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宮詞(女君紀)

6.落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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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元佐悲呼“陳國夫人”,李清瞳亦搶上前來攙扶陳國夫人,查看她面色,試探其呼吸,然後朝趙炅點了點頭。趙炅一臉木然地站起,舉目望向遠處,淡淡吩咐:“宣太醫。”

王繼恩立即指揮小黃門去召太醫,李清瞳命左右護送陳國夫人回居所。趙炅默默轉身朝萬歲殿裡走去,趙元侃迅速跟上。

趙炅回首瞥瞥趙元侃,冷冷問他:“你,也是來勸我饒了你四叔的?”

趙元侃搖搖頭:“不是……”

“那你入宮,所為何事?”趙炅追問。

趙元侃深垂首,赧然道:“臣是聽說,爹爹新作弈棋三勢,一個叫‘獨飛天鵝勢’,一個叫‘對面千裡勢’,還有一個,叫‘大海取明珠勢’,皆神妙之極,諸學士和眾位棋待詔都不能解……臣鬥膽,想請爹爹將這三勢示予臣,讓臣琢磨琢磨,以增進棋力。”

趙炅錯愕:“你專程入宮,就為這個?”

趙元侃立即長揖:“元侃頑劣,不好好讀書,整日想著這些,讓爹爹失望了,爹爹恕罪。”

趙炅註視他良久,目中漸有笑意泛起,最後拋下一字:“來。”即負手進入萬歲殿。

趙元侃跟隨父親入內,兩人在棋盤兩端坐定。趙炅命內侍裴愈取黑白子佈棋局,先列出‘對面千裡勢’,然後目示趙元侃:“此勢白子先行,你且看看,如何救活下面的白子。”

趙元侃凝視棋局沉吟許久,然後拈起一枚白子,正要落在某處,忽覺立於父親身後的裴愈長袖輕舉,動了一動。趙元侃微微抬目看父親,趙炅正在舉盞飲茶,並未覺有異。趙元侃再看裴愈,見裴愈目光落在他將要落子之處,輕輕擺首。

裴愈年齡不過二十多歲,然而通詩文,善弈棋,清俊多才,故此頗得趙炅賞識,趙炅命他監管秘閣圖書,閑時舞文弄墨、弈棋撫琴,也常讓他相隨左右。趙元侃知道裴愈棋藝超群,不亞於眾棋待詔,見他擺首,便明白這一子不應落於此處,遂收回白子,又凝思須臾,再舉棋往一處去,其間抬目看裴愈,裴愈依然立於趙炅背後,目含隱約笑意,極其輕微地朝趙元侃點了點頭。

趙元侃遂氣定神閑地將白子落下,再觀棋勢,已豁然開朗。趙炅定睛一看,又不動聲色地拈黑子應對,趙元侃落子之前再看裴愈,在他頷首擺首提示下順利解開了父親設下的難題。趙炅最後捋須贊道:“三哥近日常弈棋麼?竟精進至此。我這一勢連翰院學士都解不開,你居然一來就看出了門道。”

趙元侃朝父親作揖道:“爹爹謬贊。實不相瞞,每次臣與爹爹對弈之後,回到王府都會將棋局復盤,學習爹爹每一妙著,分析自己得失。若棋力稍有增進,也是拜爹爹所賜。”

趙炅龍顏大悅,命裴愈取自己近日所錄棋譜賜元侃。趙元侃似喜不自禁,忙起身鄭重拜謝父親。趙炅笑而命其平身,見趙元侃迫不及待地翻看棋譜,又問道:“以前你成天蹴鞠,並不怎麼愛下棋,為何如今轉性了?”

趙元侃嘆道:“球還是愛踢的,只是如今大哥輕易出不得門,我改和五哥一組,帶著幾位宗室兄弟,與二哥和四哥帶的隊踢。近日四哥一不留神,說二哥說話結巴,二哥心裡不痛快,踢球時就不與四哥配合,以致我和五哥的隊每戰必勝。四哥不樂意了,與二哥吵了一架,兩人誰都不理誰,我們這球自然也沒法踢了。”

趙炅聞言搖頭:“四哥固然不懂事,但二哥大他許多,竟也跟弟弟置氣,還將氣撒在球場上,讓你們趁虛而入,難怪要輸。”

“正是這個理。”趙元侃道,“兄弟就應該和睦相處,共同禦敵之時,凡事理應相互包容,若兄弟鬩墻,就給了對手可乘之機。好在這只是蹴鞠,若是鎮守疆土……”

趙炅聽出他弦外之音,頓時沉下臉來,拍案呵斥:“大膽!”

趙元侃迅速在父親面前跪下,伏首進言:“爹爹息怒,臣只說一句,望爹爹三思:四叔糊塗,有意犯上,理應嚴懲,但畢竟未成事實,而我大宋開國未久,契丹虎視眈眈,若這時大動幹戈懲處四叔,朝野內外人心惶惶,高興的豈不是四方蠻夷?”

趙炅緩緩起身,在趙元侃面前來回踱步,良久沉吟未語。保持著伏拜姿態的趙元侃想到父親的目光如冰似劍,正在自己身上掠過,頓感脊背生寒,額上沁出一層冷汗。

趙炅終於站定,舉目望向殿外,沉聲喚:“繼恩……”

話音未落,便見王繼恩略顯驚慌地匆匆趕來,跪下稟道:“官家,陳國夫人……歿了。”

垂首跪著的趙元侃見面前父親的袍袖顫了一顫,他很想仰首探看父親此刻的表情,然而終究不敢,只是繼續低頭沉默。須臾,聽見趙炅開口,以冷靜如寒潭之水的語調問王繼恩:“楚王呢?”

王繼恩道:“楚王很悲傷,此前杖擊也傷得不輕。臣讓人攙扶他在陳國夫人閣中廂房歇息,並請太醫診治。”

趙炅不再多言,徑直往陳國夫人閣中去。趙元侃想了想,不問父親意見便起身追趕,亦步亦趨地隨他前往。

趙炅步入彌漫著哀泣之聲的陳國夫人閣,默默在乳母床榻前坐下,伸手握住她的手,但覺這雙曾給予幼年的自己無數溫柔慰藉的手已漸趨冰涼,又見她瞳孔渙散,然而眼瞼未閉,一雙眼兀自空洞地望向上方,不由心下酸楚。默然枯坐片刻之後,他和言對已逝的乳母說:“我只罷去四郎開封府尹之職,讓他出任西京留守,離開汴京。謀逆之罪,暫不追究。乳娘,你安心走吧。”

閣中陳國夫人的宮人聞言均下拜,叩謝官家恩德。趙元侃亦隨之下拜,稱:“爹爹聖明。”

趙炅冷眼看趙元侃,命道:“你去告訴你大哥這事,讓他別再置氣,打點精神,籌備與梁國公之女的婚事。”

劉娥身著中衣,被綁縛在襄王府中庭木架上,身上傷痕累累,盡是鞭笞的痕跡。晦暗的雲端有雨點墜下,在地上擊出大而圓的水痕,隨之而來的風聲也一陣緊似一陣。鞭笞她的小黃門垂下鞭子,抬頭望望天,又看向廊廡下端坐著的劉夫人,請示道:“夫人,下雨了,是不是……”

“繼續。”劉夫人冷面下令,接過身邊侍女遞來的茶,從容啜了一口,把茶盞遞回給侍女,再掃視周遭的人,“誰敢再對大王進讒言,讓他做錯事,今日的劉娥就是你們的下場。”

眾人噤聲,均不敢言。

行刑的小黃門只好再度揚鞭,朝劉娥揮去。

這一鞭刺激之下劉娥抬起頭來,然而咬牙絕不呼痛,只是睜眼怒視劉夫人。

劉夫人倨傲地問她:“你知錯了麼?”

劉娥道:“我何曾有錯?襄王離開王府,是他自己的決定,非我慫恿。”

劉夫人斥道:“你沒入襄王府之前襄王一向循規蹈矩,從不做出格之事。若非你這賤人蠱惑,他會忤逆至此?”

“忤逆?”劉娥捕捉到這詞,不由一哂,“你認為襄王不聽你話是忤逆,那麼,你是把他視為你兒子?”

劉夫人語塞,掩飾道:“老身是奉官家之命照料襄王,他不按規矩行事,便是對官家忤逆。”

劉娥擺首:“不,你是一直把他視為你的兒子,你覺得他應該一直像兒子那樣孝順你,聽命於你。如今你發現他有了自己的主張,不肯再做任你擺佈的木頭娃娃,你不敢面對事實,便把罪責都推到我身上。”

“住口!”劉夫人怒不可遏。

劉娥冷笑,繼續說:“你希望他視你為母親,但你並非他生母,你們原本尊卑有別,你不想讓襄王意識到這點,而你的蠻橫卻促使他明白了,你不願自責,只好遷怒於我。”

劉夫人無言以對,見周圍人等開始竊竊私語,愈發憤怒,起身從劉娥身邊小黃門手中奪過鞭子,揚手一鞭朝劉娥抽去。

劉娥生生受了一鞭,臉上卻還帶著冰冷笑意:“你到底是害怕我呢,還是害怕襄王從你的掌控之下逃走?你那麼想掌控孩子,怎麼不去管你的親生兒子?你既然是乳母,應該生過孩子的,你的孩子呢?”

劉夫人有一瞬的沉默,繼而渾身顫抖,目中怒火銳如閃電,拼盡全身之力,一鞭鞭抽打在劉娥身上,幾近雨點落下的頻率。

連續鞭打一陣,劉夫人氣喘停手,與劉娥隔雨相對,雨霧氤氳,卻模糊不了劉娥嘲諷的笑。

劉夫人再次切齒揚手,手腕忽然被人握住。

劉夫人回首,面上怒色一滯,喚道:“大王……”

趙元侃狠狠地甩開她的手腕,快步走到劉娥身邊,親自為她松綁。

繩索一解開,劉娥即虛脫墜地,趙元侃忙扶住,見她無力,索性攔腰抱起,冷面欲離開,劉夫人追上去,再次喚他“大王”,欲解釋什麼,趙元侃掠向她的眼風異常犀利。

“乳娘你並不是襄王府真正的女主人,劉娥也不是府中奴仆,她是我請來的客人,你沒有處罰她的權力。”趙元侃一字一頓地鄭重宣告,“我也不再是需要你監護的孩童,希望你行事有點分寸,否則,我會為你另擇居所,請你離府別居。”

趙元侃抱著劉娥決然而去。劉夫人追了兩步後止步,凝視趙元侃的背影,老淚橫縱地屈膝跪倒,將撕心裂肺的痛苦化作喉間壓抑的嗚咽,融於此間滂沱的風雨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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