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年》第40章

作者: 伊北

所屬書籍:熟年小說

轉眼頂到年跟前。周末,早晨,倪偉強皺著眉在床頭穿襪子。春梅從被子里半支著身子,披頭散髮:“去哪兒?”倪偉強說去公司一趟。“不許去!”春梅下死命令,“今天都去看媽,要開個小會。”偉強說什麼小會。“去了你就知道了。”春梅說。見她態度強硬,偉強也就不堅持,本來他是打算趁著周末去公司跟周琴一起把對外合作的賬目過一遍,但一提到老太太,倪偉強又心軟了。他曾經背叛家庭,但家庭又是他的軟肋。

兩個人洗涮好了,一起去銀行ATM提了點現金,然後坐地鐵又轉公交,一路到了醫院。請的看護已經回來了。老倪、二琥在病房前立著,小聲說著什麼。春梅笑說:“哥哥嫂子,你們來了啊。”老倪、二琥一面笑一面招呼,都說來了來了。春梅見人都到齊了,便說:“這馬上要過年了,今年又是媽七十九歲生日,過虛不過實嘛,就算是八十歲生日了,以前也都過,但今年更特殊一些,媽這個情況,過過生日沖沖喜,沒準會好一些,我只是提議啊,還是要聽聽哥哥嫂子的意見。”

二琥剛想說話,倪偉強就截在前面說:“我不同意。”春梅回頭瞪著他,問你為什麼不同意。偉強說:“媽現在這個樣子,還能過壽嗎?存心瞎折騰。”春梅叫嚷道:“我看你才是存心!”偉強心裡堵,跑出去抽煙。老倪不置可否。二琥跑出去打圓場:“大兄弟,我看春梅也是好心,媽這種情況,說句不該說的,也真是挺一天是一天,現在好歹還好些了呢,過了危險期了,但你看看,也真是不能樂觀,人這一輩子,能有幾個像樣的生日,到了這個歲數了,更是過一個少一個。再說媽今年是整年,過一過,沖沖喜,沒準更好了。”偉強眼睛動了一下,把煙頭丟在地上,用腳踩滅了。

春梅和老倪都圍過來。春梅指著偉強,對老倪說:“大哥你也說說他,你看我們這是開會吧,不是像他倪總請示工作吧,一點民主的氣氛都沒有。”老倪說:“老二,春梅說得不是沒有道理。”

偉強拗不過幾個人,說:“那你們說,這給媽過壽,是在家裡過,還是在醫院過?”春梅說當然在家裡過,在醫院怎麼過。偉強說:“在家裡過的話,這些醫療設備有么?相應的照料有么?能像醫院這麼周到么?天方夜譚!我看你就是亂彈琴。”春梅嘿然一笑:“你也太小看別人了,醫院的照顧,一個是人工,一個是器械,人工方面,我已經跟看護的小朱說好了,到時候可以到家裡去幫幫忙,至於器械,斯楠的那個黑人朋友埃里克斯,說是可以從美國寄回來一個簡易的呼吸設備,過個壽肯定夠用了。什麼是孝心,就是讓老人過得順心、順意,倪偉強,不是我說你,媽現在整天住在這個地方,跟蹲監獄有什麼區別,你以為給媽最好的治療、最好的看護就是大孝子了?媽雖然病重,但我相信她還有知覺、有意識,她是一個有情感的人,不是一個木偶!你的所謂孝順,不是從媽的角度出發的,而是為了滿足你自己這些年不能照顧媽的愧疚,我請你自己好好想想,媽病前病後,是誰照顧媽最多,是我和二琥嫂子,我為了照顧媽,提前退休,我現在就敢跟媽說一句,我問心無愧!”

老倪也說,我們這一大家子,也該聚聚了。

一頓搶白,入情入理,既是解釋,又是反擊,倪偉強無話可說,只能是同意過年的時候把老太太接回去,過年,祝壽。

春梅在家閑著,自然也就成了天字第一號的策劃人,前前後後,國內國外忙個不停,又是收拾房子,又是試用器械,不亦樂乎。

私下裡,二琥問老倪:“你說老太太接回來能行么?”老倪不說話。二琥打了他一下,說你啞巴了。老倪說:“事到如今,只能是死馬當成活馬醫,如果媽真就這麼走了,那也是命。”

 

紅艷的肚子漸漸隆起來了,自然瞞不住公司里的同事,特別是對她的職位一直虎視眈眈的那幾位,不但在私下裡放風製造輿論,說什麼新的部門總監要回家待產,就是在公開場合開會,她們也都開始由防守變反擊,有意沒意刺紅艷一下。開會的時候,紅艷突然作嘔,噁心了好一會兒,助理忙不迭地端茶過來。那個尹副總監見縫插針說:“要不我看這會也先不要開了,總監不舒服,也沒心思聽。”紅艷強忍,說我可以聽。副總監微微一笑,說不用勉強的。紅艷還是咬牙堅持。公司要開年終大會,坐車,去近郊登山。紅艷自然也是不能去的。副總監和她手下幾個女的,又是唧唧喳喳,一個說:“這二年也就養孩子了,能監個誰?真是不拉屎占著茅坑,也沒見公司業務漲了多少。”另一個說:“就硬撐,幾個月了還穿高跟鞋。”

劉紅艷聽著自然肺都氣炸,可嘴上卻說不出什麼來,孩子是她懷的,有了孩子工作不便也是真的,她無力反駁。等公司年會回來,老總把紅艷叫去辦公室,端著茶杯,靠在皮椅子上,笑呵呵地說:“怎麼樣,不要太辛苦啦,要不要休休假。”紅艷一邊朝前走,一面擺手說:“不用不用,胡總,真的不用,我可以的。”哪知道紅艷走得急了,沒注意腳邊的小凳子,一抬腳,高跟鞋正踢到凳子邊,差點跌個踉蹌。胡總驚呼。好在紅艷用手撐住了桌子邊。

“哎呀,穿高跟鞋多危險,你說你要是在我這屋摔了,有個三長兩短,這算誰的啊。”胡總一頭汗。紅艷忙解釋說沒事沒事,我真沒事。胡總經理語重心長:“小劉啊,孩子是一輩子的事,工作以後還可以再做,不要這麼勉強自己,傷了身體後悔都來不及。”劉紅艷還想解釋,但胡總只是打哈哈搖頭。紅艷沒辦法,只好自行退出。辦公室幾個死對頭見紅艷鎩羽,捂著嘴笑出聲來。

晚上到家,劉紅艷越想越委屈,家裡沒人,二琥、老倪去幫春梅準備過大壽的事還沒回來。倪俊沒下班。紅艷先是自己哭了一陣,過後又覺得沒意思,索性洗了洗臉,打開電視,坐在床邊兒上亂按遙控。

倪俊回來了,見紅艷臉色不好,只好想著法兒地去哄。又說:“現在你是特殊情況,電視輻射大,媽不是說了么,最好啊,少看,還有你去上班也要對著電腦,二嬸給你買的那個輻射服穿了嗎?一定要穿,不然對孩子不好!”

不說上班還不來氣。一聽到上班兩個字,紅艷登時怒目圓睜,道:“都怪你!我這剛升上去,就懷孕了,還上什麼班,現在公司里的人都盯著我,說我干不能幹動不能動,都盼著我下台呢。”倪俊輕描淡寫:“不能上就先不上唄,我賺錢不就行了。”紅艷把枕頭一摔:“我跟你說不清!你不知道這份工作對我有多重要!”

紅艷這麼一嚷嚷,倪俊無端也有些來氣,他一屁股坐在小沙發上,敞開兩腿,兩手握在一起,成拳頭狀:“有多重要?難道比我們的孩子還重要?”

紅艷的話一下被堵住了。孩子大似天,她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而且她知道,如果生不出個一男半女來,她以後在倪家也很難混下去。但她就是不甘心,她常常會提醒自己,當初來到這個都市是為了什麼——她是要來實現自我價值的,她受過高等教育,有固定的人生觀和價值觀——這些東西,是她無法輕易放棄的。在工作這件事上,她妥協了好幾次,為了家庭為了孩子。她覺得不公平,但卻無可奈何。“我沒孩子不重要,但我的努力就不重要嗎?”紅艷有些帶淚。

倪俊坐近了,溫柔地用雙臂圈住她:“現在不是以前了,我改了,我也可以賺錢了,辛苦的事我來做,好嗎?”紅艷轉頭望著倪俊,他那一雙明亮的眼,滿是深情,他喘著氣,胸口一起一伏,她能感覺到他身體的熱度。

劉紅艷內心的堅冰一下被融化了。

“你養我?”紅艷半笑半淚,一臉俏皮,“工資卡信用卡都給我。”

“拿去。”倪俊一挺胸脯。

小夫妻頓時和解,稀里嘩啦聊了許多。過去的甜蜜,未來的暢想,都坐著時空機,與現在團聚。第二天,劉紅艷照常上班,女同事議論,她只當聽不見。

下了班,她打了個車,直奔金色廚房餐廳。到地方的時候,沈即墨已經在大廳里坐著了。“不好意思,行動不便,真抱歉,”紅艷欠著身子坐下,“這個點實在有點堵車。”即墨優雅地一招手,服務員走過來。即墨微笑問紅艷是不是還是老三樣。紅艷忙說:“不要辣的。”即墨說哦,對對,忙跟服務員說把辣的換掉,冷飲也換成熱飲。紅艷笑笑:“真是太麻煩你了。”即墨說嗨,不要這樣說,都是老關係了,太客氣了。過了一會兒,菜上來了。牛扒、鵝肝醬、蔬菜湯,都是紅艷愛吃但平時又吃不到的。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沈即墨開門見山。劉紅艷見即墨如此坦誠,也就不繞圈子,把自己懷孕的情況跟老闆的意思,以及周圍同事對自己的看法,都跟沈即墨說了一遍。即墨說你現在的身體狀況,先在家休息一段時間也好。

紅艷笑笑說:“也活該我沒這個運氣,這剛通過關係上去,這沒多會又要下來休息了,要不怎麼說女人就是沒有幹事業的命,有的女人不想工作,有的女人出來工作,是為了找個好男人,女人沒結婚去工作,人家說哎呀再累有什麼用啊,不如找個好人家嫁了,女人結了婚去工作,人家又說,都結婚了,還這麼拼幹嘛,家庭第一;有了家庭又要生孩子,生完孩子要照顧孩子,好不容易孩子照顧大了,公婆又差不多了,又要照顧公婆,哪裡還有心思做事業啊。”

即墨被紅艷逗樂了,笑說:“所以說幹事業的女人都是有錢的女人,像相親節目里的那些創業女人,誰不是靠著家裡那點背景那點家底糊弄。”紅艷說你是嫉妒人家有錢吧。即墨說那倒沒有。

兩人正說著,一個披著白色皮毛披肩的女人快速地走過來,張大嘴哎呀呀呀說了幾句沒說清楚。劉紅艷一轉頭,只見一個塗著艷紅口紅的女人站在她面前。紅艷扶著肚子起立:“伯母……”女人眉開眼笑地抓住紅艷的手,一個勁兒地說:“坐著,快坐著,好孩子,別動別動……”又反反覆復用眼光上上下下打量了紅艷一番,又看看沈即墨,笑說,“這都有了啊,這還沒結婚……”即墨和紅艷同時喊出來。“阿姨!”“媽!”即墨媽連忙說:“好了好了,我明白我明白,我也不是那麼封建的人,婚禮可以補辦的嘛,哪個大家族沒點這樣的事,好了好了,不打擾你們了,你們吃,你們吃……”說完,一轉身,走了。

劉紅艷啞口無言。

沈即墨百口莫辯。

 

快到年了。斯楠的黑人男友從美國弄來的醫療設備也到位了。倪家上下忙忙碌碌,春梅忙得最歡。忙不過來的時候,就請二琥嫂子來搭把手。房間布置得嶄新的,被褥全部鬆軟舒適,因為怕空氣不夠清新,春梅還特地買了一台空氣凈化機,擺在屋角,時不時開一開。偉強、偉民則忙著去辦出院手續。這天上午,春梅和二琥站在桌邊包餃子。春梅感嘆說:“真是的,時間真是快得嚇人,想想幾十年前,我剛來倪家的時候,也是我們倆這麼著包餃子。以前包餃子就算過年了。當時偉貞也在湊熱鬧。”二琥說時間是快,不敢想,一輩子嘩啦一下過去了,誰能想到偉貞走到我們前頭,媽現在這個樣子,真不知道能不能挺過……二琥說到一半不說了,她也覺得自己有些失言。

春梅用勺子挖了一塊肉餡到餃子皮里:“媽現在的情況誰都知道,過一天算一天,就是偉強死心眼,其實要說不孝順,哪能輪得到我們,別說我們,就是老三,也算是很孝順了,誰不知道錢好,那個偉貞也是個實在人,不然那麼一套房子,何必賣掉?即使自己不住,留給子孫後代,也是一樁福德,唉,我這麼說也不是想貪想占,我這說心裡話,現在就嫂子你難一些。”二琥一下子心口發熱,撇著嘴說:“啥都不說了,只有你知道我的苦衷。”春梅說:“不是我說,他們老倪家,有什麼?我們混了一輩子,落到了什麼?”

二琥放下筷子和麵皮,兩手一攤,“真是什麼都沒有,我們家就結婚時候那套小平房,這麼多年也沒拆遷,我是不指望了。”春梅說,還是再等等,等偉強那邊做起來了,俊俊也能幹,不愁沒有好住處。二琥冷笑一聲:“好住處?就算他買,也是給他媳婦住,沒孩子的時候要,現在有了孩子,更是理直氣壯了。”春梅說我看紅艷也不像個不講道理的孩子。二琥說這不是講不講道理的事,人都是自私的。

兩人正說著,手機響了。春梅找了半天,才找到在裡屋,一接通,是自己的一個女性朋友打來的。春梅說哦,怎麼回事,我這正忙著包餃子呢,要不回頭再說?朋友說:“哦,沒事,我就是想提醒你一下。”春梅詫然:“提醒,提醒什麼?”朋友作難,說我不知道這話該不該說。春梅說你說,沒關係。

“我今天早晨看到你丈夫和一個女的在商場里。”朋友的口氣有些發虛。

頓時,張春梅覺得自己腦海一片空白,隔了三秒,她才半笑半不笑地說:“哦,不可能的,我們家偉強今天都去忙著接我們老太太出院去了,這馬上就回來了。估計你看錯了。”女性朋友見春梅這麼說,便沒再多說,只說了一句,你注意點便掛了電話。

張春梅有些魂不守舍。二琥問:“春梅你沒事吧,怎麼了,出什麼事了,是不是媽出事了?”春梅笑笑說沒有沒有,是單位的一些事,嫂子先包著,我下去買點香料去,這餃子里放點五香粉好吃,你別等我。二琥沒有阻攔,但似乎也看出了點什麼不對。春梅穿上衣服,下了樓,打了個車就往醫院趕。到了醫院,直奔病房,可病床上已經沒有老太太了。春梅抓住一個護士問,這床的病人呢。護士說:“病人已經被病人家屬接走了。”春梅又問:“什麼時候接走的?”護士說剛接走沒多久。張春梅在腦海里反覆想著,她覺得自己可能是有些多疑了,倪偉強一大早就去忙接老太太的事,哪有時間去商場會什麼女人。正想著,一抬頭,倪偉強站在她面前。

“你怎麼來了?”偉強問。從臉色上看,並沒有什麼異常。春梅支支吾吾,說我看你老不回來,有點擔心,就過來看一下。偉強盯著她的臉看了幾秒,走過去牆角拎起一個保溫桶。“不能打電話嗎?還值得特地跑一趟。”

春梅笑笑,沒說什麼。

兩個人到了門口,老太太已經在麵包車的尾部躺好了。倪偉民扶著。偉強開車。春梅就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一言不發。幾個人一路到了家。下車的時候,老太太的擔架車太重,偉強偉民一起搬,一開始搬不動,偉強脫了衣服,讓春梅拿著。兩個人費了好大氣力,才能極力保持平穩,把擔架車抬下來。二琥也下來了:“可回來了,慢點,慢點……”一邊說,一邊跑著去按電梯。怎奈電梯太窄小,擔架床太長了,怎麼都杵不進去。“我來背吧。”倪偉民說。偉強立刻擋住,說我來背,我年輕點。說著,倪偉強就半蹲著,雙手擺在後面,頭耷拉著,二琥、偉民小心慢慢地把老太太架起來,春梅幫扶著嘴上的呼吸面罩。她用腳把滑輪車踢出去,按下電梯按鍵。

到家了。幾個人手忙腳亂去安置老太太,春梅打開全部的燈,屋子裡一下燈火輝煌,配上一點輕音樂,優雅又祥和。她把偉強的外套隨手朝床上一扔,哪知口袋裡頑皮地跌出一張小票。上面明明白白寫著:兔皮大衣,¥9888元。春梅全身的血一下就衝到腦袋上了。

“倪偉強,你過來一下,”春梅站在偉強面前,冷冷地說。偉強正在幫老太太鋪被子,他說快來幫把手,這被子怎麼有點潮。春梅站著不動。偉強愣了一下,說你傻站著幹嘛,來幫弄一下啊。春梅轉身走了。二琥用胳膊肘子搗了老倪一下。老倪轉頭說你幹嘛。二琥又擠了一下眼色,笑著說沒事沒事,我們弄就行了,餃子都包好了,媽就喝點粥就行了,二弟,你去炒兩個菜。倪偉強起身去了外屋。

“你怎麼回事?剛才還好好的,怎麼說變臉就變臉了。”倪偉強站在春梅面前。春梅背對著他,慢慢從床邊站起來,一個轉身,手一揚,一個小紙團直蹦到偉強臉上,撞到了他的鼻子,又跌下來。“這是什麼?”春梅質問,她沒法溫婉。

偉強倒也沒慌亂,他彎下腰,把紙條撿起來,展開,笑笑說,這個啊……

“這個什麼?”春梅訕笑,她抱緊胳膊,“沒話了吧?”

“噢,這個是給合作方的老婆買的,過年了,送點禮,也是正常的。都是為了工作。”偉強還是微笑,渾身上下透著儒雅。

春梅恨恨地說:“可惜你工作到別的女人身上去了!不三不四,不乾不淨,倪偉強你可真會裝啊,要不怎麼說你們這些教授都是衣冠禽獸呢,別人都看到啦,你還嘴硬,是不是非要找個偵探把你那些破事都拍下來你才承認。倪偉強,你不要太過分了,我生病之後,我自己的情況我自己知道,好多事情我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有計較太多,但今天是接媽回來的日子呀,我忙忙碌碌操持這些容易嗎?你自己摸摸良心!”春梅有些要掉淚。

倪偉強說:“真沒有你讓我承認什麼。你情緒太過於激動了,平靜一下,被大哥大嫂看到了不好。”

其實這天,倪偉強的確是見縫插針陪周琴去了一趟商場,但也的確是為了公事——給投資商的新老婆買一份禮物。人情往故,原本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但沒想到巧了,剛好被春梅那個愛八卦的朋友看到,再加上春梅發現了小票,人證物證俱在,不由得她不信。

“你也知道不好,那你一大早跟狐狸精去逛商場就沒覺得不好了?”張春梅咬住不放。

“張春梅!”偉強被逼急了,大喝一聲,正色道,“不要無理取鬧!”

“什麼?你說我無理取鬧!”春梅只覺得一股氣從丹田冒上來,飛撲上去,就要對偉強一番踢打,哪知偉強高,力氣又大,只是手臂一擋,春梅就像拳擊手撞到防護欄一樣被彈了回去,跌坐在床上。

春梅嗚嗚地哭了。

二琥和偉民聞聲而來。二琥失措,說怎麼了怎麼了,剛才還好端端的,這一會工夫怎麼了這是,媽剛回來,你們可別嚇到。老倪也問怎麼回事,這都到年前了,有什麼事過了年再鬧。說完背著手走了。二琥坐下來安慰春梅,兩個人嘀嘀咕咕說著。偉強嘆了口氣,出去了。

老倪在幫老太太調整呼吸面罩,調整完了,一個人去陽台抽煙。偉強走到他身後,說:“少抽點煙,對肺不好。”偉民把煙頭碾滅在窗台上,窗台上掛著幾只咸鴨子幾段香腸。“別玩得太過了。”老倪說,“春梅也不容易。”

偉強扭頭:“誰容易?媽容易?你容易?我容易?活在這個世界上,誰都不容易。”老倪說你存心跟我吵是吧。偉強說我沒有這個意思。老倪說你跟那個女人算咋回事。偉強也直接,說女人,哪個女人?

“就是俊俊給她打工的,你以為你能瞞得過去是吧。”老倪又點一支煙。

“斷了。”偉強冷靜。

“斷了?真的?”老倪問。

“要說一點感情都沒有是假的,但是我真是把握住尺度了,家庭在我這裡永遠是第一位的。”偉強說。老倪說,家庭是第一位的,那對那位姑娘就公平了?你讓人家以後怎麼過?偉強詫然,說什麼怎麼過。老倪說:“她不嫁人了?她不做人了?”偉強說這是兩碼事情。

“這就是一碼事情。是男人,就要負責任。”老倪激動。

“我沒說不負責任,對媽,對家庭,對工作,對身邊的人,我從來都是本著負責任的態度,哎哥,你別一跟我說話就抬杠行不行。”說完,倪偉強就走了。到了11點半的樣子,倪俊扶著紅艷來了,手裡提著味多美的生日蛋糕。

春梅還在生氣,但看紅艷來了,也不得不出來應酬一下,但還是不跟偉強說話。紅艷一進門就問:“奶奶接回來了?”二琥說:“接回來了接回來了,也沒請護工,就我們幾個就把她老人家給弄回來了。”紅艷說回來就好,我說讓倪俊去幫著搭把手,他非說他工作忙,你說可笑不可笑,我說再忙,也是給二叔打工是不是,怎麼就忙成那樣,我說別就是去伺候那個女老總了。

聽到這話,春梅一下從沙發上彈起來了:“女老總,什麼女老總?紅艷,你把話說清楚。”紅艷一下愣住了,支支吾吾,這才覺得自己得意忘形說錯話。只好用眼神向倪俊求救。春梅看出端倪,轉向倪俊:“快說,什麼女老總?”偉強猛使眼色。倪俊咳了一聲,笑著說:“就是我們一個合作方,有時候要陪著吃飯,純屬業務往來。”春梅不信,又問了一遍:“真的是業務往來?”倪俊說真的是業務往來。春梅知道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問不出什麼,便打趣兒為自己解圍:“業務往來,有時候也保不準往來出感情,紅艷,你可要看緊點,現在男人沒幾個可靠的,外面花花世界可是誘惑太大。”

二琥見越說越離譜,忙著打岔說:“好了好了,把餃子下了,菜該擺的擺上,我再去現吵兩個菜,待會媽是主角,都踏踏實實的,春梅,你來幫幫我。”

大夥聽了,也都還聽勸,各就各位,有去扶老太太起床的,有去擺板凳碗筷的,有鑽進廚房的,也就忙活開了。在廚房裡,二琥對春梅說:“我說妹妹,你這個脾氣真該改一改了。”春梅說我改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不是我做的。二琥說:“誰又傷天害理了?夫妻之間,過到最後,有什麼這這那那的,不就是個過么,二弟有他的一堆毛病,但他也有他的優點。”說著,二琥把一筐西洋菜往油鍋里一放,把油煙機按到大檔。“優點?沒看出來。”春梅說。

二琥一邊炒菜一邊說:“沒優點怎麼會有女人上趕著,對吧?牢牢抓住,他就是你後半輩子的靠山,抓不住,他就是你後半輩子的遺憾。”春梅哧了一聲,從牙縫裡噴出一些氣。兩個人都笑了。

紅艷坐在老太太旁邊說話。老太太閉著眼,格外安詳。紅艷念念有詞:“奶奶啊,您看,您的曾孫子很快就要來這個世界見您了。四世同堂,多理想的一個家庭,奶奶,你若有知,也應該替您的曾孫子想想,他一出生,就要在那個貧民窟里住,生活,長大,以後不知道會怎麼樣呢,您老人家若是但凡知道這事兒,真是不會就這麼不管您的曾孫子的……”紅艷魔魔怔怔說個沒完,倪俊進來,有些不高興,他說你說這些幹什麼。紅艷一聽不樂意了:“我跟奶奶敘家常,不可以嗎?”倪俊說奶奶現在情況本來就不好,你跟她說這些,對她的康復能有益嗎?

紅艷一手扶著絨布椅子的邊,硬撐著站起來:“奶奶是不是我們這個家的一員?”倪俊說是。紅艷說:“既然是我們家的一員,就有知情權。”倪俊問說要知什麼情。紅艷說:“知情她寶貝曾孫子的生存現狀啊。”倪俊沒說話,扭頭出去擺桌子去了。

午飯時間到了。紅艷把帶來的大蛋糕打開,上面有個紅紅的壽桃,壽桃下面寫著,壽比南山四個大字。老太太坐在輪椅上,被推出來。幾個人都攛掇著讓紅艷把蠟燭點上,紅艷照做。“要不要唱個生日快樂歌?”紅艷提議。

沒人搭茬,短時間內一片靜寂。二琥見有些尷尬,圓場說:“老倪,你說兩句。”老倪清了清嗓子,說:“今天給媽過個整壽,也是我們這個家得機會聚一聚,給媽沖沖喜,很長時間以來,我都在想一個問題,我們為什麼要一直給媽治病,一直竭盡全力地來照顧媽保護媽,也許有人說原因很簡單,因為她是媽,是生養我們,照顧我們,培養我們的媽,孝順是每一個人應該有的基本素質!不過我想,媽在我們這個家,更是一種精神的核心,有媽在一天,我們這個家,我們這些人,都還能聚到一起,樂樂呵呵的,像一個家,如果媽一走,唉,一天雲彩都散了,大家伙再想像現在這樣,就難了,珍惜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是這一個意思。”

倪偉民的一通話,說得每個人心裡都凄凄然。偉強想起了他和周琴的聚散,春梅想起了他們夫妻關係,二琥想起了偉貞及她留下的房子,紅艷想起了她老家的媽媽。一時間屋子裡寂寂的。

“好了好了,該上菜了,媽的粥我來喂,嫂子你去把那個長壽麵下了,就勞動你了,紅艷你坐著別動,俊俊去把那個呼吸面罩拿來,以防萬一,這裡還少一把椅子,麻煩大哥去陽台上拿一下。”一圈子人都提了,春梅故意晾著偉強。

偉強也不看她。就站在老太太旁邊。

紅艷把生日蛋糕切開了。每人分一塊。桌子當中也擺了壽桃、喜餅,就等二琥端長壽麵上來。

不多會兒,長壽麵上來了,擺在老太太面前,老太太睜著眼,嘴角微微上拉,但也看不清是喜悅還是悲傷。

春梅說:“今天是媽出院,有好的,有不好的。”大家見她這麼一說,都探著頭等她說下文。“先說不好的吧,就像大哥說的,我們這家,心沒有以前齊了……”二琥見春梅又要扯偉強那些事,忙插嘴說也沒有不齊,主要都太忙了,一家人到什麼時候都是一家人。春梅接著說:“都說相親相愛一家人,我就怕有些人貴人多忘事,給忘了,反倒去跟外八道的人相親相愛去了。”偉強臉有點僵。

“這好的,就是我們紅艷,真是爭氣,”春梅轉頭向老太太,“媽你馬上就要見到第四代人了,這福氣現在有個人能比。”紅艷有點害羞,說看嬸子說的。

“這坐月子的時候要小心,不行請個保姆,我就是坐月子的時候沒注意,現在一到天陰下雨,腿就有點不舒服。”紅艷脫口而出:“我媽會弄,到時候讓她來伺候我。”二琥一聽不樂意了,陰著臉說:“我不能伺候嗎?”

紅艷這才發覺自己又說錯話了。倪俊救場說:“媽,沒說您不能伺候,這不怕您累嗎?”老倪也覺得二琥又要吵架,說好了好了,吃飯吧。

二琥覺得自己委屈,不肯這就過去了,也轉頭向老太太:“媽,您給評評理,我是不是這個家最冤枉的,我也不怨別人對我不滿,實在是窮家的婆婆最難當。”紅艷低聲聲辯,說媽我不是那個意思。桌上其他人都傻眼,不知道怎麼勸。二琥瞬間帶哭腔:“媽,當初我嫁到咱家的時候,你答應我的五間大房呢?媽你不能不管啊。”眾人驚訝,老倪強拉住二琥,說你這說什麼,你瘋了吧。二琥繼續哭著說:“媽你可不能偏心,你想啊,我們退休就那麼點錢,又不像機關單位退休的能拿那麼多,我們也就顧個糊口,你讓我們怎麼辦。”

老倪越聽越聽不下去,說俊俊,快,快把你媽拉到那屋去。倪俊愣住,不動。老倪大喝:“快點!”倪俊只好手忙腳亂跑過來,架起二琥,勸著往裡屋拖,二琥不配合,身體往下禿嚕,兩條腿攪得像麻花,但還是被拖過去了。

這時,偉強的手機響了。他站起了去卧室接電話,話還沒說完,不經意一轉頭,赫然發現春梅站在他跟前。春梅一把奪過手機,對著聽筒厲聲問:“你是誰?”對方不說話,掛了。春梅問偉強,是個女的吧。偉強說春梅,你不要鬧了,都是為了工作,把手機給我,是一個大項目,很關鍵。“是誰?我今天就問問這到底是誰?哼,沒鬼?沒鬼為什麼不說話。”春梅把手機背到腰後。

偉強無奈,只能由她去。打電話來的是周琴,但也確確實實為了工作。這段時間以來,他和周琴的關係已經淡了,他們確實是為一個目標在努力,那就是事業,她是他的紅顏知己,也會止步於紅顏知己。這一點,他知道張春梅不會理解。

“今天媽的大壽,你能不能給我點面子?”倪偉強說。春梅拉著偉強的袖口,硬把他扯到老太太的輪椅前,然後,一個飛踢,穩穩踢中偉強的腿彎,偉強腳下一軟,撲通一下跪在老太太的輪椅面前。老倪驚得站了起來。紅艷叫了一聲,筷頭夾著的一片肉也應聲掉在地上。

春梅也順勢跪下,死死拉住偉強,淚眼對老太太:“媽,今天您過壽,我跟偉強都給您磕頭。”說完哐當磕了一下。偉強也有點被春梅的舉動嚇到了,整個身體硬在那,無法動彈。一顆大淚珠從春梅臉上划過,掉在地上。“媽,偉強還有話要跟您說,他要說他是如何照顧這個家,忠於這個家;他要說他是孝順,多忠心,一萬年不變;他要說他謹遵了您當年對我們的教誨,踏踏實實過日子,他要說他是個好兒子、好丈夫、好父親;他要說他會對我們這家負責,不管您在,還是您不在;他要說他品格高尚,夠格為人師表,配得起教授這個頭銜,算得上棟樑之才。媽,您睜開眼看看,也來管管,有您在,您不會不做主……”偉強按捺不住,一下撲倒了春梅。春梅人往前一傾,雙手撲在老太太腿上,老太太一個不穩當,腦袋一歪,連人帶車側翻了過來。所有人驚叫:“媽!”

扶的扶,站的站,連二琥都從屋裡趕來,看事發現場,輪椅的一個車軲轆轉著,一圈一圈,似乎沒有盡頭,倒是老太太身邊的人,呼天搶地,他們誰也想不到,壽宴變成了送別宴。老太太送到醫院沒多久,在一個天蒙蒙亮的凌晨,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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