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宮詞(女君紀)

5.廷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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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劉夫人按例來到趙元侃寢閣巡視,卻不見他人影,閣中侍女說大王天未亮便去書齋念書了。劉夫人心下疑惑,覺得元侃不至於如此勤奮,遂立即前往書齋查看。

剛走到書齋門前,便見張耆匆匆過來,朝她一揖,稱大王今日要潛心讀書,不許任何人進入書齋,黃昏時他自會出來。

劉夫人繞過張耆走到窗邊,朝窗內望去,只見趙元侃背對著她,正捧著一卷書在讀,似乎頗入神,姿態良久未動,只是不時翻翻書頁。

劉夫人滿意地轉身離去。

將近午時,劉夫人親自端著一盅湯水來到書齋前,又被張耆攔住,道:“夫人,大王還在……”

劉夫人打斷他:“還在讀書,我知道。只是用功這許久,也該進食了。這是我親自給他煲的湯。開門,讓我進去。”

張耆賠笑道:“遞湯水這種小事何須勞煩夫人,就讓我來做吧。夫人請把湯給我,我送進去。”

劉夫人見他幾番阻攔,疑心愈甚,冷硬地道:“不必,你開門,我自己送進去。”

張耆遲疑著,左右阻擋就是不讓她入內。劉夫人惱火,一把推開他,自己開了門。

劉夫人疾步入內,張耆涔涔汗下,亦緊隨她,不時喚“夫人”,唯望她停下腳步。

劉夫人端著湯走到那兀自讀書的身影背後,道:“大王讀了這麼久的書,也該稍事歇息。且飲一盅老身為你煲的湯,書稍後再看。”

那人背對劉夫人,默不作聲,但握書卷的手輕輕地顫了顫。

劉夫人試探地連喚兩聲“大王”,那人依然不答。

劉夫人頓時明了,重重地把湯水擱在案上,不客氣地將手搭在那人的肩上,狠狠地拉那人轉身,面對自己。

看清此人面目,劉夫人先是一驚,旋即怒容滿面,揚聲道:“好啊,竟然是你,劉娥!大王呢?”

劉娥直視她,道:“大王入宮見官家去了。”

劉夫人怒問:“怎麼出去的?”

劉娥默不作聲,劉夫人又將詢問的目光投向張耆。張耆低首,從旁嘟囔道:“翻墻出去的……”

劉夫人急怒攻心,兩眉倒豎直指劉娥:“是你教他這雞鳴狗盜的手段的?”

劉娥搖了搖頭,欲要解釋,卻也不知從何說起。

今日一早,趙元侃便帶她來書齋,硬要她穿戴自己的衣冠,又取出日前為她買的重臺履,要她穿上。劉娥不肯,他便稱若穿上他就有法子入宮打探消息。劉娥半信半疑地穿上了。他滿意地上下打量,又走到她面前,與她比了比個頭,笑道:“真的快比我高了……下次給你買雙兩寸的。”

劉娥追問他到底何意,他才說出自己的計劃:劉娥穿上他衣冠模仿他在書齋讀書,張耆在門外看守,不許人進來,他則翻墻出王府,入宮打聽消息。

劉娥雖覺此舉未免有些兒戲,但現下劉夫人堅決不許趙元侃此時入宮招惹是非,若要出去,似乎也沒別的法子了,遂只好答應假扮他留在書齋讀書。

趙元侃換上一套尋常少年的衣裳,將要出門,又折回穿著重臺履的劉娥面前,朝抬眼直視他的劉娥笑了:“以前我所見的人,不是比我高就是比我低,我看他們,不是仰視就是俯視,現在,終於有個人能與我相互平視了,真好。”

劉娥心中一動。回想赴京以來,遇見的人身份多高於她,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低眉奉承著。雖然趙元佐對她格外友善,然而他在她眼中,宛若周身沐著日月光華的神祇,她對他亦是仰視的。而趙元侃,她倒可如對常人一般,不卑不亢地與其交流,就若他所說,是“平視”。這固然是因為一開始她不知他身份,不辨尊卑,但也緣於身為親王的他願意放低姿態俯就她。所以,他應該一開始便視她為一個平等的人的吧。

這些事,劉娥自然不願與劉夫人細說,於感慨中保持著沉默。面對劉夫人咄咄逼人的詢問,是張耆為她辯解:“不是劉姑娘教的,是大王自己想出的法子……”

劉夫人利劍一般的眼神刺向張耆:“住嘴!”

張耆瑟瑟噤聲。

劉夫人對劉娥冷笑:“你這賤人,妄想攀龍附鳳,想靠小聰明迎合大王,唆擺大王離經叛道,今日少不得要自食其果,得點教訓。”言罷厲聲朝外喊:“來人!把劉娥給我拖出去,備好我的鞭子!”

劉娥倉皇地睜大眼睛,從對面那中年婦人的眼中,看到了久違的,舅母眼中的戾氣。一種可以稱作仇恨的情緒從她目中浮升,像此刻天際的陰雲,烏鬱的靜寂中潛伏著瞬息將至的電閃雷鳴。

這日萬歲殿中,二皇子許王趙元僖在父親的註視下提筆,龍飛鳳舞地寫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幾字,請父親過目。

趙炅捋須細看,贊賞地頷首:“不錯,數日不見,二哥翰墨精進不少,頗有二王遺韻。”

趙元僖與趙元佐、趙元侃不同,外貌遠不如他們俊秀,身材魁梧而偏胖,加上自幼說話又有些口吃,因此平時沉默寡言,顯得頗憨厚,在宮中遠不如元佐兄弟受眾人矚目,父親也甚少誇贊他。此刻聽趙炅這般說,受寵若驚地連連躬身長揖:“爹爹謬……謬贊,臣愧不……不敢當。”

趙炅拍拍他肩膀,道:“你前日呈上的策論爹爹也看了,沒想到你對朝政也頗有見解,甚合我意。”

趙元僖低首道:“臣……謹承爹爹教……教導,才有些許……見識。只恨身為……為宗室,不能科……科舉出仕,為爹爹分……分憂。”

趙炅嘆道:“我原也希望你們哥兒幾個都來做官,為爹爹分憂。但如今想來,宗室不問政事,安享富貴,才是正道。若非我當年許你四叔涉政,也不會發生現在這等禍事。”

此前他暗設詔獄,追查秦王謀逆一事。想到即將結案,免不了賜廷美一死,心下惻然,面上也顯得鬱鬱不樂。

趙元僖窺探著父親面色,道:“四叔謀逆,死……不足惜。爹爹為天下……天下蒼生,宗廟,社稷,大義滅……滅親,元僖十分……欽佩。”

趙炅淡淡一笑,不接此話。

此時王繼恩入內行禮,稟道:“奏知官家,楚王求見。”

趙炅蹙眉:“元佐?他怎麼來了?”

王繼恩道:“官家前日為楚王訂親,便解除了對他的禁足令。今日楚王求見,臣鬥膽猜測,恐怕與秦王之案有關……”

趙炅揮揮衣袖:“你去告訴他,我累了,將要歇息,讓他改日再來。”

王繼恩領命而出。

然而趙元佐似乎並不聽從父親命令,很快闊步進來,王繼恩一臉焦慮,追在他身後不住地喊:“大王留步,大王留步!未經宣召,大王不可步入官家寢殿……”

趙元佐已走到趙炅面前,跪下,朝趙炅行禮,一句“聖躬萬福”尚未說完,便被趙炅厲聲喝止:“住嘴!我沒讓你進來,你就闖進來了?你知不知道,違抗聖意,是何等罪過?”

趙元佐叩首請父親恕罪,然而很快又仰面抱拳拱手道:“爹爹,臣聽聞秦王之案即將宣判,爹爹手握多名逆臣口供,要賜死四叔……”

趙炅一字一頓,冷冷道:“所以,你暗中遣人,打聽國之政要?”

趙元佐語塞,旋即伏首道:“臣知罪,甘領罪責,但還望爹爹聽臣一言……”他舉目凝視父親,殷殷勸導,“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然而趙炅根本不欲聽他說完,怒示左右,揚聲命道:“把楚王拖出去,杖責四十!”

周圍宦者愣怔,趙炅怒喝:“還不動手?”眾人立即答應,多名宦者上前,架住趙元佐便朝外拖。

趙元佐不斷掙紮,連聲懇求:“爹爹,四叔謀逆並未既成事實,他懸崖勒馬,爹爹理應網開一面,求爹爹寬恕,饒四叔一命……”

趙炅決然揮袖,示意眾宦者加速,將趙元佐拖離了他的視野。

趙元佐被除去冠服,僅著素衣中單跪在萬歲殿前庭中。兩名宦者手握廷杖,立於他身後。

王繼恩走到趙元佐身邊,躬身施禮,萬般無奈地,在他耳邊道:“大王,實在是聖意難違,臣也無可奈何……但臣已吩咐他們,減輕力道,還望大王忍耐,臣等得罪了。”

王繼恩朝持廷杖的兩名宦者使了個眼色,兩人立即高舉栗木廷杖,輕緩地一下一下擊打在趙元佐的背上。

趙炅於殿中聽到杖擊的聲音,怒喝:“給我重重地打!誰要手下留神,朕便取了誰性命。”

行刑的宦者相顧駭然,只得加強力道,開始重擊趙元佐。

趙元佐咬牙忍耐,眼神不屈。

血從廷杖落下之處透過白色中單,漸漸滲了出來。

趙元侃剛至萬歲殿前便看見這般景象,不由心驚。王繼恩向他走來,低聲解釋了兩句,趙元侃凝眸思索,還在想如何為大哥說情,卻見李清瞳扶著陳國夫人從殿外匆匆趕來,一見這情形,陳國夫人立即高呼“住手”。

行刑宦者暫停落杖,望向萬歲殿內。而殿中傳來的仍是趙炅斬釘截鐵的命令:“打!”

兩名宦者又高高地舉起了廷杖。

陳國夫人見狀,瞬時朝趙元佐身後撲去,廷杖落下,重重地砸在她背上。

陳國夫人渾身一震,感覺到體內有骨頭斷裂,一口鮮血隨即嘔出。

李清瞳驚呼,趙元佐回身一看,亦發出一聲悲呼,立即抱起陳國夫人,連聲喚她。

陳國夫人緊閉雙目,已然暈厥。

趙元侃疾步過去探試陳國夫人氣息,但覺她呼吸微弱,已命懸一線。

李清瞳進入福寧殿中報訊。趙炅迅速從殿內出來,身後跟著趙元僖和李清瞳。

趙炅來到陳國夫人身邊,低身與趙元佐一起托著她,輕聲喚:“乳娘。”

少頃,陳國夫人徐徐睜開眼睛,一見趙炅,兩行淚頓時湧出,一只滿是皺紋的手顫巍巍地抓住趙炅衣襟,氣若遊絲地道:“官家……老身這輩子,幾乎沒有求過你什麼。這一回,你就答應老身吧,放過四郎,就算把他流放到偏遠之地,做平民百姓也行,只是……別傷他性命。”

趙元佐亦朝趙炅跪拜,接連叩首請求:“臣請陛下饒四叔一命,向天下人展示君主仁德之心。”

趙炅沉默須臾,旋即鎮定開口:“乳娘,對不起。四郎謀逆,法不容情。”

陳國夫人目中神采霎時一暗,抓住趙炅衣襟的手松開,無力地沉沉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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