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戀橘生淮南 第8章弱水三千,任你潑

雙學位的課程大多安排在每周六和周日的上午,洛枳因為周五晚上看美劇看到深夜而起晚了。她一路氣喘吁吁地小跑著沖向教學樓,書包在屁股後面一顛一顛的,讓她覺得自己像一匹挨鞭子也跑不動的老馬。

洛枳從後門溜進去,很小心地關門,生怕弄出一點兒聲響。

還好是很大的階梯教室。雖然現在的老師早就看慣了學生遲到早退,甚至宣布要點名了還留出一段空隙來,讓學生有充足的時間發簡訊趕緊把朋友叫過來,她卻仍覺得難堪。

洛枳悄悄按下摺疊椅,坐到了最後一排,一抬頭,看到了盛淮南,就坐在自己的正前方。

還沒來得及想別的,她就又聞到很清香的碧浪洗衣粉的味道慢悠悠地飄過來。洛枳啞然失笑。

高中時她曾經和盛淮南擦身而過,嗅到過這種味道。她後來站在家樂福的洗衣粉貨架前,拿起每一種品牌的每一種香型,偷偷摸摸地湊到鼻子下聞過去,像只剛修成人形的神經病警犬。

後來,她只用這個味道的洗衣粉來洗衣服。可人是無法聞到自己衣服上的香味的,那些香氣只能有一個發源地,只能在偶然的相遇中沾染,她獨自一人怎樣刻意去浸泡都毫無意義。

比如此刻。

洛枳石化一般盯著他微垂的後腦勺兒。原來故事還沒有結束。一種單純的喜悅從心中升騰起來。

沒有人不希望上天站在自己這一邊,她也一樣。從高中開始,一切巧合都能被她賦予某種特殊意義。

而這一次,那個從天而降的大柿子,就像是《命運交響曲》里的那一聲鑼響,預示著一切的開端。

現在她又遇見了他,在這個課堂上,她還會遇到他很多次。

這堂法律導論課忽然變得極有意義。

盛淮南身邊的男孩子好像就是那天在咖啡廳門口落荒而逃的那位。乾淨立體的側臉,黑黑的,笑起來很溫暖。

「這門課教材怎麼他媽的這麼厚啊,我昨兒去教材中心買的時候才覺得不對—期末考試居然是閉卷,這不得背到吐出一盆凌霄血啊!」男生怪叫了兩聲,在鬧哄哄的教室中聽得不是很清楚。

盛淮南沒有說話。

那個男孩子又抱怨了幾聲,然後忽然伸手勒住了盛淮南的脖子,說:「你他媽的能不能別玩了!這又是什麼啊?」

盛淮南的聲音很好聽,那種語氣比和女孩子說話時要隨意粗獷些。

「《逆轉裁判4》,高中時只玩過前三部。懷舊一下。」

「懷舊個屁,你丫聽沒聽我說話!」男孩子仍然卡住他的脖子搖啊搖,胳膊肘向後一拐,碰翻了後面洛枳的水杯—還好桌上沒有放書,只是幾張演算紙,剛剛從書包里掏出來。不過,她本人就比較慘了,進門前剛剛接的熱水沖咖啡,濺了一身。

衣服倒不要緊,關鍵是,很燙。

她倒抽一口涼氣,身邊坐的女生大叫了一聲,吸引了周圍人的大半目光。

那個男孩子顯然嚇傻了,連句「對不起」都說不出來,只是回頭張大嘴盯著洛枳。她手忙腳亂地翻著書包,突然前排伸過來一只手,遞著一沓紙巾。

抬頭一看,是盛淮南,他正嘆氣說:「對不起。」

洛枳寬容地笑笑,接過紙巾道謝,然後一邊擦衣服,一邊用紙去吸收桌子上的「汪洋」。

收拾得差不多了,她哭笑不得地看看自己沾了很多紙屑的淺藍色襯衫,世界地圖一樣狼狽。洛枳抬起頭望了望那個「石化」了的男生,舉起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晃,說:「該回魂兒了,別害怕,我不會哭著讓你賠的。」

那個男孩子終於恢復了神志,急急忙忙地說:「對,對不起。」

可能還停留在上次她留給他的心理陰影中,這次怕得直接結巴上了。

她有點兒無奈,只好一個勁兒地擺手說:「沒事沒事,真的。」

盛淮南眉頭微蹙,表情複雜,半天才緩緩地說:「你不疼嗎?這麼燙的水。」

「啊,有點兒。」她還是笑,「沒事了,我皮厚,聽課吧。」

坐回座位的時候,洛枳輕輕摩挲著自己的小腹和大腿,其實真的有點兒疼,不過她反應過來的時候,鄰座已經幫她尖叫過了。

這樣倒也好,不用費心去想如何和他打招呼了。

講台上的老頭子還在絮叨法律導論的課程結構和學習的必要性,但是所有的單句都左耳進右耳冒,沒有意義。

她出神地盯著黑板上方的投影屏幕,嘴角慢慢浮上一抹笑,狡黠而溫柔,臉龐都成了蜜色。

餘光感覺到別人的視線。原來,單手托腮、皺著眉頭的盛淮南正斜倚在桌子上回頭打量她。

洛枳有點兒窘,歪了頭,想張口問他怎麼了,卻看到他也有點兒不好意思地一笑,很快轉過去了。

張明瑞看見盛淮南出神的樣子,也回頭去看。

「喂,還魂兒了!」他趴到盛淮南耳邊說。

盛淮南懶洋洋地瞥了他一眼,低頭翻開課本看目錄。

「看上了?我覺得不錯。內外兼修,平易近人,性價比肯定特別好。」

「滾。你這兩天看廣告看多了吧,你以為是幫老大攢電腦啊。」盛淮南皮笑肉不笑地一咧嘴。

「少跟哥們兒裝。要不然你看什麼啊?」

盛淮南愣了愣,沒有說話。

洛枳很快知道了盛淮南欲言又止的原因。

老師剛宣布休息十分鐘,他就轉過來問:「你真的不疼?」

洛枳被他氣笑了:「你好像特別希望我喊疼。」

肇事者反而事不關己地來看熱鬧,笑嘻嘻地說:「美女你別理他,他有熱水情結。我要是沒記錯,當初他認識初戀女友,就是因為他不小心一杯熱水潑到那個女孩身上,把人家燙得齜牙咧嘴,他被罵了個狗血噴頭。我們少爺不巧是個受虐狂。弱水三千,就等著一瓢來潑。」

盛淮南這次沒像在咖啡廳那樣反應明顯,只是一副對舊事重提已經習以為常的樣子,好像早就料到對方會揭短,輕輕地笑,不否認,也不生氣。

洛枳愣了一下,立刻轉頭看著那個男孩子,說:「你想暗示我什麼嗎?你也潑了我一身熱水,我現在是不是該把你罵得狗血噴頭呢?說不定我們之間有緣分?!」

男孩窘住,滿臉通紅,而盛淮南已經笑得伏在桌子上直不起身了。

「你真的沒看上她?」老頭子繼續講課,張明瑞裝作不經意地問,卻沒有笑。

「你老問這個幹嗎?」盛淮南低頭認真地抄著筆記。

張明瑞的筆尖停頓了一下,抬起頭看一眼講台,蓋上筆帽,很隨意地問:「你們是高中同學?叫什麼名字啊?」

盛淮南迅速地看了他一眼。

「要我介紹一下配置和型號、預算多少嗎?」他笑嘻嘻地看著漲紅了臉的張明瑞。

張明瑞臉紅的樣子很少有人能看出來,因為他太黑了。

「經濟學院國貿系,洛枳,洛陽古城的洛,枳,呃……『橘生淮北則為枳』的枳……好像是吧。」盛淮南多此一舉地解釋了洛枳的名字之後,生澀地停頓了一下,「而且是我們高中校花—至少是綜合排名上的校花吧,有才有貌有德,聽說還單身,可行性上來講,你有戲。」

張明瑞勉強笑了一下,沒有搭茬兒。

「喂,怎麼不說話,腦子裡想計劃呢?」盛淮南笑道。

他還是沒有回答。盛淮南第一次在自己面前絮絮叨叨地說了這麼多,一個勁兒打趣,然而無論如何他都只能勉強地一笑。

盛淮南也不再講話,兩個人安靜地抄著筆記。

張明瑞並不是個太過粗神經大大咧咧的男生。他清楚地聽到,有些東西在他們的沉默中慢慢死掉了。

下課後,洛枳正在整理書包,看到那個潑水的男孩轉過來面對著她。

「請你吃冰激凌,賠罪。」

洛枳很驚詫,她看見盛淮南的臉上同樣寫滿了意外,然而只是很短的一瞬間,隨即他就把書包往肩上一掄,朝她眨眨眼,笑著在張明瑞耳邊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了句「別給哥們兒丟臉哈」,然後很快地離開了。

「我叫張明瑞。」男孩子的臉頰仍然緋紅。他長得黑黑的,五官很舒展,看著也挺討人喜歡。

洛枳用了幾秒鐘來消化這個局面,然後嘆氣說:「如果是為了這件衣服和那杯咖啡,那麼我覺得沒必要賠罪,我不介意。如果是為了潑開水的緣分……」

他的臉更紅了。

「那麼就更不必要了。」她用玩笑的語氣說,「我和盛淮南高中不熟悉,但是傳言聽過一些。他和那個女孩子的感情開端很有趣,不落俗套,可是最終結局不過是一拍兩散。同樣的開頭套路,不吉利,我看咱們倆還是算了吧。」

笑歸笑,距離感擺在眼裡,她相信他看得到。

「哈,沒事,沒事,你別誤會。」男孩很窘迫,洛枳有些不忍,但是她不想讓事情發展得太過離譜,還是一開始就說清楚比較好。

而且,盛淮南一副媒人的樣子走掉,她看了有點兒心煩。

「你是那天我遇見的女孩子吧,嘴巴還是那麼厲害啊。盛淮南剛才跟我說,你是他們高中的校花,才貌雙全,果然,果然名不虛傳啊。」

洛枳知道,這不過是盛淮南在張明瑞面前的說辭。

「你被騙了。不是我。」

他一愣:「啊?」

「校花當年被他潑了一身熱水。」她不想再繼續,拎起書包朝他說了聲「回見」就往後門走。

剛走幾步,忽然聽到背後一聲很低落的呼喚。

「洛枳,是吧?」

她回頭看他:「對,盛淮南告訴你的?」

「你喜歡盛淮南吧。」張明瑞眼睛盯著桌子,不看她。

她最近是撞鬼了嗎,怎麼一個兩個都來問她是不是喜歡盛淮南,還全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陌生人。

「你最好適可而止。」她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眼看他被自己噎得滿臉通紅,她又放緩語氣輕聲說:「你別誤會,不是所有跟帥哥說話的女生都是在套近乎。」

雖然她的確是。

「你肯定也喜歡盛淮南。」張明瑞就跟中邪了一樣。

「也?」洛枳聞言怔了怔,隱隱約約從他的表情中看出了一點兒什麼,笑了,「張明瑞,你是不是喜歡過某個女孩子,可是,她卻喜歡盛淮南?」

張明瑞表情微變,張張嘴卻沒說出話來,只是低頭把臉轉過去。

洛枳咋舌,他居然連撒個謊掩飾一下都不會,真讓人不知道說什麼好。

周圍人都走光了,就剩下他們兩個傻站在那裡。洛枳想了想,還是走過去,略帶歉意地說:「請我吃冰激凌吧。當我什麼都沒說。對不起。」

他回過神來,立刻傻呵呵地笑了:「好。」

洛枳承認,這麼輕易就轉換思維模式,他的確是個很可愛的人。

出校門不遠,DQ和哈根達斯並肩而立。張明瑞在門口躊躇了半天,洛枳率先進了DQ的門。

「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種特物質的女生!」他跟在後面笑嘻嘻地喊。

他們都叫了「抹茶杏仁暴風雪」。店員好像是新來的,在給每位點了暴風雪的顧客演示「倒杯不灑」的時候,表情和動作都小心翼翼的,彷彿全然不相信自己所說的。

她美美地咬上一大口。

「剛才邀請你實在太冒昧了,對不起。」張明瑞說。

「可我還是來了。」她笑。

兩個人聊了聊剛剛的法律導論課,洛枳琢磨了一下,問他:「為什麼選法雙?……你們學生物的不是選數學雙學位的比較多嗎?」

「我們壓根兒就不想學雙學位啊,重要的是GPA和GRE啦。會選法雙,其實就是那天路過看見宣傳板,盛淮南忽然說想要看看文科生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所以就拉著我一起選了。反正如果中途修不完想要放棄,就把已有的學分轉成選修課,倒也沒什麼損失。」

想知道文科生過什麼樣的日子?洛枳笑笑說:「哦,是這樣啊。」

一下子兩個人都沒什麼話講了。沉默了一陣子,張明瑞慢慢地開口說:「你猜對了。我喜歡的女生接近我,是為了盛淮南。我瞎高興一場,特傻。」

「你不必告訴我的。」她溫和地笑著說。

「就當我發發牢騷吧,我沒跟任何人說過。」張明瑞的表情有點兒難堪。

「那為什麼偏偏告訴我?」

「這很重要嗎?」

洛枳笑了一下,沒有再糾纏,用小勺使勁挖著冰激凌。

「這件事不怪他,所以我不想告訴別人,不希望他難堪。盛淮南拒絕得很明確,沒有曖昧,而且的確是那女生……自作多情,」張明瑞最後一句說得有點兒不忍,「也的確是她利用我,跟盛淮南沒關係。」

洛枳聽到這裡,心中一動,這才認真地看了看他。

「張明瑞,我覺得……你是個很不錯的人。」

「嗯?」

「你沒有遷怒於他,和盛淮南依舊做好朋友,這真的很難得。雖然表面上看盛淮南沒有責任,但是如果換成別人,可能自此之後都會疏遠他。畢竟,錯沒錯不是重點,面子上過不去才是第一位的。你還能繼續和他做朋友,而且不把這件事情告訴別人,所以我說你是真的明事理,真的大度。」她很誠懇地說。

「真的嗎?哪有那麼好。」張明瑞不自在地摸摸後腦勺兒。

「就沖這個,」洛枳指指手裡的暴風雪,「你就算大好人。」她甜甜地一笑。

「其實沒你說的那麼好,」張明瑞苦笑一聲,「我約你,當著他的面,但是之前都沒跟他商量。可能是我怕了吧。」

洛枳愣了,那你到底幹嗎約我,跟他示威?她沒有說話。

「追他的女生挺多的,但他還是一個都沒答應。我們宿舍的兄弟都覺得他可能還挂念前女友吧,雖然表面看不出來,還是該學習學習,該打遊戲打遊戲,社團、學生會照樣風生水起,但是吧,我總覺得……」張明瑞躊躇了很久,臉上掛著害怕洛枳譴責他說人長短的表情。

「會好的。只要時間夠長。我們這些旁人不要操心比較好。」她當即打斷他。

張明瑞聽到她事不關己的口氣,驚訝了很久。

「嗯,希望吧。」他擦擦額角的汗。

他把洛枳送到宿舍門口,臨別時忽然冒出一句。

「對不起,今天好些話都說得挺沒大腦的。」

洛枳只是笑,不置可否。

「其實……別介意啊,我覺得你倆挺配的。」張明瑞試探性地看了洛枳一眼。

洛枳眨眨眼睛,笑了:「你這算是在誇我?」

張明瑞怔怔地看著洛枳清秀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

他為什麼要請洛枳吃冰激凌?他想幹什麼?

突然收到一條簡訊:「預祝凱旋。」

張明瑞有點兒意外。盛淮南和所有人關係都很好,會在宿舍討論女生的時候冒出一句總結性的妙語,讓大家對他的透徹理解很崇拜。然而他們幾個哥們兒集體出動幫老六追女生的時候,盛淮南只是懶洋洋地倚著窗檯吃薯片,從來不參與。

尤其是那場尷尬的三角戀之後,盛淮南更是很少關心別人的緋聞。

今天還真是很少見的熱心腸。

張明瑞想起法律導論課上盛淮南對洛枳進行的做作的熱情介紹,還有不斷打趣自己時的嘮叨—是因為前車之鑒,所以這次急於把洛枳推給自己,然後撇清嗎?或者還有別的原因?

課堂上,他們兩個重歸沉默之後,張明瑞忽然希望盛淮南還是繼續說下去比較好。

好像一停下來,沉默就會把感情吞噬。

友情也會死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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