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年》第39章

作者: 伊北

所屬書籍:熟年小說

倪斯楠沒待多久就帶著埃里克斯回美國去了。送機的時候,張春梅都沒去。但等斯楠一走,她又覺得悵然若失。斯楠在的時候,她生氣歸生氣,但好歹還有個人拌拌嘴,現在斯楠一走,倪偉強每天就是單位、醫院兩頭跑,張春梅有時候坐在家裡,實在不知道該做點什麼。寫作?她生病前寫過,現在沒那個心勁、也沒那個能力了,她知道自己再怎麼寫,頂多也就是個“老幹部”水平,不可能有什麼突破,寫來寫去,還是自我抒情那一套;工作?她還能幹什麼呢?內退下來之後,又生病,就算沒病,以她的年紀,也早已經不是混跡職場的族群了。

春梅嫌得慌,只好找二琥閑聊。“大妹子,要我說啊,你就是有福不會享,你說你現在,大難不死,女兒學業有成,老二又那麼爭氣,就算有個老太太拖後腿吧,好歹有那筆錢墊著底,你有什麼不能接受的。心態要調整好,不能總把自己當成二三十歲的人。”春梅說我倒不是不服老,就是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二琥一拍大腿:“這一代都是獨生子女,等我們老了,必然是覺得空落落,別說像斯楠走這麼遠,就是看在眼跟前的,也不能解決問題,像我,還能打打麻將,消磨消磨時間,你呢,又沒個愛好,不抽煙不喝酒,勤儉持家一輩子,女兒培養出來,丈夫培養出來了,你呢,成黃臉婆了。”春梅不做聲,心裡咯噔一下。二琥低頭吃東西。春梅問:“俊俊在偉強公司做得怎麼樣?我也沒問。”二琥忙笑說,挺好的,要不我說呢,還是偉強能幹,這不叫那什麼嘛,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春梅說這是貶義詞。二琥說就是那意思,我們都跟著沾福了。轉而又說:“你還不知道?你可是老闆娘。”春梅呵呵笑說,什麼老闆娘,就是老廢物。二琥說:“不是不是,那你得管,沒事去轉轉也是好的,不搞生產建設,還是可以搞監督嘛。”春梅說:“我就是去監督呢,一直沒放在心上,前一陣斯楠回來,搞得我暈頭轉向,你都不知道她,弄個黑人回來,真是要死了。”二琥心裡發笑,但嘴上還是說:“黑人?有錢不?有錢也行。”春梅說,看你說的,錢也不解決全部問題。二琥吃了一口紅豆沙,忙不迭地說,“那至少也能解決大部分問題。老的老的不爭氣,小的小的跟我鬧,紅艷懷孕了,我的天哪,就跟懷上龍種了似的,要這要那,恨不得翻天了。”春梅說紅艷那孩子平時看著還老實。“老實?”二琥擠眉弄眼,“那是裝的,你以為真老實啊,能混著呢,現在老想著要房子。”春梅笑說:“早幾年說讓你搞套小的你不聽,現在後悔了吧,現在真是一天一個價,真是負擔不起了,幸虧斯楠是個女孩,又留學國外,不然這房子也是愁心。”二琥道:“按我說,有的住就行了,你要再大房,不就一張床么?有什麼大不了的,哦,說我們那環境不好,哪裡環境好?英雄不問出處,哪都能教育出好孩子,對吧。”春梅笑而不語。二琥嘰里呱啦又說了一通,完後在街上小逛了一下,就各自回家了。二琥到衚衕口的時候,聽幾個七姑八婆說這裡拆遷的事黃了。她頓時覺得人生幻滅。她之所以固守這一畝三分地這麼久,就是指望說拆遷的時候能換個大房,不說原地回遷,就是在遠處分個大套也好啊。可現在呢,聽那話,再等十年似乎也沒戲。

近來老倪身體不好,高血壓、血脂稠,晚班很少上,所以晚飯都是他招呼。老倪在廚房炒菜,見二琥回來了,氣鼓鼓的,便伸頭問怎麼了。二琥說:“怎麼,就你一個?俊俊呢?紅艷呢?”老倪都不在,一個去看媽了,一個還沒回來。二琥沒好氣說:“亂跑什麼,都什麼時候了。”老倪沒搭理她,二琥就坐在沙發上嗑瓜子。

飯做好了,老倪把菜都端上來,清炒萵筍,木耳菜,配幾個饅頭,擺在大圓桌上,一小碟鹹菜委委屈屈地躲在一邊。“不吃了?”老倪嘟囔,“在那大眼瞪小眼就能飽了?”二琥站起來,作思考狀,說老倪,咱們那點老底還有多少?倪偉民放下筷子,說你想幹嘛?二琥道:“你說,我們要不要買個房?”老倪說:“買房?去河北買?還是去農村買塊地養老?”

二琥氣得在屋子裡打個轉,說死老頭子,你這是怎麼說話的,我說買房子,也不是說給我住,是給你兒子媳婦孫子住,你別不識好人心。老倪沒搭腔,悶頭吃飯。二琥把春梅跟她說的話學出來:“早幾年,早讓你買,你非不買,現在房子一天一個價,傻眼了吧。”老倪說,我倒想買,錢呢?二琥說:“我們兩個的公積金,還有家裡那些存款,怎麼著也夠付個首付了吧,這紅艷懷孕,生下來,她媽肯定要過來伺候,到時候沒個像樣的房子,也是一通鬧的。”

老倪被吵得也有些生氣:“買,現在買,非得買到北京外頭去,有什麼意思。”二琥說又不讓你住,少廢話,晚上咱們核算核算。老倪沒辦法,只能把那壓箱底的摺子單子都拿出來,兩個細細數了一番,但還是遠遠不夠。二琥握著存摺一屁股坐在床上:“你說這干一輩子圖個什麼勁。”

一整天,都是二琥在照顧老太太。請的那個護工請假回老家了,說是老家的爸突然腦溢血——別人的爸和自己的爸,他當然優先照顧自己爸。紅艷裹著肚子繼續上班,她不想讓同事們知道她懷孕,剛被提拔上來不久,威信還沒完全樹立起來,所以更要處處小心。就是偶爾犯噁心,她也極力忍住,自己偷偷跑到衛生間,鎖好門,再吐。中午吃飯,也是單獨行動,別人問起,她就美其名曰:減肥,吃水果餐。倪俊也是上班,跟著周琴幹得一身勁兒,周琴天生具有領導才能,同時能影響周圍的人,倪俊對周琴,只是一個“服”字。一點一滴,日久天長,倪俊也把周琴和倪偉強的關係摸清了個大概,但他只是隱忍不發——私人生活,從來是最忌諱外人多問的事,更何況,他們怎麼樣,也不關他什麼事,他就是認認真真上班掙錢好了。春梅最近則有些不舒服,雖然她戰勝了早期的腫瘤,但精神和元氣都傷了不少,她報了班,每天練瑜伽,看養生節目。她閨蜜讓她注意小三,注意丈夫的財務狀況,一時半會兒,她似乎也無心過問。畢竟身體要緊。算來算去,只有二琥是“閑雜人等”,負責看守。

“昨晚怎麼樣?指標都平穩吧。”二琥問護士小姐。

“一切正常。”護士小姐端著搪瓷盤子,膠皮黃手套,笑著說,“像您這麼孝順的,真是很難得。”二琥聽著心裡熱乎,說那還有不孝順的么。護士小姐微微一笑:“您問這話真是少見多怪了,別說不孝順的,就是害死父母的也有,前一陣801病房的那個老爺子,就是在病床邊沿的杆子上,自己硬上弔死了。”二琥心驚,忙問為啥。護士說:“不堪忍受折磨唄,兒女都趕著要錢,只認錢,可能他覺得沒什麼意思。”二琥說那也不能死啊,總歸是一條命。護士小姐扶了一下頭上那頂白帽子:“人生自古誰無死呢。”二琥的頭蒙了一下。她轉頭看看病床上的老太太,又想想自己,只覺得一陣哀傷。這種哀傷是她很少會生出來的,她到底是個市井女人。“那怎麼辦呢?是人,不都這樣。”二琥有些氣弱。護士小姐說得起勁,站成一個“稍息”的姿勢,侃侃而談:“現在養老問題,別說那些沒老伴沒兒女的,就是有老伴有兒女的,有的也不行。”二琥忙問怎麼說。護士小姐說:“就像我們家有一個鄰居老大爺,八十多歲了,是解放前的國民黨士兵投誠到共產黨的,後來算離休,一個月工資也不少拿,前一陣下雨地上不是有些‘地穿甲’滑么,他老人家一個不小心摔了一跤,胯骨摔壞了,要動大手術才行,結果你猜怎麼著?”二琥伸著脖子,只等下文。“絕食七天,不吃不喝,活活自己把自己餓死了。”二琥大驚,說那是為何。

護士小姐說,是老爺子不願意受那個罪了,髖關節的手術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更何況他這麼大年紀了,做起來更是受罪,他老伴也七十多了,要照顧他也很吃力,兒女是有,但都在忙工作,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老爺子對兒女也沒期待了。二琥拍案:“那兒女也不管?!就這麼看著老子餓死?!”護士小姐說:“管啊,誰說不管,都勸,老伴也勸,兒女也勸,但沒用,老爺子鐵了心了,活夠了。”二琥連念了幾聲阿彌陀佛,說真是烈性漢子,也算死得明白。護士小姐說,我也就在這再干幾年,干久了真是受不了。二琥道:“你還受不了?都是專業訓練的。”護士說:“也算麻木不仁了,但歸根到底,我還是性情中人啊,得,我不跟你說了大姐,那邊還有申請安樂死的呢,都在勸,真是要了命了。”

“什麼?安樂死?就是打針?”二琥問。護士說,是隔壁的隔壁病房的一個患者,實在受不了了,肺不行了,比你們家老太太的情況還差,索性申請安樂死了。二琥眨巴著眼問怎麼申請。“這個得患者本人申請才行,且必須在神志清醒的情況下,目的是為了解除痛苦,不涉及親屬利益什麼的,而且在我們國家沒有具體的立法,申請和認定起來也十分麻煩,有那時間,估計拖都拖死了。而且據說如果患者要求安樂死,患者的親人或者醫生幫助他實施的,那算“幫助自殺”,還犯有故意殺人罪呢。二琥聽得咋舌,不願再多問。護士匆匆走了。二琥一個人坐在老太太病床前。摸著老太太的手,念念有詞。

“媽,我知道您還知道人事,雖然您這麼躺著,但您老人家,心裡肯定跟明鏡似的。”二琥說著,拿小手帕幫老太太擦了一下額頭,“您看您這麼多年,操操勞勞的,還不是為了咱們這個家嗎?您看看這個家現在成什麼樣子了,偉貞去國外現在徹底回不了了,說著好像外國的月亮比咱們這兒圓,可命不是那個命也不行啊,偉強那邊,也是焦頭爛額,春梅病剛好,外面那位女學生,也是虎視眈眈,現在幹上公司了,俊俊在那上班,我也不好說,我們家呢,就更是弄不好,紅艷要生孩子了,但我可以肯定,這小丫頭片子不會消停,要房子要車子,唉,也理解,也正常,生活就把人逼到這份兒上了你說怎麼辦?你大兒子的情況你也知道,媽你如果一閉眼去見馬克思,也真是解脫了,剩下我們這些個人,有的吃苦呢。”

二琥說著,冷不丁的,老太太原本放在被單外的一只手朝下一滑,連著呼吸罩的管子啪唧一下給壓掉了。二琥一愣神,趕緊把手搬開,把呼吸罩複位,跟著大喊:“媽!媽!護士!護士!……”護士聞聲而來。二琥急切切道:“老太太剛才動了一下!”護士說:“您別急,慢慢說,哪裡動了?”二琥急道:“她,她,手動了!把面罩都壓下來了。”護士微笑說:“阿姨,照老太太現在的情況,是不可能忽然動彈的,估計是您自己不小心碰了一下,或者是手臂自然地滑落壓到了面罩的管子,才使面罩脫落的。”二琥想了想,覺得也是,又不放心,喊了老太太幾聲,也沒反應,才放心。到了傍晚,二琥才回家,臨走前反覆確認看護的事。護士說沒問題的,這是高級病房,有人值夜班的。二琥這才起身回家。

路上,春梅打電話來說,多泡點山楂陳皮水有助於消化,她說知道二琥脾胃不好,剛在電視聽到的。二琥說了謝謝,說改天再買。她問春梅在家怎麼樣。春梅說,就是保健,鍛煉身體,不然真是混吃等死了。

二琥說:“妹妹也不用這麼消極,過幾年斯楠回國了,老二那邊也穩定了,一切就都好了。”春梅說:“穩定?誰知道穩定不穩定,上次我剛去公司看了看,他就一大通道理說給我聽。”

二琥笑道:“男人都這樣,你要信不過,你問問俊俊,他是你介紹進去的,還不是什麼都會告訴你。”春梅說:“還是嫂子聰明,我這就問問。”掛了電話,張春梅又撥了一通電話給倪俊,好聲好氣問他上班忙不忙,工作怎麼樣,說明天周末了,你二叔也不在家,說讓他跟紅艷有空過來吃飯。倪俊推脫了一下。春梅堅持。倪俊不敢太拗,也就答應了。

第二天,倪俊帶著劉紅艷,打了個的,一路順順噹噹到了春梅家。紅艷覺得不過意,臨上去前還不忘在樓下小超市買了個哈密瓜和一箱子牛奶提上去。倪俊說還這麼多講究啊。劉紅艷斥道:“你工作是誰介紹的?再說你現在上班了,你對二嬸表示過嗎?而且今天是上門拜訪,手裡不拿著點東西,不難看啊?要不我怎麼說你不行呢,還經理助理,我不知道你這個助理是怎麼當的,一點人情往故都不懂。”倪俊窘得直摸頭。進了家門,春梅自然歡歡喜喜,小兩口把東西放下,張春梅連聲說太客氣了太客氣了,怎麼還帶東西啊,真是的。

紅艷笑著說:“都不值什麼錢,就是個心意,二嬸幫倪俊這麼大的忙,一直都沒什麼可孝敬二嬸的,倪俊是個愣頭青,我心裡一直過意不去。”春梅聽得心花怒放,握住紅艷的手坐下,笑眯眯說:“你們常來我這坐坐,比給我什麼我都開心。”說著,春梅給他們倒水,又問老太太那誰看著呢。倪俊說今天是爸去看。春梅說大哥真是不容易,都怪我這身體不行,要是早幾年,什麼活兒我幹不了。

劉紅艷說:“二嬸看你說的,還是身體最要緊,奶奶那邊,也是一直在治,現在費用也沒那麼高了,不過幸虧三姑那邊的戶頭一有費用就交。真是難得的。”

春梅說:“三妹真是……誰能想到是這個結果,也不知道偉貞現在怎麼樣了?”

紅艷說三姑吉人天相又能幹,會沒事的。

春梅笑笑說:“反正現在也就這樣,國內國外,無非都是過日子,你怎麼樣,反應大不大?”說著慢慢把手放到紅艷肚子上.“這也稍微有點能看出來了,幾個月了。”紅艷說兩個多月了。春梅說那還沒過危險期,還是要小心,實在不行就先別著急上班了,請假歇著,保胎要緊。轉而對倪俊說:“俊俊,怎麼樣,有沒有這個信心養活老婆孩子?”倪俊含糊其辭。

春梅道:“你看,還是沒信心吧。”紅艷笑說,都是二嬸的功勞,指望他自己,估計只能在家待著,啃老。春梅說:“啃老被說成是不孝,其實反過來,有時候老人不也啃孩子們,養老還是要靠社會,老人養育了孩子,孩子要孝敬老人,這只是模式的一種,老人們做的貢獻,不只有養育了孩子而已,他們更多的是為這個社會的發展貢獻了一分子,所以我說以後即便斯楠不願意回國,我也不干涉,我就自己過。”

紅艷忙說,二嬸你也不要太擔心,現在中國經濟發展那麼快,留學生往國內迴流是趨勢,只是說去國外讀讀,視野更國際化了,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春梅半笑半罵:“好處?好處就是帶回來個黑人,我要那心眼小的媽,早被氣死了,唉,孩子翅膀硬了,真是管不了。可能是我思想老派。”

紅艷和倪俊打了打哈哈,勸了勸,春梅氣順了許多。

中午吃飯,春梅親自下廚做了一個糖醋排骨,其餘的幾個,土豆牛肉,白灼蝦,清炒西洋菜都是倪俊下廚,紅艷監製。端上來,春梅叫好不迭,說就算倪俊你在外面沒那麼風光,回到家給老婆炒這麼幾個菜也夠了。三個人說說笑笑,吃吃鬧鬧,不像長晚輩之間,倒像是三個朋友。

臨走,紅艷去裡屋換衣服,春梅眯著眼對倪俊說:“公司里的情況你要多留意點。”倪俊啊了一聲。春梅正色,說這傻孩子,注意,只要在你二叔身邊多活動的女人,都要對我彙報,聽到沒有!倪俊說了聲知道了,請嬸嬸放心,現在二叔太忙,也沒工夫顧著這些。

紅艷穿衣服出來了。春梅又恢復了臉色,三個人道別。小夫妻一路坐著的士回了家。

進門之後,老倪板著臉,問:“怎麼樣,謝謝嬸子沒有?”倪俊跟他爸爸一向有些氣場不和,沒說話就鑽進屋裡去了。紅艷笑著說:“爸,放心吧,都挺好的,給嬸子買了點東西,說說話。”老倪說好孩子。二琥從外面進來,說行了行了,光照顧老太太一項,就夠這些恩了,還感什麼恩戴什麼德。紅艷虎著臉不說話。老倪說:“你這老太婆就是不知道好歹!”二琥說:“我怎麼不知道好歹了?”老倪頭朝地下點,狠著勁兒說:“你就是把錢看得太重。”

二琥一聽跳了起來,反唇相譏道:“你才是把錢看得是最重的!這些年你花多少錢在我身上?!”老倪一下不說話了。二琥朗聲說:“我看中錢我當年我嫁你!那時候你什麼樣子你也不看看,要不是我娘家破落了,娶我?輪得到你?!你做夢!”老倪吵他不過,悶著頭進裡屋去了。二琥還是叉著腰罵。紅艷說:“媽,這都哪年的皇曆了,小心自己的身體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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