是一邊叫妾身去備這備那,一邊又叫人去做什麼點心?”隨即冷笑一聲,繼續說:“糖蜜韻果……大王的心思還真是用得細致。”

趙廷美沉默不答。

楚國夫人卻還在糾纏:“大王心裡怎麼想的,妾身不明白。”

趙廷美皺眉:“你到底想說什麼?”

“大王叫劉娥去做糖蜜韻果,難道不是給陳國夫人當壽禮的?”楚國夫人終於挑明。

趙廷美面色一沉,大約明白了她發作的緣由,隨即沉聲道:“陳國夫人的壽辰,我叫人做一盒她愛吃的點心送去,有何不妥?”

楚國夫人氣極,口不擇言:“大王要對陳國夫人盡孝……”

趙廷美聞言,神情頓時大變,一道犀利的眼光射向楚國夫人。

楚國夫人瞥見,頓時氣餒,遂改口:“大王要對陳國夫人盡心意,不也應該是我出面麼?什麼時候輪到劉娥那個丫頭!”

說完楚國夫人更感委屈,猛地將帳中懸掛的銀香球扯落於地,其中炭火香藥四散。

趙廷美強忍了怒氣,溫言相慰:“下廚本就是該這些丫頭做的事,夫人多慮了。”

楚國夫人仍不依不饒:“大王既還記得我是夫人,那就應該跟我說一聲,好歹我也是秦王府的女主人。”

趙廷美見房外人影幢幢,有婢女在窺探,也恐動靜鬧大了,下人們聽了去議論,只得忍著氣繼續解釋:“壽禮一事,我也是臨時起意……”

“臨時起意也該讓我去置辦,讓個丫頭給陳國夫人備壽禮,外人若是知曉,大王可想過我將如何自處?”楚國夫人惱恨交集,聲音也不由地大了。

趙廷美黑著臉,猛地一掀被子,下床穿靴。

楚國夫人一愣,問:“你去哪裡?”

趙廷美不答,頭也不回地披衣而去。

楚國夫人一咬唇,盯著夫君遠去的方向,滿目幽怨憤恨。

一連數日,趙廷美或宿在偏閣,或留在書齋,早出晚歸,有意不與楚國夫人相見。楚國夫人躲在在房中哭了兩日,終於拭幹淚痕,有了主意。

趙廷美散朝後回府,卻見楚國夫人立於大門前迎接自己,刻意淡妝素衣,對趙廷美施禮恭迎,言語也分外柔順。趙廷美知她是在放低身段以求和好,便也不再計較,兩人恩愛如初。趙廷美不再對劉娥提糖蜜韻果一事,而楚國夫人也越發用心挑選給陳國夫人的壽禮,包括糖蜜韻果。

一日,趙廷美在園中練劍,內侍送來宮中禦賜的茶餅,楚國夫人便提議就在園中品嘗新茶,也算立承君恩。趙廷美同意,楚國夫人看看他身後的劉娥,再著意看小妍:“還不快去準備茶具。”

小妍答應,立即帶人去取茶具茶器。

楚國夫人含笑看劉娥,對趙廷美道:“時常聽大王誇劉娥,說她點茶技藝進步快,我這幾個丫頭,學了這麼久,總是不成器。”

趙廷美笑道:“你身邊那幾個丫頭,是笨了點。”

楚國夫人嗔道:“我的丫頭不笨,只是這點茶技藝未經大王或大王身邊人指點,才不成氣候。”然後又一視劉娥,笑道,“大王不如讓劉娥在這裡教教那幾個丫頭,可好?”

趙廷美大笑:“有何不可?”隨即喚過劉娥,囑咐她待會兒點茶。

劉娥低首答應,但覺今日楚國夫人雖對自己笑臉盈盈,那目光神態卻說不出地怪異。可既是秦王下令,也惟有遵從。

小妍等人將茶具準備停當,劉娥向趙廷美夫婦行過禮,在二人對面的茶案前坐下,熟稔地將茶具依次擺開,觀察了下一旁茶爐的火候,準備燒水。因此番有意讓劉娥展示茶藝,趙廷美格外重視,起身負手走到她身邊,觀察她一舉一動是否合宜。

案角擱著一只盛著水的銀湯瓶,劉娥伸手去取手,豈料剛觸上瓶身便似被火燒一般,她低聲驚叫一聲松開,湯瓶哐啷一聲,從案上摔倒地上,瓶中之水四處潑濺,立於她身邊的趙廷美前襟頓時被潑濕了一片,連須發上也濺有水,狀甚狼狽。

園中眾人壓抑著聲音,小聲驚叫。

劉娥驚惶起身,顧不上自己被燙的手,取茶巾想去給趙廷美擦拭。旁邊的楚國夫人立時上前將她推開,厲聲喝道:“劉娥,你好大膽子,竟敢潑大王一身水!”說完又扶著趙廷美,掏出絲巾給趙廷美擦拭,輕聲問,“大王沒事吧?”

劉娥忍著燙傷的手指傳來的陣陣灼痛,低首道:“劉娥斷不敢有如此念頭,只是沒料到這湯瓶好生燙手,一時未拿穩……”

小妍不等她說完,便怒道:“胡說!這瓶中盛的是涼水,又未曾經過燒煮,怎會燙手?分明就是你自己做事馬虎,還妄想狡辯!”

趙廷美本來興致勃勃,想借劉娥展示自己一方的茶藝,不料當著眾多侍女奴仆的面被潑了一身水,心中難免有些不痛快,但又不好發作,臉色甚是難看。

楚國夫人轉頭朝劉娥冷笑:“見大王器重你,就不知天高地厚,恃寵生驕。今日好在是一瓶冷水,若燒成滾湯再失了手,那還了得!”

小妍嘀咕著附和:“這是仗著大王和藹,有意撒嬌使性吧……”

趙廷美蹙蹙眉,但終究未開口斥責。

劉娥飛快地瞥過楚國夫人的臉,但見她目中,除了素日積怨,還有一絲終於逮著對手過失的快意。

劉娥垂目看了看地上的湯瓶,終於低身跪下,聲音異常平靜:“劉娥知錯。”

楚國夫人冷冷道:“從今日起,你去織房做事,好好反省,別再伺候大王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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