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 至 番外十

 

作者: priest

所屬書籍:烽火流金小說_原著(殺破狼)

番外六 盛世安康

要說起來,太子李錚的命算好還是不好呢?

其實很難一概而論。

他乃是隆安先帝的皇后所出,是嫡非長,上面有個野心勃勃的大哥,按照常理來看,等他長大成人,很可能會走上一條跟自己大哥拼娘爭寵、你死我活地打儲君保衛戰的道路。

太子生性溫柔寧靜——溫柔隨了他的祖父,寧靜隨了他的娘,二者都不是什麼為人君的好榜樣,他母后多愁多病,母家沒什麼勢力,本人談不上野心,也沒什麼主心骨,很對隆安帝李豐的脾氣,曾因皇寵而封后。

然而封了后也是爛泥扶不上牆,比起當年的呂妃大皇子一系,怎麼看她將來都是當炮灰的料。

可是命運總是無常,小太子李錚才六七歲的時候,太平破碎,國生離亂。

對於那幾年艱難的戰爭年月,身在深宮的李錚其實並沒有很直觀的印象,他只記得那一年的份例格外少,那一年初夏的京城熱得彷彿鍋爐,西天蒸騰著紫氣,宮牆內外人心惶惶,進出的宮女和內侍都沒有一點笑模樣,個個戰戰兢兢、來去匆匆,父皇已經連日不見,小太子被拘在纏綿病榻的母親身邊,午夜夢回的時候,總能聽見宮人可以壓低聲音稟報外面的事,三句不離打仗。

太子太年幼,聽不懂大人們都在說些什麼,然而卻記得這話題總是伴著母后低低的啜泣聲。

後來,隨著年幼的太子一點一點長大,開始了解周圍的世界,大樑的情況也一點一點地好了起來,後來朝中風雲變幻,虎視眈眈的呂妃一黨一夜之間樹倒猢猻散,呂氏謀反獲罪,呂妃被削位打入冷宮,大皇子也從此一蹶不振。

那一段時間,東宮好像突然成了一塊香餑餑,太子第一次在懵懵懂懂間感覺到了如潮的權勢起落,但他並不喜歡,太傅教的聖人書里沒有來得及說起這些齷齪事,而他已經憑著某種天生的敏感,超乎年齡地感覺到了不安——他總覺得起落意味著動蕩,有一回門庭若市,就有一回門可羅雀。

隆安皇帝子嗣稀少,皇長子勢微,三皇子母族卑賤,年紀又小,人人都以為太子李錚是大樑最尊貴的儲君——而他還沒有隨著大家一起產生這種幻覺,就親眼看見了他的父皇死在亂軍從中。

那天小太子在亂軍中攥著四皇叔的手,心裏還拿自己當個孩子,無遮無攔地用孩子的眼目睹了權力的真相。

對於大樑來說,是新皇登基,新時代與新政的起點。

對於深宮中的小太子來說,整個世界都好像變了天。

皇後生性懦弱,總是耳提面命地令他討好四皇叔,因為他們孤兒寡母的小命從此以後就吊在他皇叔的良心和承諾上了,群臣誰也說不好他這個太子能當到什麼時候,能在從小長大的宮裡住到什麼時候。

李錚以前很喜歡親近皇叔李旻,然而那段時間他一度覺得面對四皇叔的時候壓力很大。原來親切博學的小皇叔搖身一變成了皇上,一時間連稱呼都要跟著變動。每天,小太子硬著頭皮聽一知半解的政務,承受著周遭種種或考量或意味深長的目光,硬著頭皮去給皇叔請安,再回到東宮硬著頭皮聽母親喋喋不休的憂愁。

他的母親始終不及呂妃,自己沒有自己的主心骨,自己沒有準主意,只會把壓力往兒子身上轉移,每天張口閉口空泛地要他「爭氣」。

可是具體讓他爭一口什麼樣的氣,或是期望他將來能長成一個什麼樣的人,她又全無見解。

每個人少年時都有自己的迷茫和困境,好比顧昀的困境是零落各地的玄鐵營,太始皇帝李旻的困境是可怕的烏爾骨和顧昀——而小太子李錚的困境就是他那未卜的前程。

但是顧昀身後是數萬把割風刃與顧家高懸堂上的列祖列宗,長庚身邊有一個始終注視他、牽引著他的小義父。

但是李錚的周遭卻只充斥著惶惶不可終日的恐懼,沒有人給他指一條明路。

太始四年秋,一場霜降過後,李錚的母后在生前無盡的惶恐與憂心中溘然長逝,皇上著禮部按制厚葬。

十五歲的太子已經長出了少年模樣,日復一日的沉默寡言。

停柩時,長庚屏退了左右,緩步走進來,輕輕按住準備起來行禮的李錚肩膀。李錚沒有堅持。在他母后的督促下,他每天費盡心機揣度這位四皇叔的好惡,知道他並不喜歡別人私下多禮。

李錚:「皇上。」

長庚看了他一眼,那少年立刻訕訕地改口道:「皇叔。」

「節哀吧。」

長庚囑咐了一聲,禮數周全地拜祭了他沒見過兩面的皇嫂,剛剛直起腰,就聽見旁邊小太子用變聲期有些吃力的嗓音說道:「臣無才無德,不堪大用,請皇叔廢了臣的儲君之位。」

長庚眉頭一皺,抬起頭來。

這便宜侄子的模樣並不像他父親那樣端正威嚴,倒是有些過分清秀,那少年面色蒼白,身形瘦削,眼角眉梢中帶著一股經年不變的憂鬱,看起來實在不像個貴重的鳳子皇孫。

李錚說完那句話,好像把自己給嚇著了一樣,一臉惴惴,也不知怎麼那麼巧,沒關嚴的靈堂外面倏地刮進一陣風,蒸汽宮燈下面的瑣碎的裝飾忽忽悠悠地響了幾下,撞上了一邊的靈位,靈位應聲而倒,少年太子狠狠得激靈了一下。

長庚面色沉靜地站起來,恭恭敬敬地扶起了靈位,沖誠惶誠恐地衝進來的內侍們擺擺手,轉向侄子,問道:「我聽太傅說你的書念得很好,為什麼突然這麼想?」

李錚低著頭不敢說話。

長庚頓了頓,又道:「你小時候經常追著我問問題,我那會還給你編過草蟲,怎麼如今年紀大了,反而和四叔生分了?」

李錚無言以對,囁嚅道:「君臣有別,臣……我……」

細想起來,李錚從前對小皇叔並無所求,只是單純地喜歡他,這些年雖然仍住在宮裡,卻總覺得自己寄人籬下,仰人鼻息,面對著皇叔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摻著許多討好與小心翼翼,反而早已經變了味道。

而李錚一看長庚的眼睛,就知道這位挽大廈于將傾的四皇叔心裏明鏡一樣,什麼都知道,只好越發地自慚形穢。

「廢立儲君乃是大事,」 長庚不溫不火地回道,「國有國法,並不是你我任性而為就能隨意決定的。」

李錚臉漲紅了,好像自己自作多情了。

長庚:「有些話你要是覺得不方便和我說,不如去找安定侯聊聊,他下個月要離京巡查四境軍務,你要是有心,可以求他帶你去看看。」

李錚一愣。

便聽長庚笑道:「四叔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曾經滿心迷茫,那年我跟當年奉命照看我的義父……就是安定侯大吵了一架,執意離家出走,隨著了然大師與鍾老將軍走遍大樑,去了很多地方,見過眾生奔波生計,也見過刁民匪類橫行,人間生離死別悲歡離合看得多一些,有時候塞在你自己心頭的那些就彷彿能變小一點。」

小太子再不懂事也知道拿著玄鐵虎符的安定侯在朝中和軍中是什麼分量,他年幼不懂事的時候對那位傳說中的英雄曾經十分好奇,死纏爛打地求過他寫字帖,後來不敢了,他母後生前的時候把他嚴絲合縫地拘在宮裡,不讓他出門結交朝臣,生怕兒子哪裡做得過火礙著新皇的眼,也就再也沒有踏足過侯府。

「不用怕他,你小時候他很疼你的,還記得嗎?」長庚提起顧昀,眼神不由自主地就變了,十分自然地含起一點溫柔的笑意。

太子一時沒反應過來:「顧……顧帥嗎?」

長庚往靈堂外走去,太子愣了一下,連忙跟上,兩側內侍彷彿知道叔侄兩個人要有話說,自動向兩側退開,年輕的新帝背著雙手走在前面,毫不避諱地對李錚道:「我暫時沒有屬意其他的繼承人,若干年後,會把皇位傳給你,但那會是個不一樣的江山,當你坐到這個位置的時候,可能會發現九五之尊也不能一言九鼎。整個朝堂、乃至於天下有自己的運行規則,頭頂法度,君與臣,臣與民之間相互制約……甚至你可能會覺得自己像個尊貴的傀儡。」

這番話世人聞所未聞,李錚聽得呆住了。

長庚偏頭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李錚:「我……」

「現在不用回復我,」長庚笑了笑,伸手在少年的頭上按了一下,「你可以先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好了再回來,如果實在不行,我可以想辦法從宗室中過繼其他子嗣,不用想太多。」

說完,長庚徑自走了,他也就是匆匆來上墳點個卯,又要回宮外去住。

「皇……四叔,」李錚忽然叫住他,「為什麼不想要自己的子嗣呢?」

「我到過一生歸宿之地,生前身後再無遺憾,不必留什麼血脈。」長庚頓了頓,瞥見李錚一臉懵懂,搖頭笑道,「跟你說也不懂,長大就明白了。」

李錚:「……」

半個月以後,太始帝手腕高超地力排眾議,准了太子隨安定侯巡視四境之請,李錚跟著顧昀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從空中、水上、蒸汽鐵軌上踏過了全境三山六水,而後彷彿上了癮似的,時常找借口離京,一年中倒有半年不在宮裡。

又三年後,李錚年滿十八,自己到曾經的雁王府——如今的皇帝別莊跟長庚聊了一整宿,磨著長庚同意他帶足侍衛,上了杜公子牽頭的出海商隊,前往海外更廣闊的地方。

說是商隊,其實隨行了數十艘長短蛟隨行,船上除牽頭的杜公子等人外,還有一部分大樑水軍精兵與以曹春花、了然等人為首的靈樞院高手護送,除貿易貨物外還帶了國書與談判條約,縱橫東西,徜徉四海,五年方歸。

李錚回來以後自嘲,以自己愚鈍平庸的資質,在李家數代中排不上號,然而肯定是野出去最遠的一位。

太始十八年,顧昀交回玄鐵虎符,掛印請辭,幾個月以後,太子李錚從他一言九鼎的皇叔手裡接過了皇位,廢除年號,設立放之四海皆準的新曆,將一眾前輩磕絆摸索了十八年後平穩抬起來的新時代延續了下去。

至此,山河依舊,四海清平。

番外七 問道臨淵

(一)

「小師傅!」

了然和尚抬起頭,看見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踉踉蹌蹌地向他跑來,她那小臉髒得花貓一樣,兩只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塊麵餅,認認真真地遞給他道:「小師傅,我爺爺讓我給你送來的,快吃。」

了然知道這可能是人家擠出來的口糧,自然不敢要,連忙推拒。可他說不出話來,眼前這丁點大的鄉下孩子又既看不懂手勢和臉色,只會瞪著一雙懵懂的圓眼睛,執意把麵餅往他手裡送。

麵餅硬得堪稱堅不可摧,活像玄鐵打的,可是離得近了,依然能聞到一股糧食的香味。了然的喉嚨不受控制地滾動了一下。他如今也才十來歲,正是抽條長個子禁不住餓的年紀,剃了光頭顯然無助於辟穀,餓了這許多天,他早就眼前發黑,恨不能把腮幫子上的肉咬下來生吞。眼前的麵餅于了然,彷彿是個天大的誘惑,他只能在心裏拚命念經摒除雜念。

這時,地面傳來可怕的震動,一隊披甲執銳的人從遠方跑來,周圍原本神色麻木的百姓們頓時露出惶恐驚懼。

了然忙跳起來,將小女孩撈起來擋在身後。他緊張到了極致,周身的肌肉硬得發疼,但臉上還是裝出了一副紅塵檻外不問世事的模樣。接著,了然將雙手緩緩合十,頂著一後背冷汗,沖那些跑過來的暴徒稽首做禮。

身著鐵甲的暴徒們果然停下來看了他一眼,為首的一人遲疑了片刻,不端不正地回了個禮,隨即一招手,了然聽見他含糊地說了一句:「這和尚一念經,我總覺得佛門面前那什麼……不太吉利,今天就算了吧。」

說完,這夥人跟著頭目稀稀拉拉地走了,等確定暴徒們真的不再回來,方才有劫後餘生的人悄悄跑過來,給了然鞠躬道謝。

了然心神俱疲地挨個還禮,又把掉在地上的麵餅撿起來,還給嚇壞的小女孩,本想拿袖子給她擦擦眼淚,結果低頭一看,自己身上的袍子髒得看不出底色來了,便又訕訕地放下手。

他把外袍脫下來,內外翻轉后穿在身上。了然希望能儘可能地保住自己出塵的樣貌,能唬住這些暴徒一時是一時——這是暴徒叛軍與朝廷對峙的第十天,外有鐵甲圍城,城中補給岌岌可危,叛軍里也是人心惶惶,這幫亡命徒心情壓抑、無處排遣的時候,便要拿城中百姓戲耍開心。幸而本朝受佛教影響深遠,再喪心病狂的人,見了出家人也多少還有些顧忌,了然雖不能說話,卻長了一副好相貌,天生帶著一股仙氣,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用自己這點裝樣子的「仙氣」儘可能的保護周圍的人。

這一年,了然十四歲。

剛開春的時候,他那不知雲遊到了何方的師父突然回來,將他叫到身邊聊了幾句,然後神神叨叨地對自己這關門小弟子說道:「你小時候曾經問過為師,何為眾生,現如今你也大了,那就自己去看看吧。」

護國寺中,僧人須得有了一定年齡和資歷才能外出遊歷,了然是第一個以少年之身出門的,眾僧人都說小師叔慧根獨具。少年啞僧花了大半年的時間四處流浪,一路化緣而行,他受過乞丐的朝拜,也因為模樣俊俏險些被女匪捉走做童養相公,甚至被為富不仁的大戶人家硬拉回家,要請他做法驅鬼。不過總而言之,雖然偶爾會遇上些意外情況,但他隨身帶著覺遠大師的親筆信和護國寺的文牒,一路所遇寺院驛站還是給了他這半大孩子很高的禮遇,基本算一路平安。

直到他倒霉催的趕上了這場匪禍。

閔州水軍督察新官上任,非要點上三把邪火,第一把便拿境內紫流金走私下手,不料地頭沒踩明白,將前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官匪勾結那點破事都扯了出來,惹了事,還沒本事收拾,這位新任督察一時不查,導致事態不斷發酵,最後,閔州境內的亡命徒們乾脆鋌而走險,與東海一線倭寇勾結,組成了一支叛軍,就地造了反。

海盜、倭寇與匪徒沆瀣一氣,連佔數城,到一個地方,就先殺地方官,然後強佔老百姓的房子,劫掠人家的積蓄,再將百姓都驅趕到外面,集中看管,一旦跟朝廷軍隊硬碰硬,就把老百姓驅趕到陣前做人盾。

不幸雲遊到此地的了然成了人盾中的稀有品種——他是個光頭的人盾。

匪徒作亂與民間起義不同,哪怕是暴民作亂,叛軍也大多是苦出身,不到失去理智,不會故意做出太傷天害理的事,可是這伙私運紫流金出身的亡命徒卻是不能以「人之常情」忖度的。

了然不知道自己被扣在城中多久了,他發愁地蹲下來,拍著哭得打嗝的小女孩,跟旁邊的人借來一碗水,一邊咽著口水,一邊把干餅子泡軟,掰著餵給那小孩吃。

女孩問道:「小師傅,來救我們的人什麼時候才能來?」

了然眉梢一動,還沒來得及打手勢,就聽見旁邊有個漢子嘆道:「救我們?唉,娃娃,別想啦,等死吧。」

元和皇帝重文輕武,腦子有病。自收復北蠻之後,他就以「有傷天和」為名,開始潛移默化地打壓朝中武將,尤其安定侯顧慎與長公主夫婦先後辭世之後,那皇帝老兒更是離譜,竟雪藏了國之利器玄鐵營,乃至於這幾年朝中忠臣良將老得老、走得走,青黃不接。

暴亂剛開始,朝廷派來個酒囊飯袋當將軍,一來就中了倭寇的埋伏,還激怒了盤踞在此處的匪首,此人唯一的用途,就是讓叛軍探明了朝中兵將虛實,以及給了他們拿老百姓當人盾的靈感。

朝廷這才知道事態失控,接著又派了新人來,這回更讓人絕望——此時,在外圍城的前鋒將軍姓顧,不管是個什麼名門之後吧,反正人才十五歲,而且顯然沒長三頭六臂,也看不出怎麼天賦異稟,僥倖從戰場上活著回來的人,都記得那少年將軍看見一群衣衫襤褸的「人盾」時那近乎驚慌失措的目光。

他的目光泄露了自己的底細,這小將軍不但是個孩子,恐怕還是個沒見過血的孩子。

他一時驚慌后竟沒能壓住陣腳,被埋伏的群匪偷襲個正著,若不是剛好來了援兵,險些全軍覆沒,明顯是個不能指望的。

了然暗自嘆了口氣,心裏十分茫然,感覺自己就要死在這了。

(二)

在此時還是少年的一代高僧看來,眼下的境遇差不多就算「苦海無邊」了,然而佛法至此,似乎並沒有什麼用,他是泥菩薩過江,自身尚且難保,更遑論要度誰。

了然百無聊賴地靠著牆根發了一會呆,忍不住想起自己在護國寺的日子。

他是護國寺前住持覺遠大師一次遊歷途中撿回來的棄嬰,出身不明,天生不能說話,註定了不能登科入仕,也難以習武從軍,覺遠大師覺得他與佛門有緣,就收做了關門弟子。

元和皇帝年間,日子最好過的,除了那些個世家公卿外,大概也就是僧人了。皇帝自己就篤信佛祖,朝野內外自然也一片上行下效,個個沒事誦經念佛,逢年過節,夫人小姐們都排著隊去寺廟裡解囊上香……就連眼下這群亡命徒,雖說推小和尚出去當人盾毫不手軟,卻也不會當面作踐他。

護國寺是百寺之首,寺中高僧往來宮禁,雖無實權,影響力卻猶勝天子近臣。覺遠大師收了了然這個弟子之後,就退隱了,將住持之位傳給了大弟子了痴,自己常年雲遊在外。了然鮮少能見師父一面,平時都是師兄照顧他日常起居、給他開蒙講經。

師兄年輕的時候,模樣堪稱英俊,只是常年面帶憂鬱、不苟言笑,嘴角眉心間總是有一道綳出來的褶皺,像是終生未曾開懷過一樣。了痴師兄有時候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親自擦拭佛像,或是一個人于香殿中打坐參悟,小和尚了然不明所以,只會笨拙地效仿。

了痴挑著大水桶去清理佛像,了然就抱著他玩沙子的小桶,跟著打一小桶清水,也爬到香案上給大佛爺擦腳。

了痴在青燈古佛下靜坐,了然小和尚就抱著個蒲團與他比鄰而坐,時常昏昏欲睡,不是栽倒在了痴師兄身上,就是從蒲團上一頭摔下來,每每這時,了然就擦擦口水,迷迷糊糊地重新爬回去,盼著師兄領他回去睡覺。

了痴和尚沉默寡言,了然是想說也說不出來,這古怪的師兄弟相處起來一點也不熱鬧,默無聲息,但又相依為命。了痴師兄會在他睡著了以後,把他抱回禪房,會在寒冬臘月里把他趕回去叫他穿棉衣,甚至會面無表情地給他擦鼻涕。了然就像只戰戰兢兢的小動物,不用特意召喚,總是充滿依賴地圍著師兄轉,一步不敢稍離,拿師兄當他的主心骨。

不過孩子總會長大。

後來,了然從一個一只手就能拎起來的小光頭,抽條成了日漸俊俏的少年,心也越來越野。他不再是師兄的小跟屁蟲,也不再滿足於每天在寺里日復一日的敲鐘誦經,總是想去看看外面。每每有外來的僧人借宿護國寺,了然都要湊上去,如饑似渴地聽人講外面的見聞。

師兄說,出家之人當六根清凈,總是心浮氣躁可不行,了然日復一日地壓抑著自己渴望入世的心,隱約覺得自己是不太清凈的,和佛祖好像也不是那麼有緣。好不容易得到了師父他老人家的首肯,了然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要逃離護國寺。臨走的時候,了痴師兄替他打點行囊,一路將他送出城。

這十幾年裡,了痴如他父兄,他目送著了然走向寺外的萬丈紅塵,細碎地將他從頭叮囑到尾。

了然當時覺得他啰嗦,此時身如危卵,方才感覺到一腔惘然。他想:「要是師兄知道我現在在這,會擔心我嗎?」

天漸漸黑了,了然和幾個了無生趣的「人盾」蜷縮在一起,一顆一顆地掐著佛珠,假裝念經,其實心裏十分悲觀。他剛剛在上一個驛站給師兄寫過書信報過平安,緊接著就變成了一枚光頭盾,想必等他的信送回寺里,死訊也該一併抵達了。

到時候,師兄會給他念往生咒嗎?

會哭嗎?

還是四大皆空地祝他造登極樂?

了然想到這裏,心裏又生出一個更憂愁的念頭:「我修行不認真,身上也沒什麼功德,倘若死了,夠得上去極樂之地嗎?」

一個和尚,不明不白地死在亂軍之中,連皈依都不行,了然心裏更加沉重,一時間,本著「盡人事聽天命」的想法,他居然真就臨時抱佛腳地念起經來。就在他在梵聲中漸漸忘我、沉靜下來的時候,身邊突然傳來腳步聲,了然嚇了一跳,猛地睜眼,只見三四個叛軍從他身邊經過,徑直往後面的茅屋中走去。

茅屋是城中被扣留的百姓們拼湊起來給老弱婦孺們躲藏的。

了然剛開始還沒反應過來這些叛軍要幹什麼,旁邊一個漢子已經叫罵出聲道:「這些狗娘……」

同伴飛快地按住了那漢子,死命捂上了他的嘴,堵住他的話。

了然呆了片刻,這才驀地明白過來,一股少年熱血裹挾著怒氣直衝到他腦門。這時,其中一個暴徒卻去而復返,他回到了然面前,避開少年僧人噴火似的目光,在自己懷裡摸了摸,摸出一個冒著食物香氣的油紙包,放在了然面前,低聲道:「素油做的,師傅吃吧。」

說完,這暴徒又抓了抓自己的頭髮,雙手合十,對著了然拜了拜,口中念道:「阿彌陀佛。」

然後他轉身追上自己的同伴,大步走向畜生道。

了然緊緊地盯著油紙包里的小點心,有那麼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該作何反應。

一個罪大惡極的叛軍暴徒,即將卑鄙地去向無辜的人發泄獸|欲,路上卻順便拜了個佛。

他也求佛祖保佑嗎?

他也想求佛法度他嗎?

師父,何為眾生?

眾生往何處去?

了然愣了片刻,猛地跳起來,在身邊人緊張的聲聲阻攔里,撒腿追了上去。

(三)

了然知道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心裏只剩下一個念頭:「我要跟他們拼了。」

他撿起一塊石頭,追至茅草屋內,碎沙石磨破了他的手心。他看見方才那幾個暴徒已經衝進了茅屋內,一個人正背對著他,守著門不讓人往外逃。

了然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盯准了那人的後腦勺,準備犯殺戒。

可是普通人要下殺手尚且過不了自己這關,何況了然還是個出家人。他腦子裡轟鳴作響,三魂七魄彷彿被活活扯成兩半,就在他痛苦地下定決心,高高舉起手中大石即將往下砸的時候,那人卻毫無預兆地自己倒下了。

了然:「……」

他傻乎乎地舉著兇器,愕然地抬起頭,只見對面站著個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姑娘,面無表情地抓著一把銀針,不知用了什麼神通,把那幾個暴徒全放倒了,一個個不知死活地倒在地上。

那小姑娘和他對視一眼,目光在他的僧袍和光頭上逡巡了片刻,冷冷地問道:「我聽說有個小和尚是護國寺的?你嗎?」

了然張了張嘴,喵都沒喵出一聲,傻乎乎地跟對方大眼瞪小眼。那少女倒也沒有不耐煩,想了想又道:「我是太原府陳家的人,你師父是覺遠大師嗎?」

了然茫然地點點頭,少女長眉一挑,皺眉道:「算了,那你先跟我進來吧。」

了然懵懵懂懂地跟著那少女走進了茅屋,迎面撞上一個文士打扮的青年。那青年文士緊張地問道:「沒事吧?」

「擺平了。」少女隨口道,又指著了然說道,「這是個護國寺來的小和尚,這位是姚大人。」

那青年忙道:「不敢,後學如今賦閑在家,不過一介草民……」

少女快言快語地打斷他道:「行,那叫你姚公子——那位將軍呢?已經走了嗎?」

姚公子忙壓低聲音道:「是,顧將軍說都安排好了,只是……」

「怎麼?」

姚公子有些猶豫道:「到時候兵荒馬亂,我怕城中百姓們驚惶下會再添傷亡,顧將軍也有這個顧慮,要是能想方設法將眾人集中在一處就好了,只是這樣一來,又怕打草驚蛇,再者……這城中百姓幾次三番被當成人盾,眼下已經成了驚弓之鳥,我恐怕驚弓之鳥是不會落在一棵樹上的。」

他這話一出,兩人都沉默了起來,這陳姓小姑娘不知師承何處,身手極好,會偷襲,卻不太清楚怎麼把人趕到一起。

這時,一邊沉默不語的啞僧終於弱弱地伸出一只手,比劃道:「我……我能試試。」

(四)

那是後來的安定侯、臨淵閣兩位股肱與兩江總督姚鎮的第一次匆匆相逢。

那時,安定侯顧昀還是個會臨陣怯場的半大孩子,兩江總督姚大人只是個罷官回家的窮秀才,了然大師還不是人間優缽羅——他此時的水平,大約只配當一朵人間狗尾巴花,而陳輕絮也還是個只會橫衝直撞的小丫頭。

了然夥同陳輕絮與姚鎮,連夜將那幾個暴徒的屍體藏好,隨後約定了時辰和暗號,分別行動。

隔日傍晚,城中百姓們發現,人流正在自發地往一個地方匯聚。

少年啞僧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了水,好好把自己打理過一遍,他坐在夕陽下的一塊大石上,手持念珠,闔目默誦經文,身邊有一群人跪聽——都是姚公子安排的。

人在絕望的時候,特別渴望能有一點精神寄託。

在有心人的刻意引導下,迷茫恐懼的百姓紛紛往大石頭處聚攏。有些膽大的,也跟著跪在大石下,有些則在樹后、牆角躲躲藏藏偷偷看。

剛開始,叛軍們沒管這些柔弱的人盾,有的看熱鬧,有一些甚至也加入了其中,想趁機受一受佛光普照,求佛祖保佑城外圍城的朝廷鷹犬自己蒸發。

而等他們感覺到不對勁的時候,夕陽已經開始往下沉了,了然熠熠生輝的光頭將城中大部分的百姓吸引到了大石頭附近。陳姑娘混在人群里,悄然將一把針扣在手中,她緩緩矮下身,褲腿上別著一把匕首。

「都閃開!」一個叛軍小頭目第一個意識到不對,他抽出刀,指著聚在一起的百姓,「滾回去!滾!不許聚在一起!」

了然後背汗毛都豎起來了,悄悄去看一邊的陳姑娘,姚公子不在,那兇殘的小姑娘不知是不是已經做好了當場宰了這些叛軍的準備,一張小臉上彷彿被凍上了,看不出一點表情。

兩個半大孩子,一群窮凶極惡的叛軍,朝廷的人不知什麼時候能到,周圍儘是手無寸鐵的百姓,四面楚歌——了然的心快從胸口跳出來了。

「做點什麼。」他慌亂的想,「我得做點什麼。」

叛軍小頭目隨手將掌中刀砍向一個腿腳不靈便的老婦人,咆哮著:「我說來人——」

陳姑娘一時沒沉住氣,一把抽出腿間匕首,疾風似的從人群中鑽了出去,抬手架住了小頭目的兇器,她的身體綳到了極致,像一根隨時會折斷的筷子。

同時,尖銳的哨子在城中響起,方才平和地混進人群中的叛軍飛快地回過神來,第一時間開始對周圍的百姓下手。混亂一觸即發,到處都是驚叫和慘呼,陳姑娘用一把短短的匕首硬扛了叛軍小首領三個下劈的長刀,匕首嗆啷一聲,斷成了兩截。

諸天神佛在血海外鞭長莫及,了然猛地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一直鐵箭拖著漫長的白汽橫空而至,徑直穿過那叛軍小首領的喉嚨,血濺了陳姑娘一頭一臉,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神色竟有些茫然,了然慌忙要趕上前去,卻被慌亂的人群阻擋,而遠處傳來了姚公子的大喊:「剿匪的將士進城了!賊首已經伏誅,百姓閃避!膽敢負隅頑抗者格殺!」

接著,鋪天蓋地的馬蹄聲震著街上的石板,方才險些四散奔逃的百姓同一時間往道路兩側互相推搡著躲閃,了然被兩個漢子抓著後頸與袍袖強行帶到了牆角:「小師傅小心!」

匆忙集結的叛軍從街巷中湧出。

姚公子仍在妖言惑眾:「賊首已伏誅……」

只見叛軍中一個鐵塔似的大漢越眾而出,咆哮道:「放你娘的屁!老子還活著呢!弟兄們,城門外弔橋早就炸了,就算有吃裡扒外的耗子放進幾個猢猻來又能怎樣?狗皇帝的大軍進不來,給老子把這些膽大包天的猢猻殺乾淨!」

陳姑娘甩了一把頭上的冷汗,五指扣住身上最後一把針,抬手奪過旁邊一個中年人抱在手裡的長木棍,準備拼了。

而她一步尚未滑出,便有一支騎兵旋風似的卷了過來,為首那人喝道:「閃開——」

陳姑娘堪堪釘住腳步。

叛軍首領吼道:「剁碎了他們!」

他話音未落,那支總共不過八九個人的輕裘騎兵已經殺到眼前,陳姑娘縱身一躍,沒來得及動手,為首的少年將軍便驀地將手中長刀一橫,劇烈的蒸汽爆炸似的噴出來,他竟連甲都沒穿,俊秀而略帶稚氣的容顏晾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那戰馬負重極輕,幾息間已經甩開自己的騎兵,悍然無畏地獨闖敵陣,手起刀落連斬三人,那一襲青衣頃刻被冒著熱氣的血浸透,戰馬長嘶一聲,第四個叛軍竟難當其銳,未曾交手已先心生怯意,倉皇而逃。轉眼少年將軍身後輕騎逼近,叛軍首領眼見士氣低落,大喝一聲,一刀砍了那逃兵的腦袋,提刀上前,與那少年短兵相接。

有叛軍大吼道:「放箭!弓箭手!」

如夢方醒的叛軍們紛紛拉弓搭箭,要將聚集在此的百姓與這支輕騎一起堵死在這條街上,了然一口氣提到了嗓子。

那少年將軍神色不動,聽見對方下令的瞬間已經站在了馬上,毫不猶豫地鬆開韁繩,方寸間的地方,他整個人被手中長刀放出的蒸汽暈染得幾乎有了股仙氣,電光石火之間,他毫不猶豫地別過叛軍首領手中兵刃,隨即果斷邁開一步,直接從自己的戰馬上跳了下去。

叛軍首領沒料到對方居然這麼不要命,一時反應不及,蒸汽刀已經從他肩膀直切而下,巨大的兇器發出嘆息似的長嘯,握在少年還有些單薄的雙手中,將那叛軍首領連人帶馬,齊刷刷地劈開——那馬竟還能站著!

蒸汽刀頓時卷了刃,厚重的刀柄尖鳴一聲,源源不斷的蒸汽散開,露出少年將軍的臉。

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人說他沒見過血。

他殺意凜然,抬手將廢了的蒸汽刀扔進叛軍弓箭手中,一簇剛剛發出的鐵箭在半空中被砸得七零八落,騎兵們飛快地趕過來,將自己這年輕氣盛的主帥圍在中間,叛軍首領的屍體晃了兩下轟然倒下,那少年將軍在親衛與自己錯身而過時接過一把新刀,斷然喝道:「賊首伏誅,不降者格殺勿論。」

更多的大樑騎兵趕來,城中叛軍群龍無首,很快節節敗退,了然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年輕漢子爬上他方才念經的那塊大石頭,手中舉著一支不知從哪裡撿來的鐵箭,長槍似的攥在手中:「諸位父老,大仇現在不報,你們還等什麼!」

但凡能拿得動武器、能跑得動的百姓們跟著他一擁而上。

(五)

叛軍一潰千里,散亂的殘餘勢力倉皇逃竄,朝廷鐵騎前鋒顧將軍帶人去追,留下一小撮重甲和騎兵維護城中治安。

那姓陳的小姑娘居然還懂些醫術,用藥很果斷,包紮手法也十分嫻熟,了然上不了馬殺不了人,便跟著她跑腿,幫忙安置受傷的百姓。

五天後,新任地方官趕到,一場浩劫過去,人們才終於安定下來。

姚公子留下幫忙,陳姑娘則背起簡單的行囊,與了然告別。

兩人一起出生入死一次,言談中便多了幾分熟稔,陳姑娘漸漸能看懂他更多的手語了。

了然有點不放心地比劃道:「聽說叛軍往南方跑了,殘餘勢力尚未肅清,姑娘的行程可要避著點他們啊。」

陳姑娘露出了一點笑意:「多謝小師傅,不過該去的地方,我還是要去。」

她這個年紀的小女孩,不大不小,不是小孩子,卻也沒到待嫁的年歲,正是討人喜歡、在家備受嬌寵的時候,了然不知道她是什麼出身,家裡竟捨得把這樣的女孩子扔出來闖江湖。

「我大哥身體不好,我爹說,到了我這一代,我家恐怕是要交到我手裡的。」陳姑娘少年時,還沒有長大以後那麼不苟言笑,她難得遇到個年紀相仿的孩子,也有忍不住顯擺幾句的心,「我爹還說,不要怕什麼,越是艱險的路,就越是能找到自己的『道』。」

了然忍不住面露疑惑,笨拙地比劃道:「姑娘的道是什麼?」

「倘若天下安樂,我等願漁樵耕讀、江湖浪跡。」陳姑娘帶著一點小女孩天真的一知半解,充滿堅定地告訴他,「倘若盛世將傾,深淵在側,我輩當萬死以赴。此道名為『臨淵』——好了,我走啦!」

了然目送她飄然而去的背影,正在發獃,突然有人叫住他:「小師傅!有人找你!」

了然一回頭,驀地睜大眼睛。

只見來人風塵僕僕,顯然是馬不停蹄地趕路,幾乎有點像苦行僧了,正是他大師兄了痴。了痴遠遠地見了他,萬年不開顏的臉上露出了「鬆了口氣」的神色,不過僅一瞬,又回歸漠然,伸手召喚他過去。

了然頓時像是離群的小獸找到了家,一瞬間就把連日來硬裝出來的高僧氣質地丟在一邊,蹦蹦跳跳地跑到了痴面前,一臉傻笑地拽著師兄的袖子,比劃道:「師兄怎麼到這來了?」

了痴看了一臉臟污的師弟一眼,無奈地搖搖頭。

了然這才發現師兄不是自己來的,他身後跟著好幾個人,一水的人高馬大,都挎著兵刃穿著「輕裘」,不知是哪個營的將士被借調來的。

了痴皺眉道:「我不該聽師父的,讓你小小年紀獨自出門在外。」

了然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端詳著了痴的神色,剛抬起手。

「不能。」了痴看也不看他的手勢,便截口打斷他道,「想出門過幾年再說。」

了然不敢吭聲了,默默地跟上他,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住拉住師兄比劃道:「那要過幾年呢?師兄久在京中,就不想出門看看嗎?」

了痴淡淡地回道:「沒什麼好看,我都看過了。」

了然聽了這麼大一個牛皮,憤憤地比劃道:「出家人不打誑語,這世間這樣大,有這樣多的悲歡離合,眾生有千重百態,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愛憎,師兄又沒怎麼離開過護國寺,怎能說『都』看過呢?」

了痴抬手在他的腦門上拍了兩下,並沒有說什麼。

(六)

很多很多年以後,了然才從炮火喧天中,短暫地窺見了他那句「我都看過了」是什麼意思。

又過了一年,覺遠大師圓寂了。

大師兄了痴為人老成持重,是覺遠大師理所當然的衣缽傳人,可是陪著這一代高僧走過人間最後一程的人卻不是他。

了然在覺遠大師的禪房裡逗留了整整一天,最後出來雙手合十,沖在外等候的師兄弟們深深稽首,手語道:「師父圓寂了。」

護國寺大鍾低回轟鳴,萬條香燭裊裊向天,師兄成了新一代的「權貴和尚」,了然沒來得及多做寒暄,一個人回到了以前住過的禪房了——取出一塊小小的木頭。

臨……淵。

(七)

「師父,您說我佛普度眾生,那何為眾生呢?」

「阿彌陀佛,販夫走卒、皇親國戚、紅男綠女、黃髮垂髫,乃至於飛鳥走獸、花葉草木——一呼一吸之內,一動一靜之外,有情者、有欲者、有憂怖者、有憎惡者,皆為眾生。」

「那徒兒也是眾生,師父也是眾生,佛祖也是眾生嗎?」

番外八 父心拳拳

(一)

入了關,便是一去千里的平原,再往前走不遠,一過昌平,途中的驛站就已經掛了北大營的旗——這是京畿重地了。

一隊玄鐵輕重甲兵自北疆班師回朝,大部隊在後面,一支先遣軍由安定侯顧慎親自帶回,這支先遣軍乃是玄鐵三軍的精銳,隨行押送著大批的紫流金,還有十八部落狼王父子與神女等重要戰俘。

大軍過處,除了近乎肅穆的腳步與馬蹄聲,竟無一人私下交談,齊刷刷一片,動靜如一。乍一看,簡直看不出這一夥是人還是鐵傀儡。他們入北大營時,為首玄騎將鐵面罩往上一推,抬手傳令止步,身後數千精兵同時定格,紋絲不動地凝固在了原地,難以想象的壓迫感排山倒海而來,北大營當值的衛兵一時間只覺毛骨悚然,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只見隊伍中一個親兵出列,小跑上前,雙手捧出一塊玄鐵虎符,遞給北大營守衛。

那守衛這才知道居然是顧大帥親臨,腦子裡「嗡」一聲,連滾帶爬地跑去報信,臨走前,他壯著膽子偷偷看了馬背上一身「輕裘」的顧帥一眼,見那男子身量頎長,並非傳言中的三頭六臂,他約莫三十來歲,臉上略有些風霜之色,五官堪稱清秀,與想象中率領黑旋風蕩平北蠻十八部落的絕代名將不太相符。

正這當,顧慎彷彿感覺到了他的視線似的,面無表情地偏頭看過來,衛兵沒來得及收回的目光驟然與之遭遇,一時間胸口竟然一涼,有種自己被洞穿的錯覺,忙頭也不回地跑了。

都說顧帥是天命破軍,果然不是凡人。

(二)

送回京城的北蠻戰俘雖然不過是些階下囚,但皇上仍然下令以禮相待,將狼王世子與神女等一行送入鴻臚寺的官驛里,好吃好喝地侍奉。之後又是大朝會、又是犒賞三軍,顧慎折騰一番,得以回府時,已經是深夜了。

他卸了甲,便順帶收斂了一身鬼見愁的煞氣,單是看背影,與京城中車來車往的士族公卿並沒有什麼不同。

進門時,顧慎拍了拍自家門口鐵傀儡的肩,長長地吁了口氣,顯出一點疲憊來。他的親兵霍鄲年方十七,還是個孩子,一直跟著他在北疆吃沙子,這還是頭一次來京城,跟在主帥身後轉著一雙大眼睛東看西看,眼睛快不夠用了,侯府的影壁、花窗……乃至門口掛的汽燈,都能讓這土包子少年新鮮個不停。

顧慎指著霍鄲,對迎出來的王管家道:「給這小子找個落腳的地方,別餓著他。」

王管家應道:「是。」

霍鄲忙道:「大帥,屬下不跟著您嗎?」

王管家身後的幾個小廝「嗤嗤」地笑起來,顧慎在他後腦勺上摑了一巴掌:「我去殿下那,你跟著幹什麼?」

玄鐵營中有公主帳,只是這次公主並未隨行,霍鄲只聞其聲名,未見過其人,「公主」對他來說,簡直和遙不可及的仙女差不多。霍鄲聞聽「殿下」兩個字,臉已經紅成了猴屁股,等他回過神來,顧慎已經走遠了。

顧大帥一路屏退下人到了後院,到門口,先是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衣冠,中規中矩地開口道:「顧慎求見公主。」

門口一個老嬤嬤笑得見牙不見眼:「侯爺總是這麼多禮,快請。」

在大樑朝,長公主比公主金貴一些,有本事的長公主更金貴一些——乃至於先帝唯一的血脈,玄鐵虎符的持有者,那便是天下無雙的貴重了,皇上見了她也要恭恭敬敬地叫姑姑。

顧慎進了屋,耐心地等著礙事的嬤嬤和丫頭都走開,這才陡然換了一張面孔。

他一臉不怒自威的嚴肅褪了個乾淨,幾乎帶著幾分無賴相,上前摟住長公主的腰,低聲道:「太想你了……真想把這些閑雜人等都丟出去,彤兒,下次還是隨我去邊關吧,那是我的地盤,想抱著你坐一匹馬也沒人管得著。」

長公主笑道:「大帥非得威嚴掃地不可。」

顧慎將外衣去了,又到屏風后洗漱收拾,出來衣服也不肯穿好,便去拉長公主的手,不料被夫人甩開了。

長公主壓低聲音道:「別鬧,你兒子在呢。」

顧慎頓時笑不出來了,他掀開床帳,果然看見一只小糰子四仰八叉地佔了一整張床鋪,睡得手腳顛倒。

顧慎臉色有點發黑:「這臭小子怎麼又溜進來了?」

安定侯府的小侯爺顧昀當然有自己的奶娘,只是這小東西天生有股說不出的古怪性情,平時看著不認生,誰帶都行,跟誰玩也不哭,可是小小年紀,心裏卻很有一筆親疏遠近的賬,至今不認奶娘,只認親娘。有一次他避過一大幫丫鬟婆子,偷偷溜進長公主房裡,躲在床底下,晚上公主回來才給揪出來,半夜三更,公主也不捨得把他打發回去,便留他住下了,從那以後,顧昀彷彿打通了任督二脈,為了賴在他娘屋裡,簡直無所不用其極,變著法地蹭床。

父母小別勝新婚的時候,中間夾著個狗屁不懂的倒霉孩子是件很難受的事——孩子是親生的也不成。

顧慎運著氣坐在床邊,伸手戳他兒子的胖臉,戳了一會發現又軟又嫩,有點上癮,還沒完了。終於把孩子驚動了。小顧昀無意識地往被子里縮,臉也皺了起來,哼哼唧唧的,像是要哭。

長公主捉住顧侯爺的賤手:「閑的你,怎麼當爹的?一會弄醒了他要鬧覺,你來哄嗎?」

「他多大了還鬧覺?還要人哄?」顧慎長眉一挑,不滿道,「這孩子也太嬌氣了。」

可他話是這麼說,手掌卻很輕柔地覆上顧昀的額頭,繼而又擋住了他的眼睛,省得他被汽燈微弱的光芒驚擾。安定侯的手寬厚穩定,手心溫暖,像根定海神針似的,顧昀很快不折騰了,老老實實地窩在他掌心下睡熟了。

長公主輕笑道:「那你這是在做什麼?」

顧慎乾咳一聲,欲蓋彌彰地解釋道:「我是不耐煩聽這小兔崽子吵鬧。」

長公主隔著被子輕輕地拍著兒子,問道:「北疆怎麼樣?」

「我在,玄鐵營在,能怎麼樣?你放心。」顧慎臉上露出一個有點倨傲的微笑,他伸長了腿,平放在床上,比了比,發現縮在被子里的顧昀還沒有他一半的腿長。

他便漫無邊際地想:「這個小東西,長了這麼長時間,還是這麼小。」

小顧昀的模樣活脫脫是個翻版的長公主,顧慎看著他的睡顏,神色微微一動,目光隨即柔和下來,又說道:「你若是不耐煩在京里待著,過了年就隨我走吧,北疆天高皇帝遠,吃糠咽菜也自由。」

長公主:「小十六怎麼辦?」

「帶著,省得府里沒人敢管他,」顧慎摸了摸兒子的頭髮,嘆道,「這小崽子,真會長,哪都隨你,我平時想管教都捨不得下狠手。」

長公主:「……」

連她也不是很想知道顧帥「捨得下狠手」是什麼標準。

顧慎想了想,伸了個懶腰,靠在床沿上,對公主道:「西域十六國來朝,東海倭寇不成氣候,如今北疆蠻人又俯首,眼下,十年的太平日子總是有的,我想趁這十年休養再練兵,將玄鐵營擴充,十年後,世上再無人敢犯我大樑鐵騎——彤兒,到時候,咱們就把玄鐵虎符交換給皇上,你說好不好?」

長公主笑眯眯地看著他:「大帥要解甲歸田嗎?不好,我可不會織布,你還得再娶個會織布的小老婆。」

顧慎伸出手指點了點她,隨即,他臉上溫柔的笑容收斂了些,又道:「位高者不可權重,倘若外敵肅清,再拿著玄鐵虎符,免不了動輒得咎,我看小十六也不是什麼經天緯地的材料,你我退一步,來日他的路會寬敞些……你看我做什麼?」

長公主:「我在看傳說中鐵石心腸的大帥一腔拳拳慈父心。」

顧慎有些窘迫地乾咳一聲,抬手將汽燈拉滅:「天色不早了,趕緊歇下——把這肉團往裡挪。」

「慢點,你別壓著他。」

「我把這小子從窗戶扔出去算了!」

(三)

顧昀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從夢中驚醒,一只手遮在他的眼睛上,擋住了旁邊細微的燈光,一瞬間,顧昀有些茫然,不知今夕何夕。

這時,旁邊的人低低地抱怨了一句:「可算醒了,飯點都讓你睡過去了,快起來喝碗熱湯墊墊,想吃什麼點心?」

顧昀這才回過神來,微微閉了一下眼,懶洋洋地應道:「都行。」

這是太始三年,顧昀南巡西南駐地,為了趕上過年,馬不停蹄地連夜坐長鳶飛回京,勞頓太過,他到家以後倒頭便睡,一覺醒來都已經快黃昏了,不知怎麼夢見了他爹,夢裡,老侯爺還用手替他遮過光。

醒來后才發現果然是夢,這麼周到的人只有他家陛下,而他自己,如今也手掌玄鐵虎符多年,雙手遍生老繭與傷疤,早不是當年那個想盡辦法往母親房裡鑽的幼童了。

顧昀抓住長庚的手放在眼前反覆把玩。陛下的手能看出一點習武之人的特徵,手指上還有幾道弓弦磨出來的痕迹,不過平日里畢竟還是拿筆的時候多,他手指修長,賞心悅目,手心卻有點涼,與他夢裡那男人的手天差地別,不知道怎麼勾起他做了那麼個古怪的夢。

長庚手持奏摺,偏過頭來用下巴蹭他的頭頂,低聲問道:「怎麼了?」

「沒怎麼,」顧昀若無其事地回道,「好長時間沒摸過陛下的龍爪,想得很。」

老侯爺用手給他擋燈光?

這可真是白日做夢了。

可是這件事總是在他心裏糾纏不休,晚間歇下,許是白天睡多了的緣故,顧昀死活合不上眼,他一只手摟著長庚,一只手墊在自己的腦後,在靜謐的夜色中,任憑思緒一路漫無目的地滑開。

雙親去世太早,顧昀發現自己有點記不清公主的樣子了,對老侯爺的印象居然還要深一點,可能是他那時總是憤恨地盯著父親的緣故。

他們父子兩個一度像仇人一樣,老侯爺對他毫不留情,而他則是撐著一口氣,無論如何也不肯服軟求饒,好像那樣就輸了一樣。

「想什麼呢?」長庚忽然動了一下,帶著點鼻音低聲問。

「吵你了?」顧昀抬手掠過他的鬢角,用指腹在他太陽穴上輕輕按著。

顧情聖在情人床上,是不可能說出「想我爹」這種鬼話的,他頓了一下,輕聲道:「我在想……陛下最近是日理萬機累著了嗎,怎麼今天晚上這麼老實?」

顧昀畢竟佔了半個長輩的身份,儘管關係變了,但他對長庚始終是愛護縱容大於其他,再不要臉,在某些事上,他這做義父的也不好意思太主動,除了偶爾嘴欠,剩下基本是對長庚予取予求。長庚聽出他的言外之意,當即清醒了,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看了一會,神色漸漸變了,不過他隨即想起了什麼,又按捺住自己,屏息凝神地掐著顧昀的手腕把了片刻的脈,到底還是意志堅定地忍住了,咬牙道:「你長途跋涉那麼遠,一回來就撩撥我,沒事給自己找病嗎?」

顧昀:「想你。」

長庚頭皮有些發麻,拼盡全力擠出一句:「我不想。」

「唔。」顧昀頓了頓,無辜地問道,「那你在蹭什麼?」

長庚:「……閉嘴,睡覺!」

(四)

「閉嘴,睡覺!」顧慎額頭上蹦出兩條青筋,很想把他床上的肉團扔出去。

長公主自從生了顧昀,身體一直不太好,換季時總要病一場。倒不是什麼大病,只是她怕把病氣過給孩子,不讓顧昀賴在她房裡,為了給孩子做個公平的好榜樣,連想湊上去的顧大帥也一起趕了出去。

被攔在門外的小孩墊腳扒著窗戶,瞪著大眼睛,眼巴巴地往公主屋裡看,顧慎一時心軟,就給領回來了……然後他現在後悔了。

「你到底睡不睡?」

顧昀在被子里拱來拱去,露出個腦袋看看他,然後呲著小乳牙沖他笑,一點也不怕凶神惡煞的顧大帥。

「好吧。」顧慎一巴掌把這小崽子按住,生疏地在他身上拍了拍,「你娘怎麼哄你睡覺?」

小顧昀脆生生地回道:「唱歌!」

顧慎:「別扯淡,你娘她根本不會唱歌。」

那小崽見謊言被拆穿,也不心虛,依然很歡樂地嘗試著掙脫顧帥的鐵掌,想要四處亂爬。

顧慎驚奇地打量了幼子一番——這小子乳牙都沒長齊就敢騙他老子,瞎話說得臉不紅心不跳的,還不怕他,簡直是狗膽包天。

顧慎道:「老實點我就給你講故事。」

顧昀聽了,往枕頭上一趴,很識時務地不動了。

顧慎面無表情地猶豫了一下,生硬地開口道:「從前,有個小……小狗……」

顧大帥哪裡會講什麼正經故事?他絞盡腦汁地一邊說一邊自己編,語氣十分生無可戀,活像老和尚念經,把自己都念叨困了,顧昀沒一會就煩了,又開始哼哼唧唧地到處爬,顧慎抬手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老實點!」

顧昀憤怒地翻身坐起來,開始醞釀大哭一場。顧慎不為所動地看著他,驚奇地發現這小東西居然很會察言觀色,眼見平時對付他娘的招數不管用,立刻就把眼淚憋回去了,連裝裝樣子都不肯了。

顧昀:「我要告訴我娘!」

顧慎一挑眉:「隨便,你娘是我老婆,你可以試試,看她到底向著誰。」

「老婆」是什麼意思,小顧昀不是特別明白,但是懵懵懂懂地感覺對方說得有道理,於是板著小臉不吭聲了。

顧慎直覺這小東西不會跟他善罷甘休……可能也算是另類的父子連心吧。他忽然來了興緻,想知道小崽打算怎麼對付自己,於是強行把顧昀裹在被子里,往胳膊底下一夾,自己閉上眼,假裝睡了。

顧昀老實了一會——比顧慎想象得還要有耐心,隨後他小幅度地試著掙扎了幾下,見顧慎沒反應,便湊上來偵查他睡著了沒有。小孩細軟的呼吸噴在臉上,癢得顧慎想笑,心道:「這麼鬼鬼祟祟的,打算往我臉上畫東西嗎?」

顧昀觀察了他爹一會,小貓似的叫了一聲:「睡著了嗎?」

顧慎閉著眼假寐。

顧昀賊兮兮地笑了一聲,飛快地從被子里掙脫出來,爬到床尾,猝不及防地伸出爪子撓了顧大帥的腳心,在顧慎猛地彈起來之後,這小崽子跐溜一下滾下床,一氣呵成地鑽到了床底下。

顧慎:「……」

他發現自己居然小看了這只胖糰子,這小子沒幹出什麼往人臉上畫畫之類幼稚的事,一眼看出自己只是想睡覺的意願,於是直奔主題,就不讓他睡,還特意等他睡著以後再給他「致命一擊」,甚至準備好了撤退路徑!

顧慎挽起袖子跳下床,蹲在地上:「你給我出來!」

顧昀往床底下更深的地方鑽去,得意洋洋地沖他做鬼臉!

玄鐵三軍主帥大半夜穿著一身中衣蹲在地上,隔著床板跟幾歲大的小兒子對峙:「出不出來?」

顧昀歡樂地搖頭晃腦。

顧慎被他氣樂了,沖顧昀招招手,軟下聲音哄道:「出來,爹給你講故事。」

顧昀聽了,往前探了一下頭,差點被哄出來,誰知臨時又改了主意,一臉懷疑地看著顧慎:「你打我!」

他居然還知道談條件——顧慎笑道:「不打你了,快出來。」

顧昀聽說,放了心,開始往外爬,結果爬了一半,這小崽子又不知想起了什麼,動作一頓:「不信!」

還挺不好糊弄。

顧慎將已經開始癢的手掌背到身後,大尾巴狼似的說道:「保證不打你,打你爹是……是那個小狗。」

顧昀以其年幼的腦子思前想後了一番,認可了這個條件,這回,他被他爹騙了出來。顧慎老鷹抓小雞似的將他拎了起來,獰笑道:「臟猴,爹這不是打你,只是給你拍拍土。」

一刻之後,顧昀讓他爹拍灰撣土的鐵砂掌收拾得嚎啕大哭。

顧慎重新用小被子把那小崽包起來放在一邊,回顧了一番方才鬥智斗勇的過程,忽然覺得這小子是個可塑之才,便抬手在抽抽噎噎的胖糰子頭上拍了拍:「給你講故事,還聽不聽了?」

顧昀眼淚汪汪地露出個頭,充滿不信任地瞪著他。

顧慎頓了頓,緩緩道:「給你將我大樑征戰北疆的故事。」

顧昀帶著哭腔問道:「什麼是大樑?」

「我大樑,北有大關林立,難至海上諸島,西有十萬大山,東臨浩海一片,從東邊走到西邊,跑馬要連月之久,風物也大有不同,百姓在各地安家,南來北往,和睦欣然……」

他不再操著一副乾巴巴的聲音,顧昀雖然似懂非懂,卻意外地聽進去了,老實了下來。

顧慎:「你知道什麼是百姓嗎?」

顧昀遲疑了一下,搖搖頭。

「就是成千上萬、很多很多像爹一樣的男人,像你娘一樣的女人,像你一樣的小孩,還有像王伯一樣的老人。」顧慎道,「我們一起生活的地方,就叫做大樑。我們有很多好東西,身上穿的綾羅布匹,出門做的蒸汽馬車,還有盤中……你愛吃什麼?」

顧昀道:「肉。」

顧慎:「……」

這孩子忒沒追求了。

「但是有個地方,有一群跟我們長得不太一樣的人,他們那比較窮困。肉也有,只是不管飽,很多都是風乾的,」顧慎掰開顧昀的嘴,看著他那一排嬌嫩的小乳牙,鄙視地搖搖頭,「反正你肯定是咬不動的,而且總是不夠,沒有糧食,你每天吃的點心、糖……一樣也沒有,天天餓肚子,你知道什麼叫餓肚子嗎?」

顧昀一臉敬畏,顯然是不太知道。

「所以他們時常要和我們換吃的。」顧慎說道,「但是換著換著,就會不滿足,認為我們給得太少,於是就派人來搶。」

顧昀眼睛睜圓了,蜷縮起來,緊張地抱住被子的一角,好像怕人來搶他的肉和糖一樣。

顧慎道:「所以我大樑要有鐵甲和你爹這樣的人,才能保一方太平。」

顧昀眨眨眼:「……太平?」

顧慎一抬手把他撈起來放在自己胸口上,他的胸膛寬闊厚實,沉穩緩慢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地傳來,他拍著顧昀的後背,給那孩子講什麼叫做「太平」,什麼叫做「玄鐵營」,講那些咆哮的重甲、劃破長天的鷹,一日千里的輕裘,講玄鐵三營是怎麼縱橫北疆,讓群狼俯首的……顧昀不知是什麼時候睡著了,顧慎睜開一只眼看了看他,見這小東西眼角還有有些發紅,一只爪子揪著自己胸口的衣服,彷彿是要往嘴裏塞。

顧慎忍不住想道:「你小子若是爭氣,天下還能再安定一代人。」

隨即,他又覺得自己將這麼大的野望安在一個胖糰子頭上,有點異想天開,便自嘲地一笑,抬手彈滅了汽燈,心道:「唉,還是順其自然吧。」

至少這一刻,鐵血的顧慎還是懷著一顆嬌寵放縱的心,想讓他唯一的小兒子無憂無慮地長大的。

(五)

顧昀下了朝,沒去北大營,也沒去靈樞院,他徑自回了侯府,去他家的武場。

王伯跟上來問道:「侯爺找什麼?」

「找一把割風……其實是一根棍子。」顧昀讓過一個院的鐵傀儡,往裡走去,顧家歷代出武將,到了顧慎這一代,手握玄鐵虎符,與國君分庭抗禮,權力與聲望到了極致,武庫中是歷代先人積攢的傳世名器,一進門,便有一股說不出的肅殺撲面而來,從里往外,裏面多是古樸的刀劍,外面的則多少帶上了些火機的功能,所收兵器,有飲血無數的、也有未曾開刃的,靜靜地陳列其中,或凝重、或猙獰。

王伯叫來幾個家人,將一個大箱子抬到顧昀面前:「咱們家存的都在這了,侯爺要找什麼樣的割風刃?」

「一把不到一尺長的,」顧昀想了想,想著王伯從小看著他長大,也沒什麼不好意思說的,便又笑道,「其實不是真的割風刃,是把仿品,裏面空心的,哄小孩玩的……咳,我也是想起什麼是什麼,找不著就算了,早不在了吧?」

王伯聽了,「哦」了一聲,慢吞吞地回道:「那個啊,在,等我給您找。」

他說著,指揮人搬來梯子,放在一個收了不少弓的木柜上,就要親自上去,顧昀連忙攔下顫顫巍巍的老頭:「我自己來,您老慢點。」

「柜子頂上,有個小盒,」王伯說道,「侯爺小時候的東西都在那呢。」

顧昀依言爬上梯子,果然在木櫃頂上找到了一個鐵盒子,拂開上面厚厚的塵土,打開一看,只見裏面有一套玩具似的小盔甲,頭盔、護腕,不是玄鐵的,顯得又輕又精緻。顧昀從來不知道自己小時候還有這些玩具,他愣了半天,怎麼也想不起這是他什麼時候的玩具。

而除此以外,盒子里還有彈弓、蒸汽的小馬車等等一堆孩子玩的東西,以及……一條不到一尺長的「割風刃」。

顧昀小心地把那根空心的割風刃拿出來,這東西對他來說顯得太細了,兩根手指就能夾住,握在手裡幾乎感覺不到分量。他用手指輕輕擦去尾部的塵灰,「顧昀」兩個清晰的字跡就顯露出來,後面還跟著個小尾巴,寫著「小十六」……不是他自己寫慣了的那種刻意追求雅韻的字跡,那字刻得很深,毫不花哨,甚至微微帶著一點戾氣。

玄鐵營的將士們,每個人的割風刃上都刻了自己的名字,顧昀本以為唯獨自己這個主帥沒有,卻不料原來他的名字在這裏。

他結結實實地愣住了,這是個貨真價實的物證,證明他那些細碎、模糊的記憶,居然都是真的。他看著這東西,腦子裡忽然浮現了一個場景……

(六)

小顧昀踮著腳,掛在一個男人的胳膊上,那男人力氣真大,一條胳膊吊著他,握著刻刀的手卻連抖都不抖一下,一氣呵成地刻下「顧昀」兩個字,然後拿給他看:「刻了名字,這就是你的了。」

小男孩還不認識字,煞有介事地掰著手指頭,對著上面的刻字認真地數道:「小——十——六……哎?」

好像差一個字。

顧慎笑出了聲:「刻的是『顧昀』,兒子,割風刃上刻個『小十六』,你還怎麼上戰場,把敵人活活笑死嗎?」

顧昀沒理解他笑什麼,懵懂地想了想,大度地說:「顧昀也行吧,那我還要再刻一個『小十六』。」

那天,顧大帥的笑聲隔著院都能聽見。

(七)

「這是老侯爺當年托靈樞院做的,」王伯眯著眼看著顧昀手中的空心鐵棒,「除了沒有內芯,外殼是按著真正的割風刃縮小的。」

顧昀細細地撫過那陳年舊物,沒吭聲。

他對父親所有印象,就是堅硬、不留情面。從小塞進他手中的刀劍是開了刃殺過人的,陪他練劍的鐵傀儡也是真能打斷他的骨頭……甚至殺了他的。

王伯低聲道:「世道逼到這裏了,老侯爺也是沒辦法,您不要怪他。」

這話要是說給二十年前的顧昀聽,就算掰開揉碎給他講道理,他也是聽不進、聽不懂的,而今,他也到了當年他父親的年紀,卻能從一句不著邊際的嘆息中聽出所有來龍去脈。

顧慎想安天下后急流勇退,元和帝卻在沉迷蠻妃美色的同時對玄鐵虎符的主人充滿猜疑。

「情」一字,動人至深,能讓猛獸柔腸百結,凶神俯首聞花,讓無畏者千萬人吾往矣,讓懦弱者越發偏激瘋狂。

元和帝太心急,他甚至不願意等到顧慎夢寐以求的「四海清平」。從越祖制封蠻族神女為貴妃開始,事情就不對了,隨即,皇上幾次三番想要削兵權,朝中群小聞風而動……

直到玄鐵營事變。

顧慎不得不重新對嬌氣的兒子硬下心腸,因為他已經遇見到了未來的亂局,或者已經看見了自己的下場。他要生生地給顧昀逼出一條活路,給玄鐵營逼出一條活路,給顧家逼出一條活路,也給大樑萬里河山逼出一條活路。

倘若自己與老侯爺易地而處……顧昀搖搖頭,想不出自己能不能狠下這個心。他小心翼翼地將那把割風刃收回盒子,偶然間想起和長庚的一次閑聊。

(八)

「我?我小時候不怕我爹,要怕也是怕自己贏不了他。」顧昀難以理解地皺皺眉,對長庚道,「胡格爾那麼個小女人,就算狠毒了些,可你十二三歲的時候就已經比她高了,有什麼好怕的?」

長庚想了想,說道:「大概我和你不同吧?」

「唔,你小時候心思太重,脾氣也軟和。」顧昀忽然想起來,問道,「你怕過我嗎?」

「什麼?」長庚先是吃了一驚,隨後笑起來,「我怎麼會怕你?」

整天想著怎麼照顧你都來不及。

顧昀不滿道:「比起胡格爾,我才算是嚴父吧?難不成本帥在你眼裡,還沒有個巴掌大的蠻族丫頭厲害?」

長庚笑道:「你就算能飛天遁地,也不會傷我一根頭髮,能厲害到哪去?再小的孩子也不會怕疼自己的人的。」

再小的孩子也不會怕疼自己的人……

顧昀想著長庚那句話,心裏忽然「咯噔」一下。

他曾經以為天性遇強則強,所以從未畏懼過父親,卻原來是記憶最深處已經模糊的地方,戳著一根沒有芯的割風刃,頂天立地地護持著他。

「嘖。」顧昀頗為鬱悶地從梯子上跳下來,「知道了,今年清明寒食我親自給他燒紙。」

番外九 歸人不倦

江南的冬天並不凜冽,一些禁得住冷的草木甚至還是綠的,只是不知為什麼,人們穿行其中,覺得這裏比大雪飛霜的京城也暖和不到哪去。

官道上有一隊蒸汽馬車,兩側十幾個騎士護送,後面幾輛車裡拉著東西,領頭的坐人,帘子上掛著一串五顏六色的小鈴鐺。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叮叮噹噹」地掀開車簾,往外望了一眼,脆生生地對為首的騎馬男子道:「爹爹,咱們來遲了嗎?」

一個馬背上的騎士聞聲,將擋風的面罩稍稍推起來,那是個中年男子,面容清癯,眼角略有些紋路,大約是久在軍中的緣故,乍一看有些不苟言笑,可一轉向那女孩,他的臉色便不可思議地柔和了下來:「不遲,乖乖坐好別探頭,小心嗆著風——叫你娘慢些,爹這把老骨頭快追不上她了。」

車上有個做婦人打扮的女子,看不出年紀,聞聲笑了笑,抬手在趕車的鐵傀儡身後拍了兩下,車速便明顯地慢了下來,她取下一把琴放在膝頭,不慌不忙地就著顛簸彈了起來。

悠然的梅花三弄順著車轍灑了一路。

這正是新曆二年,除夕。

這一陣子沈易正好在江南駐軍巡查,反正過年回不了家,他便所幸叫人將妻女接來,全家一起到江南「故園」拜年蹭飯。

「故園」又名「顧園」,是顧昀拿當年安定侯府認購的烽火票跟太始上皇換的江南別莊,這買賣細想起來真不划算,因為換了半天莊子,到頭來還得分上皇一半,而且在家裡說話算數的還是人家。

不過反正顧帥對自己的私產一直是大手大腳沒個成算,不識數也不是一兩天,想必吃虧吃慣了。

沈易一行人在傍晚時分趕到了故園。

故園背山臨水,遠遠一望,就能看見莊子里成排的蒸汽燈,約莫是要過年的緣故,群燈換成了一水的紅罩,光芒暖烘烘地渲染成一片,煞是好看。莊子正門口沒有路,乃是一片水榭,來了客,須得從水上一條九曲迂迴的浮廊上穿過,車馬得繞路安排在別處。浮廊上有迎客亭,早早就掛了擋風的帘子,裏面生了蒸汽暖爐,煙氣裊裊地流瀉而出,又在水面鋪開,騰雲駕霧也似的。

沈易的親兵見狀,上前遞名帖,尚未自報完家門,那亭中便有人聞聲掀帘子迎出來,笑道:「我一盞茶沒喝完,你們就到了。」

沈易定睛一看,嚇了一跳,忙翻身下馬。只見亭中出來的人發如墨緞,負手而立,可不正是太上皇本人。沈易臉再大也不敢讓太上皇等他,忙誠惶誠恐地預備上前見禮,誰知腰還沒彎下去,長庚便不耐煩地沖他一擺手,先將他的小女兒沈嫣叫了過去。

沈嫣可不看她爹的臉色,高高興興地跑上前叫道:「李叔!」

長庚似笑非笑地看了沈易一眼:「書獃子——嫣兒快來,冷不冷?你大哥呢?」

沈嫣道:「大哥給小葛叔叔捉去拉!」

奉函公告老后,靈樞院便交到了葛晨手中,沈易的長子完美地繼承了他爹「離經叛道愛火機」的不著調,現年十六,文不成武不就,從小跟鐵傀儡一起滾到大,一路滾進了靈樞院,成了葛晨的弟子。

長庚牽起小女孩的手,逗她道:「捉去做什麼?」

沈嫣雙手在胸前一比劃:「做大雕。」

長庚笑了起來,接著從懷中摸出一個木頭雕的西洋鏡,那是只孔雀的形狀,雕得分毫畢現、惟妙惟肖,翅膀上有個可以拉開的小門,推開后裏面就有能切換的畫片,那些畫片又像工筆繪製,又有點洋人畫的意思,看不出是個什麼雜交流派,反正精巧得很。

長庚道:「你大哥做大雕,李叔也給你一只小的,雀乃百鳥之靈,將來嫣兒長大了可得比大哥爭氣。」

沈嫣小時候,父母常不在京城,都不方便帶她的時候,就會把她送到安定侯府,五歲前她幾乎就是在長庚眼皮底下混大的,完全不跟「太上皇」見外,給什麼要什麼,笑得見牙不見眼。

沈易以為是西洋貢品,忙道:「小孩子不分好壞,陛下別給她拿太貴重的……」

「哪裡,這是我們家那位閑的沒事自己做的,」長庚一擺手,「他本來說要出去迎著你們的,這兩天有點著涼,是我沒讓,季平兄可別挑他的理。」

沈易心說,那位爺自己在家躺著,支使太上皇出門迎客,誰敢挑他老人家的理?

陳輕絮的目光卻掃過女兒手裡的玩意,又若有所思地落到了太上皇頭上的木簪上,只覺得那木簪的下刀方式跟雀翎部分一模一樣,明顯是出於同一人之手,再看長庚這一身打扮,乍看沒什麼玄機,細細觀察,卻無處不講究,很有當年世家公子的味道——不顯山不露水的窮奢極欲。

陳輕絮笑道:「陛下革新換舊,可謂翻雲覆雨,如今舉國上下各種奇裝異服不計其數,一年好幾套風尚,叫人應接不暇,過去那種勞力費心、精雕細琢的士族打扮不多見了,沒想到處處講新,反倒是陛下這裏,留了最地道的舊風尚。」

長庚順著她的話音低頭看了一眼,臉上浮起一點好笑又無奈的神色,搖頭道:「我哪裡會講究這些。」

倒也是——陳輕絮至今記得這位陛下少年走江湖時的光景,隨身就帶兩三套換洗衣服撐場面,到底是個鄉下出身的皇帝,骨子裡就不是什麼講究人。陳輕絮低頭一笑,心裏明白這是那位的「閨房之樂」。

顧昀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一方面,他很能湊合。他年輕的時候久居邊疆,行伍間顛沛流離,想不湊合也不行。堅硬如鐵的麵餅、半生不熟帶血的肉條,他能面不改色的咽下去,在天牢里枕著稻草跟耗子同床共枕,也沒見他睡不著覺。

但「能湊合」,不代表他活得糙,顧昀歸根到底,還是一棵紈絝的苗,儘管時時遭到世道打壓,卻依然能給點陽光就能自己抽條壯大。一旦讓他騰出手來折騰,必定能折騰出點成果。這故園裡,從門口下馬落轎的水榭、到園中流觴曲水的小亭、踏雪聞香的梅林、可以登高遠眺的鳶、以及檐牙勾連的迴廊假山……簡直無處不精巧。

匾額題字大多是顧昀的字跡,有的地方旁邊還有長庚補上的小詩,這倆人真是有閒情逸緻。

此情此景,與當年荒涼如鬼宅的安定侯府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看得沈易暗自咋舌,心道:「幸虧當年老侯爺心狠,不然任他自由發揮,得長成個什麼玩意?」

沈嫣忽然問道;「李叔,那是在幹什麼?」

她伸手一指,只見屋頂上有個兩人多高的大鐵傀儡,只有個架子,外表皮還沒裝完,幾個人正七手八腳地圍著它轉。

長庚順著她的手指一瞟,臉色頓時變了:「顧子熹,你給我下來!」

房頂上一人聞聲回過頭來,沖他一笑,正是那為老不尊的顧昀,除了兩鬢微微染上些灰色,他這麼多年竟也沒怎麼變,可見被照顧得著實精心。

顧昀正指揮著房上的人擺弄那裝了一半的鐵傀儡,見了沈嫣,他眼睛一亮,還沒來得及打招呼,身後忽然傳來一陣驚呼,接著一道勁風襲來,那鐵傀儡不知被觸碰了什麼機關,突然原地轉起圈來,它手中拿著一把三尺來長的鐵扇骨,向顧昀攔腰橫掃過來。

沈嫣驚呼道:「哎呀!」

顧昀反應極快,一仰身整個人便彎折下去,鐵扇骨擦著他的腰帶甩過去,他隨即旋身從房頂上一躍而下,輕飄飄地落了地,一甩衣擺。沈嫣張大了嘴,顧昀把她舉起來轉了一圈:「小美人長高了不少。」

沈嫣皺了皺鼻子。

顧昀伸手在她鼻尖上一刮:「可是一兩都沒重,是不是你爹摳門不給買好吃的?」

小姑娘聞聽自己長成了一個「細高條」,立刻眉開眼笑。

哄完這個,顧昀又抬頭看了看陳輕絮,笑道:「陳姑娘可好?」

陳輕絮生性沉穩,不喜歡別人言辭浮夸,可是他這「陳姑娘」三個字一入耳,卻別提多熨帖——剛嫁給沈易那會,陳輕絮也曾願意聽別人叫她「少夫人」,不過到如今,已經有小二十年了,兒子都快能頂門立戶了,眼看「少夫人」要變 「老夫人」。

「夫人」聽起來固然尊重,卻哪有「姑娘」顯得青春年少?

陳輕絮破天荒地沖他笑了一下:「有勞顧帥挂念。」

顧昀三言兩語將一大一小兩個美人逗得開開心心,這才敷衍地拍了拍沈易的肩。

多年未能得此人一分精髓的沈易在旁邊酸溜溜地冷笑:「大帥還記得有在下這麼個活物,真是幸甚。」

霍鄲三步並兩步地從裏面跑出來,將客人迎進去,顧昀落後一步,正要抬腿,長庚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在他耳邊低聲道:「昨天晚上有個人跟我說他後背疼,不能碰,怎麼我看他今天上房揭瓦的時候,身手很是敏捷呢?」

顧昀蹭了蹭自己的鼻子:「那個……昨天疼,今天好了嘛,人得日日如新,方不辜負良辰美景,是不是?」

他話音未落,便覺有一只手意味深長地順著他的后脊輕輕地撫下去,末了,在他腰間摸了一把,長庚輕輕地咬著牙:「義父說的是。」

顧昀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冷戰,預感自己今天不能善終,忙道:「今天除夕,晚上要守夜,有賬先記著。」

長庚好整以暇地收回手:「我又沒說要怎樣。」

顧昀:「……」

沈嫣回過頭來沖他大聲說:「顧叔叔,快點!」

顧昀:「慢點跑,別摔了!」

除夕夜裡,故園中燈火通明,沈嫣總算看明白了屋頂的鐵傀儡是怎麼回事——那兩人高的大家伙給做成了細細的一條,身上穿了舞裙長袖,遠看像個流光溢彩的皮影人。它手中險些颳了顧昀的扇骨上裹了幾丈長的綢緞,在一片煙霧繚繞的蒸汽中翩然旋轉,屋頂幾盞汽燈光束透亮,竟真像個絕代佳人。

院子里的鳶兩頭掛滿了燈籠,升到半空中,如同一盞掛在半空中的大蓮花。

夜幕降臨時分,遠近村落中陸續響起爆竹聲,越來越鬧,到最後,人在屋裡說話都得抬高嗓門。

二十年前千里無人的地方,終於在一代人的努力下恢復了元氣。

與歌舞昇平的京城不同,故園中是真正的家宴,四個大人加一個孩子屏退下人,圍著小爐而坐,自己動手溫酒烹肉。

顧昀被特許喝了三杯酒,他只有逢年過節才能從長庚那撈到兩杯酒喝,不必別人囑咐,自己就珍惜得不行,啜一口品半天,一滴都不肯剩。三杯一過,再要伸手,長庚便像算計好了似的一抬手按住他,隱含警告地瞥了他一眼,顧昀眼角被暖酒染了一層細細的紅,要笑不笑地看回來,居然有點撒嬌的意思。

長庚最受不了這種眼神,忙避開顧昀的視線,堅決不肯接招。

沈易沒好氣地對顧昀道:「別當著我女兒的面眉來眼去。」

沈嫣已經困了,窩在陳輕絮懷裡,一個哈欠連著一個哈欠,太上皇乾咳一聲縮回手,和顏悅色地對她說道:「嫣兒困了?睡去吧。」

沈嫣用力揉著眼:「我要守夜,餃子還沒吃呢。」

顧昀忙笑著讓人先給她下一鍋餃子,接著又從院中的兵器架上摘下兩條割風刃,扔了一條給沈易:「季平來,過兩招,看看你稀鬆了多少,給我侄女醒醒盹。」

兩條割風刃都沒有出鋒,玄鐵的長棍撞在一起,「嗆啷」一聲,在寒夜中傳出去許久,沈嫣莫名打了個冷戰,一下精神了,目不轉睛地探頭望去。

顧昀一觸即走,踩著雕欄、迴廊,燕子似的幾步跳上了前面房的屋頂,沈易緊隨其後。他們倆與其說是在過招,不如說是戲耍著給孩子表演,都沒儘力,森冷的割風刃玩出了花樣,顧昀上了房頂,一步跨上旋轉的鐵傀儡手裡的舞扇,舞扇上的綵綢在他腳下開出朵花來,沈易犯壞,不偏不倚地將手中割風刃往前一送,精準地卡住鐵傀儡肩上的齒輪,一聲輕響,鐵傀儡被釘在了原地,剛好和不遠處停頓的琴聲相和。

「混賬。」顧昀笑罵道,隨即他在和鐵傀儡一起失去平衡之前,往下跺了一下腳,力道不輕不重,正好將沈易的割風刃震開,大鐵扇忽一下沖沈易的臉扇了過去,沈易毫不意外,輕巧地彎腰躲開,撤開兩步,與顧昀分別落在鐵傀儡兩邊,然後循著前院的奏樂,默契地同時出手,在他兩人手下鐵傀儡就像個乖巧的玩具, 讓跳舞就跳舞,讓停下就停下,與樂聲搭配得嚴絲合縫,彷彿活過來了一樣。

沈嫣一點也不困了,看得目不暇接。

不知哪裡放了一串煙花,鐵傀儡與那兩人的影子幾乎化在其中。

陳輕絮搖頭笑道:「這倆不著調的雜耍將軍。」

「封疆鎮國的利刃拿來玩鬧,豈不是好兆頭?」長庚放下酒杯,從修中摸出了臨淵木牌,那五拼一的木牌如今只剩下了兩塊,他卸下一塊遞給陳輕絮,「離京的時候,了然大師的、杜家的木牌我都還了,奉函公留了遺囑,叫葛晨繼承他的衣缽,我便做主將他那塊給了小葛,現如今陳家的也物歸原主,鍾將軍的我且先留著,等來日遇到合適的人再傳下去。」

陳輕絮接過來:「臨淵木牌要幾百年不見天日了。」

長庚:「幾千年才好。」

兩人各自收起木牌,輕輕地碰了一下杯,在小火爐邊,封存了一個龐然大物。

番外十 中秋番外

奉函公雖然一輩子與火機和狗為伴,但先後杠過兩任不靠譜的皇帝,一腔熱血被反覆搓揉打壓了一輩子,愣是沒灑出一滴,家國險些淪陷時,他支棱著一把又臭又硬的老骨頭,撐起了靈樞之魂。

「可惜,呸,」顧昀收起玄鷹甲,吐了一口沙子,面無表情地說道,「後繼無人——這個葛胖小,比奉函公不靠譜出一位曹娘子來……那小孩,你行不行,要麼我背你走?」

旁邊的小靈樞快嚇哭了,萬萬不敢勞動安定侯大駕,一瘸一拐地把腦袋搖成了旋轉的火翅。

兩人面前是茫茫無人的關外草原,身後是一堆燒得看不出模樣的破銅爛鐵,安定侯手搭涼棚往日頭的方向看了一眼,無奈地一擺手:「這地方我熟,跟我走吧。不好好回京城吃香喝辣,非得湊你們這幫倒霉孩子的熱鬧,我也是閑的。」

這個破事說來話長——

中秋將至,巡視邊疆的顧大帥被邊防軍務絆住了幾天,待他要啟程時,已經是八月十三了,西邊的蒸汽鐵軌還在建,這會要想趕著和長庚一起過節,就得動用玄鷹甲直接飛回去。

長庚哪捨得讓他這麼奔波,於是早早找了個由頭離京出巡,專程派人送信叫他不要急於趕路回去。

這幾年國泰民安,有顧昀坐鎮四方,自然沒仗可打,靈樞院一腔熱血於是都用在了瞎折騰上。他們弄出了一種玄鷹與巨鳶的結合體,名字尚未定好,仍在地廣人稀的西北邊疆實驗。此物看起來很像臨淵閣傳信用的木鳥,虎頭虎腦的,長著個大肚子,約莫能負重二十多個玄甲。

遊手好閒的顧大帥聽聞靈樞院在大西北遛鳥,便起了好事之心,跑來圍觀。

「巨鳶啊,吃屎的都趕不上熱的,出一趟關也要半年,又慢又費紫流金,除了顯擺國威以外,還能有什麼用?鷹呢,倒是快,可是獨來獨往,載重有限,而且也不是什麼人都能駕馭的,長途飛行人也受罪。」葛晨搖頭晃腦地對安定侯顯擺道,「我們這個新玩意,既有速度,又能載重,將來還能民用,專宰老杜那樣的冤大頭。侯爺,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們剛試飛成功,您要不要上去來一圈?」

顧昀身披玄鷹甲到處浪是常事,心說不就是上一次天么,左右飛不吃虧也飛不上當的,就欣然應邀。

……結果,大過節的,真讓他浪出了事。

玄鷹甲是要自己保持平衡的,這大肚子木鳥卻是掌握在別人手裡,開木鳥上天的是個小靈樞,看著多說十八九歲,見了顧昀大氣也不敢出,頗為靠不住的樣子。顧大帥覷著那小圓臉,心裏有點犯嘀咕,還沒坐穩,木鳥就白虹箭似的上了天。此物大腹便便,速度竟不比玄鷹慢多少,在天空中刮出了尖唳一般的風聲,往曠野無人處飛去。

不同於溫吞吞的巨鳶,也不同於戴了面罩仍被冷風刮臉的玄鷹甲,自有一番暢快,顧昀上去飛了一圈就開了懷,叫那小靈樞往更高更遠處開。不料,途中正好有一只真鳥飛過,一看這貨,以為白日撞見了成精的祖宗,看得忘了扇翅膀,一頭撞了上去。

為減輕負重,木鳥可不像玄鷹甲那麼實在,高速飛行中,竟直接被個巴掌大的小雀撞穿了兩翼火翅,金匣子登時炸了煙花,木鳥肚子里的顧昀險些被甩出去,頗有一飛衝天之勢的木鳥從天上栽了下來,尾巴上還拖著一條滾滾的濃煙,直往北方扎去。

幸虧顧昀木鳥尾部有一副鷹甲,緊急關頭,顧昀一把揪起那小靈樞,捅開了木鳥腹,背著鷹甲,在木鳥落地前一躍而下,可惜那鷹甲年久失修,負不起兩個人的重量,顧昀勉強穩住後幾乎是貼著地飛了百丈,身後「轟」一聲巨響。

木鳥炸成了糊家雀。

可憐葛晨等了半天,安定侯坐著小鳥一去不回,嚇得六神無主,一邊哭著讓人寫加急摺子給長庚,一邊心急火燎地縱馬北去,搜尋安定侯的蹤跡。

「巨鳶是慢,可巨鳶也不往下掉啊,」顧昀三下五除二卸下了鷹甲裏面的一扇翅膀,給那小靈樞當拐杖,「過來我扶著你,唉,本帥不咬人,不用怕。」

小靈樞不過弱冠之齡,當年顧昀死守京城、收復四境時,他還是個孩子,從小聽著這個人的傳說長大,從未想到有朝一日能得見真人……還差點和真人一起摔進草坑裡,激動得不知怎麼好,戰戰兢兢地讓顧昀架著他,半天不敢喘氣,憋得腿軟。

「哎,」顧昀見那小靈樞往一邊倒,一抬手揪住他的后脖頸子,「我說靈樞院是不是剋扣你口糧了,怎麼小小年紀就這麼虛?」

因為木鳥被撞壞之後,滑出了很遠一段,因此掉下來的地方十分微妙,恐怕是已經出了大樑的邊界,眼下木鳥已經燒毀,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不宜久留,領著這麼一位累贅,顧昀也走不快,他倆已經在漫無人煙的草原里走了一天。

小靈樞知道自己當了累贅,窘迫得不行,一路上就想挖個坑把自己埋了,眼看日頭西下,眼淚都快下來了:「侯、侯爺,要不您把我扔下先走吧,回頭再找個人來接我,我……我……」

「要了親命了,怎麼還哭了呢。」顧昀十五從軍,沒見過這樣的哭包,一個頭變成兩個大,連忙抬手一指,「你看,那不是有人煙了嗎?」

顧昀的毒傷雖然找到了解藥,但積重難返,天黑了還是看不清東西,根本是憑著感覺走,什麼都沒看見,隨手一指哄孩子而已。不料那小靈樞聽了,用力一擦眼睛,驚叫道:「侯爺,真的有煙!」

顧昀:「……」

兩人越往前走,顧昀越覺得周遭風物熟悉,漸漸有了人氣,他看著那條從塞外直通往小鎮的暗河,忽然駐足,恍然大悟,竟然是到了雁回!

小鎮雁回變化很大,古鎮原址變成了邊貿區的一部分,鎮上的老街坊們整體往南遷了十五里,暗河兩岸人來人往,南北商戶眾多,早不是當年那窮鄉僻壤了,顧昀也不怕被人當街認出來,找了個治跌打損傷的小鋪子將瘸腿小靈樞放下,就出門閑逛,見暗河邊上有遠道而來的小販兜售桂花糖餅,想起長庚年少時旅居江南,就喜歡這口,便順手買了三兩。

接著,他發現人潮車馬都往將軍坡的方向涌,心裏生了幾分好奇——從前本地人可都覺得將軍坡不祥——於是興緻勃勃地跟去一探究竟。

原本荒無人煙的將軍坡上不知什麼時候,竟然起了一座小祠堂,香火頗旺,上香的遊客絡繹不絕。

顧昀逮了個賣香燭的小販,問人家道:「這是什麼祠,拜的哪個神仙?」

小販十分熱情地回道:「拜的是山神,這位老爺,您是頭一回來吧?這就有所不知了,此山名叫『將軍坡』,是我們雁回最有名的地方,早年玄鐵三部班師回朝,將廢甲棄至於此,堆成了一座山丘。當年顧大帥曾在雁回鎮生擒加萊熒惑,迎回四皇子,也就是今上,聽說今上幼時常在將軍坡上練劍,您想想,這山頭有玄鐵三部庇佑,又有真龍之氣,沾了皇上的光,能不靈驗嗎?」

顧昀與有榮焉,連連點頭:「對,靈。」

小販又趁熱打鐵道:「您也買炷香拜上一拜吧,心想事成。」

「承你吉言。」顧昀覺得有趣,便伸手摸零錢,打算拜一拜他家長庚留下的真龍之氣,順口問道,「他們都求什麼,金榜題名?既是將軍坡,求武狀元比求文狀元靈吧?」

小販一擺手:「那是菩薩們管的,我們山神不管。」

「山神管什麼?」

「升官發財,姻緣如意,還能求子!」小販眉開眼笑道,「老爺幾妻幾妾?膝下几子?兒女雙全否?若是已經圓滿,不妨再替親友求上一求嘛!做個順水人情,包管靈驗!」

顧昀:「……」

「哎,老爺別走啊!不想求子,問發財也很靈的,包您明年大吉大利、盆滿缽滿,還能問問姻緣!我看您英俊瀟洒,眼生桃花,必與桃花劫糾纏一生……」

顧昀笑罵道:「去你的吧!」

他啼笑皆非,當年在兩江戰場,他與沈季平閑聊,說自己「願固守一家一國,成一世名將」,百年後讓百姓封個神將,以香火為生,幹些「騙子、媒婆、送子觀音」之類的買賣。

沒想到百年不到,先讓長庚練劍的小山頭得此殊榮。

顧昀放出木鳥,知會葛胖小和手下,找了個客棧歇腳,抬眼看見月若銀盤,才驚覺已經是中秋之夜,人人都回家團聚了,難怪客棧里這麼清靜。

離他在雁回城外撿回奄奄一息的小長庚,小二十年,光陰如水,悄然而過。

顧昀心裏若有所感,便借力一躍躥上房頂,摸出一支隨身的白玉笛,湊在嘴邊吹了起來……竟沒走調。

這是長庚有一年心血來潮,寫給他的,顧大帥三年學一曲,期間把長庚折磨得差點成仙,恨不能剁了自己找事的龍爪,一度看見白玉笛就偏頭疼。

這時,天上忽然傳來一聲長唳,幾架玄鷹甲盤旋而下,顧昀頗為意外地一抬頭:「這幫小子來得倒快……」

「快」字還沒說完,為首一架玄鷹甲猛地俯衝而下,狂風掠過,險些迷了顧昀的眼,下一刻,他領口被人一把抓住,紫流金巨大的動力下,顧昀被雙腳離地地提了起來,「呼」一聲,客棧成排的風燈被鷹翼滅了一片。

顧昀還沒看清是誰這麼膽大包天,便聽耳邊一人氣急敗壞道:「顧子熹!」

顧昀吃了一驚,驀地扭頭,看清了他家傳說中「出巡」的陛下:「你不是……」

跟著長庚的玄鷹們緊接著落地,「呼啦啦」地單膝跪了一片。

長庚不忍他奔波,自己奔波一下總是無妨的,一路架玄鷹甲長途飛過來,本想給他個驚喜,結果還沒到西北大營,自己先被葛晨傳來的消息驚了個魂飛魄散,現在手還在哆嗦,一時說不出話來。

顧昀一看他這一身風塵僕僕,立刻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心道一聲「壞菜」,準是他腹誹將軍坡山神,把此神激怒了,派來了這一位——又是他的桃花,又是他的劫。

他一擺手讓玄鷹們散了,連忙上前一步,握住長庚的手肘,油嘴滑舌地接上自己上半句話:「你不是月宮的神仙么,怎麼偷跑下來了?」

長庚倏地一甩手……沒甩開他,怒極反笑:「少給我來這套,放開!」

顧昀使了個巧勁將他往懷裡一拉:「不放,既是落在我手裡了,紅塵萬里,你可別想重新位列仙班了。」

長庚對他怒目而視,然而一對上那張三月不見的臉,橫起的眉和立起的目就先坍了一半。

「我是想啊,要是那木鳥真的做成,明年中秋,我不就趕得上回去見你了嗎?」顧昀再接再厲,不錯眼珠地盯著他看,「別怪小葛,嗯?」

長庚向來對他沒脾氣沒底線,聽了句軟話,臉上的怒火又坍了一半,只堪堪繃著臉。

「再說我不是隨身帶了鷹甲嗎,必是知道萬無一失的,怎麼敢讓你著急?」顧昀眉目一彎,使出撒手鐧,從懷裡摸出一個油紙包,還沒打開,桂花味已經撲鼻而出,「你看這是什麼。」

長庚:「……」

顧昀扣緊他的手,得寸進尺:「要不然你也沒機會回雁回看看,還記得這嗎?」

長庚珍惜地把桂花糖餅收進懷裡,有些複雜的神色一閃而過,隨後沒好氣道:「記得,我還記得你又聾又瞎,非要擠在人堆里趕集,差點掉進暗河裡……」

他說到這,忽然想起了什麼,回頭瞪顧昀道:「二十年前我就跟你操碎了心,怎麼二十年後還是這樣,一點長進也沒有?」

顧昀大笑,拖著他往外走去:「我有長進不就行了——走,我帶你去逛新的雁回鎮,今天沒有那些湊熱鬧的閑雜人等,就我們倆。」

「花言巧語也算長進?你……」

長庚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聽風聲中送來了一句一唱三嘆的哭腔:「侯爺——」

葛晨找來了。

顧昀一拉長庚,從客棧後門鑽了出去:「閑雜人等說來就來,我們快走!」

長庚哭笑不得,被他拉著一路鑽小巷。

顧昀左拐右拐將葛晨甩在了身後,帶著一點壞笑宣布:「我帶你從這一頭逛到那一頭,沿暗河北上,將軍坡上才熱鬧,暗河今夜開河,遊船眾多,我們可以坐船回來。」

長庚似笑非笑道:「也可以坐船去。」

「唔,什麼?」顧昀一愣,隨後聽見了一段熟悉的琴音,他驀地扭頭,見暗河中間一條巨大的畫舫上,沈易肩頭坐著他那寶貝兒子,正搖頭晃腦地聽陳姑娘彈琴,對上他的目光,老遠朝他拱拱手,笑出一口白牙,在流燈的夜河下分外顯眼。

「大帥!」幾架玄鷹甲紛紛落在沈易的畫舫上,為首一個嗓門最大的正是老何,手裡舉著顧昀先前放出的那只木鳥,樂得嘴要豁,「聽說您遛鳥摔下來了,哈哈哈!」

顧昀:「……」

難得見此人也氣急敗壞一次,長庚不由得微笑起來。

暗河水聲「隆隆」作響,澄澈的月光下,樹影婆娑,他借光四顧,發現這自小長大的地方,竟也有些認不得了。

胡虜已盡,遠征已矣。

秋風吹不盡明月,到如今,月圓人圓,改了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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