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一 至 番外十六

 

作者: priest

所屬書籍:烽火流金小說_原著(殺破狼)

番外十一

「吁——」沈易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子熹!子熹!」

顧昀拿著千里眼,頭也不回地「嗯」了一聲,眼睛仍沒離開蠻人那一隊悄然離開的斥候:「十幾大車的紫流金,地上的車轍一掌深,好!好個北八郡校尉,好大的胃口,好大的膽子!」

那是元和二十七年,顧昀接到密旨,前來北疆,尋訪流落民間的四皇子下落。

四皇子生母是北蠻人,顧昀從小耳目受損,都是拜蠻毒所賜,整個玄鐵三部,沒人敢觸他的霉頭,可皇上他老人家就敢。

元和皇帝的意思很明白,小皇子流落民間多年,一下子讓他驚逢劇變,心裏一定惶惑不安,叫顧昀護送他這一路,也是結個善緣,讓上一輩的恩仇都留在上一輩。

老皇帝按著頭「結善緣」,顧昀也不方便抗旨不遵,於是消極怠工,派人「尋訪」得有一搭沒一搭的,要不是察覺到蠻人有異動,他這會還穩穩噹噹地坐鎮西域,區區一個不知道是圓是扁的小皇子,萬萬不可能勞動他的大駕。

「季平,你來得正好,」時年未及弱冠的顧昀嘴角露出一點壞笑,把千里眼扔進沈易懷裡,「明天你就回去,從玄鐵營調一隊玄鷹過來。」

沈易一腦門熱汗:「先不說這個,小皇子……」

顧昀正是年少輕狂時,這回北境一幫不聽他調配的武將們算是犯到了他手裡,他滿腦子都是怎麼給這些人來個下馬威,兀自說道:「這個吃裡扒外的北八郡校尉不著急抓,咱們在這多待一陣子,讓蠻人多出點血,倒要看看他們這個『蝕金』能蝕出北境多少蛀蟲,到時候把他們一網打盡,流進來的紫流金正好充公。」

沈易大步追上他,試圖插話:「小皇子……」

「哦,就說沒找著呢!」顧昀睜眼說瞎話,「再讓這金枝玉葉在野地里長一會,反正都長這麼大了,多個一年半載的也沒什麼,不著急。沒他,我以什麼名義老往北邊跑?接了密旨,那幫御史台的碎嘴子還沒完沒了呢。」

沈易忍無可忍,以下犯上,一把薅住顧昀的肩膀。

顧昀:「幹什麼你?」

沈易:「小皇子不見了!」

顧昀不耐煩地吊起長眉:「不見了?那你派人找去啊,跟我廢什麼話?」

沈易:「玄鷹打聽到,那孩子好像自己跑到關外來了!」

「嘖,」顧昀回頭瞄了一眼遙遠的天際,黑沉沉的,酷厲的北境似乎又在醞釀著一場白毛的風雪,他皺了皺眉,「麻煩死了,可別再讓狼吃了。」

沈易怕了他的烏鴉嘴:「祖宗,你盼點好行不行啊!」

「走,看看去。」

大雪說下就下,轉眼間,天地蒼茫一片,厚實的狐裘都擋不住凜冽的朔風,顧昀用力眨了眨眼,眨掉了睫毛上沾的雪渣,他喝了一口烈酒暖身,心裏沒好氣地想道:「小崽子,作死嗎?」

「大帥,」一個玄鷹從風雪中落下,「西北四裡外有蠻人馴養的狼群,我藉著風雪才敢飛一段,怕他們發現,沒敢靠近。」

「養的狼?」沈易一愣,轉向顧昀,「北蠻只有貴族才能養狼,那些蠻族貴族恨不能離我大樑邊境八丈遠,怎麼會把狼群放到這來?」

「唔,我倒是聽過一個謠言。」顧昀若有所思地說,「北蠻的世子……那個叫『加萊熒惑』的,好像跟他們神女有一腿,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四殿下是神女和皇上之子。」沈易臉色一變,「要是加萊熒惑知道小殿下離開胡格爾的視線,會不會……」

「哎喲,」顧昀看熱鬧不嫌事大感慨一聲,「碧波千頃、綠意滔天啊。」

沈易怒道:「大帥,說句人話吧!」

「狼群附近一定有主人,都別跟過來,省得讓他們察覺,我去看看。」說完,顧昀狠狠地一夾馬腹,飛掠而出。

風雪越來越大,橫衝直撞地往人七竅里灌,嗆得人氣管生疼,顧昀和沈易快馬加鞭,不多時,已經能聽見風聲中傳來的凄厲狼嚎。

沈易哆嗦了一下,心道:「十一二歲的小娃娃,萬一真陷進狼群里……」

那還有命在嗎?

可那是皇子!

他不由得偏頭看了顧昀一眼,顧昀裹著雪白的狐裘、雪白的大氅,連馬也是白的,一個錯神,他就彷彿要連人再馬地融化進大雪裡。

馬快,卻一點不慌,有那麼一瞬間,沈易忽然意識到,十二年前玄鐵營事變,侯府里的小紈絝胚子一夜之間從錦繡堆里摔了出來,他心裏怎麼會對蠻女的孩子毫無芥蒂?也許他肯過來看看,都只是敷衍皇命而已,也許顧昀根本不在乎這個皇子是死是活。

假如那孩子運氣不好,就此夭折了,顧昀在皇上面前,也不過只是需要費心找個借口罷了。

皇上畢竟老了,年輕的鷹狼之輩已經迫不及待地露出玄鐵鑄就的爪牙,打算在西北掀起一場腥風血雨,而一個內無母族、外無親故的小小少年,縱使身負皇族血脈,又能仰仗他父親那份遙遠又虛無的眷顧幾何呢?

就在這時,凄厲的狼嚎在他耳邊炸起,沈易激靈一下回過神來。

顧昀:「季平!」

幾頭油光水滑的公狼在高處警告著靠近的不速之客,縱身撲了過來。他倆雖身著便裝,馬卻是戰馬,並不畏懼狼群,長嘶一聲,抬起前蹄就撞了過去,有蠻人在附近,沈易不便露出割風刃,一俯身拉起一對鐵馬蹬,「嗆啷」一撞,金石之聲在空曠的關外傳出數里,大狼們紛紛畏懼地弓起后腰。

沈易壓低聲音問:「子熹,殺嗎?」

「殺什麼殺?咱倆可是路過的文弱書生,」顧昀從嘴角擠出幾個字,隨後,他倏地提高了音量,「大哥你別怕,不是有驅狼的藥粉嗎?你再撐一會,我這就去找人來救你!」

沈易:「……」

顧、子、熹!

這貨扮演起臨陣脫逃的小白臉怎麼這麼逼真?就跟千錘百鍊過一樣!

關外的白毛風隨時換方向,這會正是順風,機不可失,沈易沒顧上跟姓顧的打嘴仗,抬手甩出一個藥包,扔到半空,用馬鞭劈開,朔風把刺鼻的藥粉卷了出去,劈頭蓋臉地砸向狼群。

狼群嗚咽著後退,而隱藏在暗處的蠻人大概也看出來了,有這兩根攪屎棍,今天他想幹什麼恐怕是不成了,遠遠一聲狼哨響起,狼群夾著尾巴退散,落下一地狼藉……以及一個小小的身影。

沈易心裏一緊,不等他看分明,身邊微風掠過,顧昀已經催馬過去了。

「怎麼樣了?」

「有氣。」顧昀沖他一伸手,「酒壺拿來。」

沈易湊近一看,只見那是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瘦得不成樣子,被顧昀抱在懷裡,只有很小的一團,他一身的血,一只小手軟軟地垂著,似乎是骨頭斷了,另一只手還不依不饒地攥著一把刀。

顧昀輕輕扣住他握刀的手,男孩的神智倏地清醒片刻,漆黑的眼睛直直地對上了年輕將軍的,像一對含著火光的燧石,垂死也不肯熄滅。

顧昀一愣。

「酒!」

沈易把酒壺拋過去,顧昀回過神來,一把接住,送到男孩嘴邊:「張嘴。」

男孩不知聽懂了沒有,顧昀把那口酒灌進他嘴裏的時候,他也沒有拒絕,順從地吞了下去。

沈易飛快地檢查了一下他身上的傷:「還好,背後一道狼爪抓傷,腿上被咬了一口,都不重,剩下可能是跑動時摔的……怎麼這麼多血?」

顧昀:「是狼血。」

「啊?」

顧昀沒吭聲,將男孩裹進大氅:「走,去雁回落腳。」

顧昀話音沒落,就聽一聲輕響,男孩方才攥得死緊的手鬆了,沾滿了狼血的刀落了地,然後他掙扎著、戰戰兢兢地攥住了顧昀的衣服。

「這麼相信我嗎?可你又不認識我。」顧昀心裏忽然莫名其妙地一動,又低頭看了一眼陌生的男孩,忖道,「好輕啊。」

他這麼想著,手勁不由自主地鬆了些,彷彿怕捏壞了懷裡細小的骨肉。

很多年以後,安定侯府王伯整理舊物,從箱底翻出了一對皮護腕,做工很糙,像是那些鄉野獵戶們戴的,一看就不是侯府的東西。王伯沒敢亂扔,便逮了個顧昀休沐的時候拿去問他。

「這個啊,」顧昀一看就笑了,「是個跟狼對著咬的野孩子送的,那狼死得,真叫一個慘,好好一張狼皮,被他砍得跟狗啃過似的,最後就這麼一點能用的,將將夠做一對護腕……哎,幹什麼?」

長庚正好經過,一眼看出這傷眼的手工是出自誰手,伸手便搶,顧昀輕巧地避開。

「什麼破爛你都留,」長庚道,「趕緊扔了,今年秋狩,打塊整皮給你做副好的。」

「那敢情好。」顧昀一邊說,一邊把皮護腕揣進懷裡,「那是大美人送的,這是小美人送的。」

長庚:「……」

「小美人可害羞了,給我送點東西,說話還結結巴巴的。」顧昀手很欠地勾了一下當朝皇帝的下巴,故作嫌棄道,「不像這個,管天管地的,臉皮比狼皮還厚。」

長庚「嘶」了一聲,去捉他的手,沒捉到,便撲了上去:「沒你厚,快拿來!我當年那個明明是送給沈先生的……」

顧昀:「送給誰的?你再說一遍。」

王伯笑呵呵地退了出來,不打擾主人們嬉笑打鬧。

「陛下,你當年攥著那把刀,一臉寧死不鬆手的狠樣,怎麼睜眼一見我,就把刀扔了呢?」

「可能是因為大帥比狼英俊一點吧。」

「你是不是皮癢了?」

「英俊很多——很多,可以了吧?」

也可能……

我的將軍,是有些人之間的緣分命中注定,一眼見了,就再也逃不出去了。

番外十二

元和皇帝是個矛盾的人,尤其晚年,心胸狹隘、懦弱多情。

顧昀從小被送到他身邊,又聾又瞎,可憐得很,這小侯爺流著武皇帝的血,又是玄鐵三部的正根,于情于理、於家於國,元和帝都必須善待他,自欺欺人,也要給天下人看。元和皇帝一開始存著做戲的意思,但那可悲的老男人天生沒有一副鐵石心腸,總是容易動搖,一生都在後悔,時間長了,假戲就成了真。雖然顧昀和老皇帝算是平輩,但元和帝是拿他當兒子養大的,還是最受寵的「兒子」,李豐與魏王加在一起,受的寵愛不及顧昀一個人多(李豐小時候各種羡慕嫉妒恨)。

老皇帝不可言說的忌憚,是顧昀身後甩不脫的陰雲,而老皇帝不遺餘力的寵愛,也給了顧昀恃寵而驕的資本。

顧昀的整個少年時代,都在這兩根細絲上艱難地尋找平衡,所以他敢在明面上任性,陽奉陰違、敷衍皇命,干過好多「不似人臣」的破事,闖完禍讓老皇帝給他兜著,甚至連皇子們叫他「皇叔」、「義父」,也敢大喇喇地僭越答應(沈易都嚇尿了,沒想到元和皇帝為了保護處境尷尬的小兒子,沒有見怪,後來還很離譜地順水推舟了)。同時,他私下裡又絕不越雷池一步,把肝膽剖開,塗在皇城九門之外,在朝中裝聾作啞、獨來獨往,除了落魄貴族沈易,滿城世家名門示好,他一概不理會。明知道李豐與他政見不合,也遵從元和帝的意思,在新君繼位時及時雨似的趕回京誠,鎮住魏王。

後來李豐當了皇帝,顧昀就不這樣了。

一方面他跟李豐沒什麼私人情義,兩人更像純粹的君臣。

一方面也是他長大成熟了,知道傳國玉璽與玄鐵虎符之下沒有肉體凡胎,九五之尊與三軍統帥都是「非人」,他找到了自己的路,明白了自己的下場。而寵他又怕他的人不在了,於是宮牆之下、汽燈之間,也就沒有他曾經寄存於此的……痛苦的愛憎了。

不扯淡啦,我去吃期盼了一宿的荷包蛋啦,么么~

番外十三 蒸汽朋克版真心話大冒險

新皇李旻繼位后第二年,正月十六,北行宮的溫泉別院里燈火通明。

北大營不當值的將士全跑了過來,進京述職的沈將軍也特意多留了幾日,連向來勤勉的陛下都找了個託詞,罷朝一天。有陛下坐鎮,那些個想借「賀壽」之名跑來拍馬屁的討人嫌,就全都不敢露頭了,北行宮全是自己人,又熱鬧又自在。

用罷了家宴,北大營的將士們不便長時間擅離職守,都各自回營地了,別院里笙歌漸消,曹春花嫌不熱鬧,就提議要玩「擊鼓傳花」。

「作詩么?」葛晨一聽,臉色都變了,慌忙擺手道,「我不來,來不了,我給你們敲鼓算了。」

顧昀接道:「那看來我只好給你們當花了。」

沈易寒磣他道:「我說你還行不行了,大帥?從小也是宮裡太傅調|教出來的,馬屁精們天天拍你是儒將,喝醉了信手塗的鬼畫符也敢拿出去賣好幾千兩……」

顧昀拍案而起:「哪個王八蛋賣的?我怎麼一個子兒都沒收到?」

奉函公察言觀色,見顧帥有掛印封金、從此回家大寫特寫的意思,忙打圓場道:「臨酒吟詩固然是風雅,可就如那些個仙音雅樂,少幾分趣味,不必拘泥,我看,長歌作賦也不失豪放……」

顧昀笑道:「奉函公說的這個好!我……」

聞聽顧帥要「長歌」,四座皆驚,彷彿集體被白虹射爆了太陽穴,紛紛開始頭痛欲裂。

長庚連忙夾起一塊酥肉塞住了顧昀的嘴:「多吃飯少說話,傷還沒好呢,讓你養氣,醫囑都忘了嗎?」

陳姑娘肅然幫腔:「不錯,大帥傷在肺腑,不可擅動氣息。」

沈易也能屈能伸,低聲下氣道:「真……真不必了,大帥,我們都知道您很行,還是多歇會吧。」

葛晨瑟瑟發抖:「我可能得去更個衣。」

有個大殺器在座,歌也唱不成了,最後議來議去,一干半醉的文武棟樑們決定玩個很不入流的遊戲——把花球掏了個能伸進一只手的洞,花球傳到誰手裡,誰就從裏面摸個錦囊出來,答不出錦囊上的問題,就罰酒三杯。

長庚聽完,立刻抬手蓋住顧昀手邊的杯子:「他不能喝酒。」

剛直起腰的顧帥又軟綿綿地塌了回去,懶洋洋地說道:「遵旨,陛下,那我可要胡說八道了。」

陛下想了想,招手叫來個內侍,低語幾聲,內侍一路小跑,不多時,抱來個小罈子和小瓷盤,眾人伸長了脖子去看,只見罈子一掀開,一股醇厚的酸味就撲面而來。

「酒雖然不行,但醋還是能喝兩口的。」長庚笑道,「反正都是糧食釀的。」

顧昀:「……」

他跟沈易還都是肉做的呢,光看臉就知道不能同日而語!

顧昀不愛吃甜,更不愛吃酸,小時候在飯桌上聞見醋味就鬧,後來被老侯爺打服了,不鬧了,也就是勉強能入口。

及至看清了瓷盤裡的東西,顧昀終於變了臉色:「大冬天的,哪來的香椿?」

「宮裡冰窖里凍的,取意『春意長存』,怎麼能讓你干喝醋?當然要拌點小菜。」陛下笑眯眯地挑了一筷子,「我替你嘗嘗新鮮不新鮮。」

顧昀迅速躲了他三尺遠,一時半會不想親近某人的芳澤了。

第一輪擊鼓,花球落到了曹春花手裡,曹春花拍著胸口,頭晃尾巴搖地鼓搗了半天,從裏面掏出個錦囊,不等看,葛晨就從旁邊探出手,一把搶去,念道:「我看看,問的是……『你此生,最不可割捨的是什麼』?」

曹春花立刻朝長庚一拱手,說道:「忠義啊!」

陛下不買賬,笑道:「去你的,我不信,喝酒。」

葛晨抬手要灌,曹春花抱頭鼠竄:「不不不,等等,我重新說!重新說!美貌,是美貌!」

「不老實。」陛下金口玉言道,「罰。」

美貌的曹春花被聖旨壓扁了,只好乖乖張嘴,讓葛晨灌了三杯。

顧昀自打從兩江戰場回來,就一直躺著,才剛被放出門,別說酒,連酒糟都沒嘗過一口,看得羡慕嫉妒恨。

不過羡慕也沒用,他面前只有泡死醋中的香椿,時時刻刻地散發著蟲屍的辛辣味。

可能是他的饞蟲感動上蒼,第二輪,花球就落到了他手裡。

然而顧帥平生不認識「乖乖就範」四個字,他為了逃避醋拌香椿,在內侍鼓聲停下的一瞬間,手裡悄悄一彈,正打在內侍的胳膊肘上,內侍手筋一麻,整個人往前撲去,鼓「咚」地多響了一聲——顧昀趁機把花球塞進了沈易手裡。

沈易:「……」

他為什麼要坐在顧子熹旁邊?

沈將軍掏出來的錦囊也應景,那錦囊里的字條寫道:「你此生挨過板子嗎?最後一次挨板子是因為什麼?」

沈易一指顧昀:「挨過,因為他。」

顧昀以手撐頭,在旁邊笑,還挺光榮似的。

長庚便問道:「是給教書先生下瀉藥那事嗎?」

沈易震驚地看向顧昀,一雙眼睛里滿是「你怎麼什麼倒霉事都往外說,不知道丟人現眼嗎」。

「那事太遠了,」顧昀說道,「沈季平這個人,從小膽子就一點大,要不是我帶著他玩,早就讀書讀傻了。」

沈易冷笑道:「跟著你,沒讓我爹打傻,算他老人家手下留情。」

眾人便催他說。

「這樣一說,也有十多年了,」沈易想了想,說道,「那是西域第一次叛亂之前的事,十六七歲吧。」

十六七歲的長庚他們已經隨著臨淵閣雲遊四方了,聞聽老成持重的沈將軍還在家挨板子,一幫人頓時伸長了脖子。

「元和先帝給他訂了門親事,郭大學士之女,」沈易有意擠兌顧昀,就說道,「長得那真是貌美如花、秀外慧中,敢和當年的太子妃——也就是太後娘娘並稱雙姝……」

顧昀警覺地打斷他:「別扯淡,說得好像你見過似的,連我都沒見過。」

說完,他藉著倒茶偷偷瞟了陛下一眼,長庚人在燈下,眉目比平時柔和不少,聽到這,就似笑非笑地在桌子底下悄悄地點了點他,然後又從他面前的盤子里夾了根香椿。

「道聽途說,郭小姐仰慕者很多嘛,」沈易說道,「其中一些人聽說了這門親事,就很不平,酸文假醋地罵他是紈絝子弟——當然,罵他的人自己也是紈絝,不然沒這閑工夫——領頭的是左相之子,這位仁兄自詡京城第一風流才子,『才』在哪,大夥都不知道,倒是知道他沒事就喜歡倚翠偎紅。有一天,這位去了『香雲閣』,會他的紅顏知己,剛把褲子脫了,香雲閣就走了水,著的正好就是他的雅間。這位丞相公子情急之下,腰帶也沒找著,拎著褲子一路踩著濃煙飛了出來,從此人送綽號『飛雲公子』,左相因為這事臉上無光,年底就告老了。」

陳姑娘沒聽明白,便問她未婚的夫君道:「那為什麼你挨了板子?」

顧昀大笑道:「因為這廝不聽我的,放完火不敢大搖大擺地走前門,非要從後院跳窗戶跑,正碰上沈老爺在那會友,哈哈哈,鬼鬼祟祟地喬裝打扮,也沒瞞住親爹的眼。」

香雲閣在起鳶樓後面,頗有格調,不少文人墨客匯聚,飯菜也是一絕,但再有格調,畢竟也屬於風月場所。親爹在風月場所里會友,雖說沒幹什麼吧,被兒子撞見,也足夠他老人家尷尬得惱羞成怒了,何況這小子還淘氣淘出花樣了。

雖然放火這缺德事,一聽就知道是顧昀牽的頭,但沈老爺打不著安定侯,只好把一腔怒火都噴在了親兒子身上,打得他哭爹喊娘,卧榻一個多月。

沈易憤懣地把花球扔給顧昀:「你陪一個。」

顧昀奇道:「憑什麼?」

「憑那事是你一手策劃的,要說起來,大帥真是從小就運籌帷幄,香雲閣的地形和環境都……」

顧昀忙道:「陪陪陪,我陪,季平兄,快收了神通吧。」

於是顧昀在陛下意味深長的注視下,一言不發地夾起一根香椿,吞金似的咽了。

直到第三輪擊鼓,顧昀還沒把那根香椿咽下去,痛苦地屏著息,他把花球安全脫手給沈易,去摸茶碗。

誰知下一刻,本該傳給陳姑娘的沈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又把花球砸回了顧昀懷裡。

正在漱口的顧昀差點把茶水灑在前襟上,茫然地抬起頭。

「咚」,鼓聲停了。

顧昀:「……」

沈易:「哈哈哈哈!」

顧昀不方便當著滿座親友的面跟沈易互撓,只好故作大度地一揮手:「事無不可對人言,有什麼?我就……」

他掃見錦囊里的字條,只見上面寫道:「你此生,行到水窮處,最大的慰藉是什麼?」

眾人見大帥牛皮吹一半,忽然啞了,都很好奇,沈易探過身去:「寫了什麼?」

顧昀伸手一握,把字條藏了起來,他偏頭去看長庚,一瞬間,眼神悠遠起來,不知想起了什麼,忽然就笑了。

長庚不明所以,眨了眨眼,問道:「到底寫了什麼?」

年輕的陛下目光澄澈,北行宮所有的燈光都在那雙瞳孔里。

「寫了你,傻子。」顧昀想道,「算了,豁出去了。」

然後他一根一根地,把面前的「春意長存」吃了。

唔,口感欠佳,討個好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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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顧昀的口味,這輩子是告別鍋包肉了,我覺得這是他畢生最大的遺憾之一。

番外十四 北疆一段不為人知的小事

上禮拜說到,沈將軍鹹魚翻身,終於趁大帥被醋熏得五迷三道時涮了他一把,讓他吃了一顆花球,抽到了那張字條。

如果單說「慰藉」,顧昀的慰藉有很多,長庚美人排第一,但除他以外,好吃的、好玩的、過命的兄弟、喪著臉的沈易,王伯種的嬌花、老霍喂的寶馬……人世間種種能讓他駐足欣賞、笑上一笑的東西,都留著他的情,自然也都算他的慰藉。

可是,「行到水窮處」,指的又是什麼時候呢?

顧昀第一眼看見這行字的時候,想起的不是他年幼失怙、耳聾眼瞎的那段日子。

一來那是太久遠的故事了,二來么,後來好幾十年一直也是這樣,他反正也習慣了。現在再回憶,反倒是小時候在侯府稱王稱霸的那幾年,事情都模糊了,偶爾想起一些片段、亦或是聽王伯他們提起,都覺得不像自己身上發生過的。

他想起的也不是西洋軍圍城的那回,那時候,他已經是個成熟強大的男人了,該懂的不該懂的事情都懂了,該想的不該想的思慮,他也都慮過了,已經沒有人再敢在「侯爺」前加個「小」字了,提起玄鐵三部,人們想到的是他顧昀,而不再是老侯爺顧慎。他是國破家亡之前最後的一道牆,沒那麼多閑工夫感懷自己。

讓他想起「山窮水盡」、「走投無路」之類字眼的,要說起來,其實是隆安皇帝剛即位時,他奉命護送北蠻世子加萊熒惑出關的那一次——

那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晚,明明已經是三月,北疆還沒有一點活氣,這裏的天地也像是給凍住了,永遠也亮不起來似的,牛羊的屍體被狼群藏在深深的雪坑裡,人頂著風走一回,刮破的口鼻就會腥得嗆嗓子。

沈易身披輕裘玄甲,馬還沒站穩,就一躍而下,三步並作兩步地趕到帥帳前,沒來得及掀帘子,裡頭先傳出一陣悶悶的咳嗽聲,沈易嚇得手一哆嗦。

守在帥帳前的正是北疆駐軍統領,忙道:「不是大帥,是陳公子。」

「陳大夫?」

「是,聽人說,陳公子身體不好,冬天向來不出門的,今年破例趕過來,剛出關就趕上這場風雪,好人的身子骨都吃不住,何況是他?給人治病,大夫剛到,自己就快躺下了,唉!」

沈易雪天跑馬,一身寒氣,怕自己貿然闖進去雪上加霜,便縮回了掀帳的手。

他清俊從容的眉目間多了幾分焦躁,不過幾天,兩腮都凹了下去。交到衛兵手裡的馬好似和主人心神相連,也在不安地踱著步。

「皇上交代,讓我們痛痛快快地把那蠻人世子送回去,然後回西邊去。」沈易壓低聲音同那統領說道,「按理早該動身了!西北大營沿路都護所派人問了幾次。雖然玄鐵三部在,遲到個十天半月,諒他們也不敢說什麼。可這都快一個月了!」

統領也同他一樣,幾乎是耳語的音量問道:「大帥還是……」

沈易搖搖頭。

「到底因為什麼?」統領疑惑不解道,「大帥少年時就是在西北長起來的,他就算回京城水土不服,也不應該喝不慣這北關外的風啊!來時不是好好的么?莫非……是蠻子搗鬼?」

「不是,」沈易不願多說,眉目間陰鷙一閃而過,擺手道,「快別問了。」

正這時,一個少年從帳中走出來,出來差點沒站穩,先給朔風颳得原地晃了晃,這才吃力地出聲道:「沈將軍來了,我家公子請您進去稍坐,他準備施針了。」

「哎……」沈易遲疑著,末了還是沒說出什麼,「哎!」

太原府陳氏二公子陳飛雲,神醫妙手,卻不能自醫,天生體弱多病,多年來一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每次出門,回去必要大病一場,至於千里迢迢地趕到苦寒的關外,那簡直相當於「捨命相救」了。

于情于理,聽他咳成這樣,也該讓他休整幾天,可是「陳公子保重」的話在沈易舌尖上轉了數圈,終於還是沒說出口。

他實在是沒了辦法。

帥帳里火燒得很熱,一股暖氣撲面而來,中間似乎還夾雜著些許血腥味。

「滅幾個火盆。」陳公子的聲音從帳里傳來,他臉上蒙了一層細紗,以防咳嗽驚擾病人,聲音悶悶的,「不怕熱壞了他么,你家大帥幾時怕過冷?」

他咳嗽的時候手會抖,便不敢自己下針,只在旁邊細細地指點葯童,比自己親自動手還緊張,一眼也不敢晃神,不過一會,額前已經見了細汗。

沈易沒敢過去,遠遠地等在門口。

小半個時辰,才見陳公子直起腰:「好了。」

顧昀好像有了一點意識,被葯童扶起來,沈易正要拔腿上前,就見他一把撥開藥童的手,伏在床邊嘔出口血。

沈易嚇得魂不附體:「子熹!」

顧昀離開人手坐不住,軟綿綿地往一邊倒去。

陳飛雲一邊在旁邊運筆如飛地開藥,一邊說道:「沒事,我給他提提神。」

沈易:「……」

顧昀啞聲道:「……陳二?」

陳飛雲一愣,問沈易:「你們這兩天沒給他用耳目的葯吧?」

沈易連忙搖頭,伸手探顧昀的額頭,摸到一手冷汗,溫度卻是降下來了。

陳飛雲想了想,低頭在自己袖口上嗅嗅,笑道:「狗鼻子。」

顧昀眼前一片模糊,很吃力地認出了沈易,病懨懨地說:「你們把他招來幹什麼?多事……我又死不了。」

「大帥啊,」沈易苦笑道,「今早熬粥的大鍋就是壓在你身上煮熟的,你再燒下去,就成我大樑第一塊人型紫流金田了。」

顧昀本來就聽不清,這會還耳鳴,更是沒聽見幾個字,他彷彿也不關心沈易說什麼,頭一歪閉了眼,不知是又暈過去了,還是閉目養神。

「沈將軍,我怎麼每次見你,你都哭喪個臉?」陳公子抖了抖寫完的藥方,又咳嗽起來,咳得眼角泛紅,說話卻還是帶著笑意,這人總是樂呵呵的,用陳公子的話說,他們這些生下來就活不長的,已經很慘了,再不能比別人想得開,豈不是慘上加慘?

沈易心說:這不廢話么?找大夫的,十個有八個是有病,難道還要放一掛鞭慶祝慶祝?

但跟他陳公子不熟,不便太不客氣,於是低頭抱拳道:「勞煩陳兄特意跑一趟。」

「不打緊,顧帥救過舍妹,又對我的脾氣,回頭等他好了,讓他給我寫個扇面就是了。」

沈易忙問道:「那他這場病到底……」

「病因是什麼,沈將軍應該知道吧。」陳飛雲沖他笑了一下,「他年輕,武將的底子,只要這三天里能吃進飯去,人就不會有大問題,放心。」

顧昀的病因是什麼呢?

年前,他心急火燎地帶著四殿下趕回元和先帝病榻前,見了老皇帝最後一面。

他對老皇帝說:「皇上若去,子熹就再沒有親人了。」

現在才知道,原來他早就沒有。

顧昀不是任性的病人,三軍主帥,也沒地方給他撒嬌。端葯喝葯、端飯吃飯,他醒了以後,親衛遵醫囑,給他熬了一碗稀爛的肉粥,顧昀沒有二話,一口不剩,都喝了。

沈易聽說,大大地鬆了口氣,太原府陳家的人,說話總歸有譜。

誰知沒到半夜,才讓針壓下去的高燒又捲土重來,吃進去的東西都吐了個乾淨。

沈易闖進陳公子的帳子,卻意外地發現那白衣公子好像在等他來一樣,已經穿戴停當。見了沈易,陳飛雲眉目不驚:「我說的不是吃飯,是吃進飯……走吧,我再去給他施一次針。嘖,這都是治標不治本啊。」

沈易率先走出帳子,替陳公子擋了擋風雪,突然回頭低聲問道:「要是,三天過去……」

陳飛雲頓了頓,呵出一口涼氣:「那……將軍,恐怕就恕在下才疏學淺了。」

沈易的心微微一沉。

三天眼看就要過去,顧昀這個看似配合的病人毫無起色,人像抽幹了精神似的消瘦下去,要命的是,別人說什麼也沒用——他聾在自己的世界里,誰的話也聽不見。

到了第三天傍晚,眼圈通紅的親衛再次端來吃的東西,顧昀終於偏頭避開了。

親衛快哭了,手足無措地看著走進來的沈易。

顧昀略微抬了一下脖子,朝小親衛笑了一下,搖搖頭——你這麵湯煮得挺香的,但是反覆折騰反覆吐,嗓子太疼了,實在有點咽不下去。

「沒事,你先出去。」沈易接過湯碗,蓋上,放在一邊的小火爐上,沖親衛揮揮手,隨即從懷裡摸出一副琉璃鏡,別在了顧昀的鼻樑上。

冰冷的金屬框架有些刺|激,顧昀略微清醒了一些,好一會,才攢夠了沖他打手勢的力氣——什麼事?

沈易神色複雜地在原地站了片刻,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他從懷裡摸出一封信:「京城……京城來的回信,你……」

他倆連哄再騙地瞞著長庚,偷偷摸摸離開侯府,半路上顧昀抓掉了一把頭髮也沒想好怎麼哄,乾脆逼沈易代筆,自己謄了一份寄了回去。

長庚回信了。

那個元和先帝與北蠻人的孩子。

而他之所以流落民間,在雁回鄉下長大,就是因為三十蠻族死士偷襲玄鐵營那件事,他的母親給他的父親做了替罪羊。

顧昀透過琉璃鏡,面無表情地和沈易對視片刻:「……出去。」

沈易抿抿嘴,把信筒放在他床頭,往外走去,走了幾步,他又忍不住回頭:「子熹,你……」

回答他的是一聲脆響——顧昀把信筒拂落在地。

沈易懷疑自己出了昏招,只好再去求陳大夫想辦法,帥帳里安靜得連一絲風也沒有了。

顧昀靠在床頭,幾乎要被這一場大病掏空了,他好像突然掉進了一個懸崖,他的前二十年都在深淵的另一側,彷彿是剛剛走過,回頭看,卻又遙不可及。

他偏頭看了一眼滾在地上的信筒——半個月以前,他還在盼著這封回信。想他的小長庚剛剛滿心歡喜地給他過完生日,他卻第二天就不辭而別。

想那孩子心事重,一定很傷心……

顧昀的手消瘦得只剩一層皮,青筋跳了出來。

「十六,吃藥了!」

「……別動,小心熱粥燙著你!」

「義父,你是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了。」

「我不去,還得練劍呢!不學好本事,將來誰照顧你?」

「義父,吃完面再進門。」

那碗面里還有蛋殼,煮成了糊,跟沈易剛才放在火爐上的那碗差不多。

火爐緩緩烤著碗底,細微的氣味從縫隙里溢出,像是……正月十六那天,京城肅殺蕭疏的天寒地凍里,那個迎他迎到門口的碗。

顧昀的胸口劇烈地起伏了幾下,他突然掙扎著爬起來,膝蓋一軟,又跪在地上,他隨手拽過帳子里的一把割風刃,當拐棍撐著自己,把滾遠的信筒撿了回來,脫力的手抖得厲害,好半天才拆開。

「義父尊前:自別後,偌大京城,遠近無親,唯有片甲相伴,聊以慰藉……」

我身邊什麼都沒有了,就剩下你的一片肩甲。

侯府梅花快開敗了,希望你臨走的時候看見了那花,否則它的心意就白費了,又是一年徒勞。縱使以後年年花開,也不是這一朵了吧。

西北軍務繁忙,我是不是不能經常寫信打擾?

你肯定忙得很,一點也不想我……但我就不一樣了。

京城太寂寞了,除了你,我沒有別人可以思念了。

顧昀的手有些捏不住信紙,割風刃「嗆啷」一下掉在了地上,金屬的震顫聲傳出去老遠,親衛們嚇得魚貫而入。

那天晚上,顧昀忍著疼,灌了半碗和著血腥味的麵湯,竟沒再吐了。

陳公子妙手,斷得很准,三五天後,他果然已經能起床走路了。又半月,幾乎痊癒,他親手把北疆的秘密埋在了這裏,連同自己那一副脫下的骨。

從此方才算是去了少年輕狂氣,他長大成人、刀槍不入了。

大軍浩浩往西行去,煙塵千里。

番外十五 帝都新風尚背後的男人

隆安十年,新皇不等登基,就親赴兩江戰場。此後東瀛人臨陣倒戈,江南大捷。

至此大局已定,任憑西洋教皇有通天徹地的本領,終於也無力回天。

於是顧昀終於掛了印。

其實在兩江大營的時候,顧昀覺得自己挺好的——他既沒有斷胳膊,也沒有斷腿,甚至沒破相,依然英俊瀟洒。雖然打了一身鋼板,但他與鋼板兄相伴多年,早就「情同手足」。大敗西洋軍后,他認為自己離騎馬上陣就差一場好覺。

把一幹事務交接給沈易,顧昀終於卸了心頭的甲,在帥帳里倒頭就睡。枕戈待旦多年,這一覺果真是好覺,昏天黑地,夢也沒一個,幾乎就要睡死過去。

迷迷糊糊間,他先是隱約聽見有人聲,只是聽不太清,緊接著,又有人把手掌捂在他臉上,手指微涼,袖子里透出熟悉的安神散香味。

「長庚啊。」他這麼想道,拉著意識的弦一松,神智又開始往下沉。

「三天了。」長庚抬起頭,臉色卻不太好,比不眠不休地飛到兩江戰場還疲憊,嘴唇上略微起了皮,輕聲問陳姑娘,「他為什麼還不醒?」

陳輕絮端了一碗水遞給他,長庚接過來,自己卻只嘗了一口溫度,就用小勺蘸著,小心地餵給顧昀。

「侯爺的葯里有助眠的成分,不過大概也不全是葯勁,這些年虧得太多了,心神一松,就全發出來了。」陳姑娘道,「還有皇上身上帶著的安神散——」

長庚常年帶著安神散,已經被這玩意腌入味了,聞言立刻把裝安神散的香囊解下來丟在一邊,憂心忡忡地問道:「和安神散也有關係?對了,我早就想問,他好像對陳姑娘的安神散特別敏感,稍微點上一把就睡得很沉,這葯的藥性溫和得很,按理說不應該有什麼衝撞的,還是他……」

精神太差了?

陳輕絮說道:「陛下,睡得沉不是壞事啊。」

「我知道,只是……」

「其實像侯爺這種從小泡在葯湯里長大的人,體質比一般人更不敏感。我聽人講,前些年侯爺在北郊溫泉山莊遇刺,賊人給他下的葯足夠放倒兩三個壯漢,他也不過是手腳麻痹了片刻而已,」陳輕絮慢聲細語說道,「陛下,烈性迷|葯尚且如此,何況區區一包安神散呢?這一味葯里,能讓他沉眠不醒的,大概也……」

大概什麼?

長庚有些茫然地看著她。

陳輕絮再江湖,此時也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後面的話覺得自己不方便多說了,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沖他微微施禮,轉身走了。

長庚一開始沒明白她在不好意思什麼,莫名其妙,低頭繼續給顧昀喂水,忽然,一個念頭倏地劃過他心尖,長庚的手一頓——

能讓他沉眠不醒的,不是葯本身……那麼,是這股味道嗎?

是因為帶著這股味道的……我嗎?

長庚呆了好一會,輕手輕腳地把水放下,覺得心裏有一汪小小的水泊,綿密的波紋不斷地來回起伏。他忍不住勾起顧昀的手指,輕輕摩挲著那人指尖的細繭,繼而嘆了口氣,十指相扣……

就在這時,整個空間震蕩了一下,緊接著是一聲巨響,彷彿一頭巨獸的嘆息。

悶悶的「隆隆」聲動靜很大,活生生地把半聾顧昀也驚醒了,他的心神還沒遠離戰場,未及清醒,先悚然一驚。

顧昀猛地睜開眼,被晃眼的白光刺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把長庚往懷裡一扯,去摸床頭的割風刃……摸了個空。

割風刃呢?

甲呢?

即使琉璃鏡不在,他也發現這裏似乎不是兩江大營的帥帳——帥帳里進出的將軍們帶來的冷鐵和汗的味道不見了,床頭似乎有香爐,燃著清幽的香,身下的床褥柔軟得要把人骨頭融化進去,而窗外……

一片白?

陽春三月天,江南還會下雪?

還是他更瞎了?

這時,被他護在懷裡的人輕輕地掰過他的臉,在他眼角親了一下,把琉璃鏡架在了他的鼻樑上。

顧昀的視野清晰起來,緊接著,「嗡」的一聲,「屋子」又是一震,窗外飛起雲海似的白霧,濃郁地涌動片刻,繼而緩緩散開,露出北方尚未復甦的初春。

一排鐵傀儡和衛兵列隊兩側,為首一位似乎是御林軍統領。

長庚:「京城到了,子熹,回家了。」

顧昀分明記得自己是在兩江大營的帥帳里,眼睛一閉一睜,竟然就到了京城。

他臉上一片空白,露出了這輩子最獃滯的表情:「……啊?」

半個月以後,縱貫南北的蒸汽鐵軌車才正式投入使用。

史書上說,早期的蒸汽鐵軌車燒紫流金,因此只供軍用,戰後過了幾年,靈樞院再三改造,降低了能耗,才開始開放民用線路。

史書上沒說,大樑鐵軌車第一次開跑,原是為了悄么聲地偷走大帥。

唉,史書老遺漏重點。

後來,長庚雖然徹底擺脫了烏爾骨,身邊卻總是預備著幾包配好的安神散,朝廷內外都跟著這位皇上一起養生。「惜命」也成了朝中新風尚,大家沒事就坐一起交流怎麼「補氣養血」、「平心靜氣」,葯膳成了獨立菜系,在帝都紅極一時。

陳姑娘有一次陪沈將軍回京見了長庚,聞到皇上身邊仍然縈繞著淡淡的草藥味。好多年過去,她早把當年在蒸汽鐵軌車上的閑話忘了,隱晦地向皇上表示,烏爾骨真的已經根除了,陛下不用再這麼小心翼翼,這有點砸她招牌。

長庚笑而不語。

顧昀中年後不再駐守邊疆,除了例行巡視四境軍務,他大部分時間都在京城。京城的生活畢竟安逸,平時在自己府上又有人精心照料,時間長了,養得他添了不少嬌氣的毛病,偶爾出長差,到了新地方,總有那麼一兩宿睡不著。

不過,只要放一包安神散在床頭,他就不擇席認床了。

番外十六

這禮拜不知道寫什麼,扯點雞毛蒜皮的淡吧。

一、關於「故園」——

外人覺得顧帥行伍出身,常年吃沙子喝北風,性情又跳脫,一定十分不拘小節。皇上呢,打從少年時候起,就是個慢性子的斯文人,一舉一動透著風雅無雙的氣度,連他身上那點外族血統都能給遮過去。

所以表面上看,他倆私下裡過日子,應該是皇上安排周到,顧昀滿口「隨便」,怎麼都行。

但其實長庚這個鄉下出身的「土皇帝」,根本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麼精緻。他一天到晚除了俯首幹活、練功養生,沒別的志趣。只要顧昀一出差,他就過得跟和尚似的。每天早睡早起,跟鐵傀儡打一架然後上朝或者辦公(侍衛太慫,不敢拎著刀追著皇帝砍,代理的也不敢)。到了飯點,膳房給做什麼他就吃什麼,不好吃的不挑,好吃的也不貪嘴,八分飽,飯後沒有小酌一杯的惡習,因為早年睡眠不好,別說酒,他連茶都喝得少,以白開水度日……一直等顧昀回來,再帶他過有聲有色的日子。

顧昀正好相反,他不能閑,一閑下來,可事兒了。而且根據長庚多年來的觀察,這人其實不是挑剔,是以此為樂。

故園選址定下來以後,自然要翻修,這事長庚一開始是想自己攬下來的,因為他感覺是個苦差事。那麼大一個園子,不知得操多少心,他不捨得讓顧昀去掉這把頭髮,只好自己勉為其難,親自過問。好不容易把園子的圖紙折騰出來,長庚頭都大了兩圈,顧昀北巡迴京,工部主事便奉皇上旨意,看看大帥還有什麼意見。

大帥的意見……那就像瓢潑大雨一樣密集。

長庚眼裡的苦差事,成了他那一段時間最大的樂子。回京以後,顧昀天天往工部跑,跟主事倆人每天湊在一起嘰嘰咕咕,一會要加一個這個,一會要改一個那個,然後每天回家,拿著一堆雞零狗碎給長庚獻寶。今天給他看江南一帶最流行的花磚,明天拿回五份迎客亭的設計圖,讓他挑一個最喜歡的……之類——那五份設計圖,長庚貓著腰,舉著琉璃放大鏡來回看了三遍,也沒看出有什麼區別。

「也行吧,」長庚不是很能理解他的熱情,只好想,「反正他開心就好。」

於是整個故園後期修建,幾乎全是顧昀拿的主意,他鼓搗起這些玩意,耐心就跟用不完一樣,連亭旁竹林種什麼品種都肯親自去看,抉擇不下來,還弄回了幾棵回京城的侯府養,說是要看效果。

長庚陪著他把竹子栽下,感覺這幾位站成一排,活像一個娘生的。他茫然地想,也許養一段時間會有區別吧?

還不等長庚看出區別,因為在帝都水土不服,幾棵竹子就死光光了。於是這事一直都是個謎。

故園落成之後很久,有一天,顧昀在後山放馬,長庚在旁邊卷著褲腿釣魚。

一有魚要上鉤,顧昀那幾匹破馬就跑過來撒歡,商量好了故意搗蛋似的,坐了半天,一條魚也沒釣上來。長庚也不急,心平氣和地撈桿換餌,眯著眼閑坐,也不知是釣魚還是養神。

顧昀想起了什麼,忽然問長庚:「你當年不是說,這園子你來建嗎?怎麼後來都成了我的活?」

長庚便懶洋洋地道:「我一開始的想法比較簡單,只有後院那一小片。」

整個故園,只有他倆平時住的那一點地方,顧昀沒怎麼大刀闊斧地改,因為長庚之前做得很詳細了,微微下沉的小院,流觴曲水、浮萍石階,都是親手畫的。

顧昀枕著雙臂,在後山的湖邊躺下:「我聽主事說了,其他地方你讓他們便宜從事,我看你就只有修一個院子的耐性。」

長庚笑道:「不是只有修一個院子的耐性,是我心裏只有一個院子。」

顧昀眨眨眼。

了然大師說過,「心有一隅,房子大的煩惱就只能擠在一隅中,心有四方天地,山大的煩惱也不過是滄海一粟」。

了然大師雖不大愛乾淨,確實是當世得道高僧,長庚少年時,循著他這一句話,把愁與怨放逐到了四方天地,如今,愁與怨盡數消解,他就把自己的「四方天地」收歸芥子,統統塞進了一個小院里。

這樣,情意豈不就濃稠得不可開交了么?

魚群剛要意意思思地靠近,隱隱的馬蹄聲又傳來了,長庚嘆道:「大帥,你那幾匹退伍的兵痞子再來攪合,晚上可就沒有烤魚吃了,你自己把手伸水裡涮一涮,準備吃手吧。」

顧昀把外袍一扒,說道:「等著。」

長庚以為大帥要馴馬,誰知眼前一花,接著「噗通」一聲,差點被河水濺一臉。

顧昀:「接好了!」

他一掌斜斜切入水中,一點水花也沒驚起,一勾一挑,一條肥魚被他拋起來,在空中甩著粼粼的光,流光溢彩地砸進長庚懷裡,尾巴後面的刷水珠帶起一條彩虹。

太上皇手忙腳亂地接住,魚竿脫手掉進了河裡:「顧子熹!你貴庚了你!」

顧昀大笑。

然後他樂極生悲,晚上沒吃著夢寐以求的烤魚——長庚怕他著涼,押著他去洗了一通熱水浴,灌了驅寒湯,並不容置疑地把烤魚改成了白慘慘的魚湯。

還放了薑絲……這喪心病狂的狗皇帝!

二、關於長庚為什麼當了皇帝,還要被鐵傀儡追著砍

跟被戰場教養長大的顧昀不同,其實長庚一生中舞刀弄槍的機會不多。

他繼位以後,四海賓服、家國平安,將軍們都在邊塞種起大田,西北大營還組織過一次種瓜比賽,看哪位將軍帳下的小兵種的瓜最大最甜——何榮輝拔了頭籌,此後人送外號,「神瓜大將軍」,此人十分得意,每次回京述職都要給顧帥塞一車……也不管人家愛吃不愛吃。

在這種環境下,皇帝當然更不可能披甲上陣,但他仍是每天天不亮就起,赤手空拳地把侯府的幾個鐵傀儡毆打一遍,三九天也能打出一身大汗,風雨無阻。一直到了兩鬢斑白的年紀,他還駕得起鷹甲,拉得開最沉的鐵弓。

後世推斷,這應該是他從小生活經歷的緣故。

他在雁回長大,即使十幾歲的時候被顧昀帶回京城,統共也只待了一年不到,沒來得及習慣帝都的紙醉金迷,就跟著了然大師浪跡天涯去了。

幼年,他要靠自己機敏,才能在秀娘的虐待下少吃些苦頭。

童年,他要握緊手裡的刀,才能在狼群中苦苦支撐到有人來救他。

少年出門在外,遇見地痞流氓、山匪強盜與各路脾氣古怪的江湖人士不知凡幾,一言不合就動手的情況太多了,指望他那幾位同伴肯定不行,要戰要跑,都得自己上。

及至好不容易長大成人,回京封王,京城又差點被洋毛子炸成渣。

他的前半生都是在兵荒馬亂與動蕩不安中度過的,因此一直沒來得及學會怎樣做一個高高在上的貴族,把身家性命交給侍衛和御林軍。他像一匹孤狼,養尊處優,也不敢忘記磨練爪牙,總覺得手裡的籌碼多一個是一個,還要時時提醒自己權勢如浮雲,不可太過沉迷依仗。

畢竟,他用盡全力,還要加上幾分氣運,險象環生,才算保住了自己想要保護的東西,又豈敢鬆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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