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至 番外五

作者: priest

所屬書籍:烽火流金小說_原著(殺破狼)

番外一 魂歸故里

長庚在夢裡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他周遭漂浮著一股刺鼻的火油味道,還有血的咸腥,還有乾草的土腥味。他夢見自己變成了很小的一團,蜷縮在一個破舊的背簍里,隨著女人深一腳淺一腳的步伐顛簸著。

胡格爾有一頭烏雲似的長發,可惜身體太過瘦削,顯得頭有點大,像個支楞八叉的骨頭架子堆起來的人,她在亂葬崗一樣的山匪窩裡獨自一人穿過,嘴裏哼唱著蠻族的小調。

忽然,她回過頭來,目光正好對上長庚,長庚本能地收縮了一下,即便他已經長大成人、堅不可摧,這個瘦弱的女人卻總是能傷害他,他對她有種骨子裡的恐懼。

然而她只是默默地看了他一會,並沒有動手,她臉上沾著血跡,嘴唇蒼白,神色木然,整個神魂都蜷縮在那雙眼睛里,那眼睛看起來像是藏著驚濤駭浪的兩片暗礁海。

而後胡格爾輕輕地嘆了口氣,也看不出很瘋,然後她伸出削瘦的手,在長庚的頭上摸了一下,口中換了另一個小調——天涯海角各地人,南北東方語言不通,然而母親哼來哄幼兒睡覺的小曲卻都大同小異,長庚有些驚詫,他從不知自己的記憶里還有這一幕。

她背著他走過一段彷彿漫長無邊的死亡之路,然後停在山腳下,山在身後悄無聲息地著著大火,濃煙向天,怨魂沉地,胡格爾抹了一把額上的細汗,坐在路邊歇腳,將小小的長庚從背簍里拎了出來。

長庚下意識地掙動著,胡格爾雙手將他舉到面前,盯著他的臉,不知在看什麼人,臉上忽然現出一點說不出的惆悵與柔情,她將小長庚放在自己的膝頭,輕輕地用手指描繪著他的幼小的五官,然後俯下身來,在他額頭上輕輕地親吻了一下。

長庚沒敢眨眼,看見那異族女子的睫毛濃密如蝶翼,微微顫抖的時候,好像隨時準備飛揚上天。然後她毫無預兆地流下眼淚來,輕聲說道:「你怎麼生在這裏呀,孩子?是天把你發配來受罪的嗎?」

長庚透過多年的回憶看著她,當她把那雙削瘦見骨的手卡到他脖頸間的時候,他心裏忽然很平靜,不知怎麼就不害怕這個女人了。

當她哭著想要掐死他的時候,她那沾滿了人血的雙手是兇狠的,然而眼神是溫柔的。

而等她哭得精疲力竭,回過神來的時候,她鬆開了卡在長庚脖子上的手,將一口氣度到了他垂死的喉嚨里,眼神卻冷酷了下來。

每一次擦乾眼淚,她都好像把自己靈魂的一部分從身體里蒸發出去了,越來越冷漠,和小長庚越來越相安無事。

長庚跟著她一路走、一路流浪。

直到忽然有一天,胡格爾無意中看到了長庚的腳,她忽然面露驚駭,雙手捂住臉,倒退了幾步,在小小的男孩無措的目光下崩潰似的蜷縮成一團,痛哭起來,夢裡的長庚低頭看自己的腳,他發現他的腳趾正在奇迹般地自我修復……

什麼叫「自我修復」呢?

長庚艱難地回憶了片刻,然後清晰的夢境突然將早年埋藏在記憶深處的東西找回來了。

他想起了很小——本不該有記憶的年歲的事,那時他的腳趾確實有一只先天不足,後來不知道什麼時候,莫名其妙地自己長好了。

烏爾骨身上會逐漸體現出被他吞噬的兄弟的特徵。

長好的腳趾給了胡格爾極大的刺|激,那好像無時無刻不再提醒她,她把自己的孩子製成了烏爾骨,而那個孩子的特徵開始像傳說中的那樣,在這個合而為一的小小「邪神」身上體現出來。

長庚有些悲憫地看著她,當他以局外人的視角來看待這一切的時候,突然就明白了那個瘋婆子的感受。

一個人滿懷國恥家仇的激憤時,很容易做出極端的決定——比如自戕,甚至謀殺親子,可那畢竟只是一刀快傷,哪怕鮮血淋漓,也總有時過境遷的時候,她卻非要選擇一條不斷凌遲自己的路。

胡格爾突然衝過來,抓起他的腳,舉起一塊石頭,狠狠地砸了下去……

那疼是真真切切的,即使在夢裡。

胡格爾發狠地彎折著他的腳趾,一邊彎,一邊魔障似的反覆道:「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不是我的孩子……」

長庚發出一聲痛哼,卡在夢境與現實之間,整只腳疼得幾乎沒有知覺。

就在這時,一只冰涼的手忽然攥住了他的腳,剛好緩解了那火燒火燎的疼痛,長庚急喘了幾口氣,有人在他耳邊低聲道:「噓——沒事,都過去了,不疼。」

長庚茫然抬頭,只見周遭忽然場景大變,他的身形逐漸拉長長高,然而衣衫依然襤褸,遍體依然是傷,無邊的寒冷猶如要浸到他的骨頭裡,關外孤絕無緣之地中,他眯起眼睛,看見一人逆光而來,大氅獵獵,步履堅定,腰間掛著一個玄鐵的舊酒壺。

那個人雙手穩如鐵鑄,而眉目卻能入畫,對他伸出一只手,問道:「跟我走嗎?」

長庚看著他,身心幾近虛脫,一時說不出話來。

「跟我走,以後不用再回來了。」

長庚一把抓住了那只手,由他牽著往前走去,他覺得自己越長越高,越長越有力,一步彷彿能邁過千山萬水,走著走著,他突然回了一下頭,看見苦寒的關外與群狼漸漸地被拋在了身後,胡格爾穿著她死前的那條鵝黃裙子,梳著未嫁娘的頭髮,默默地注視著他。

而她身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個人,剛開始是個小男孩,而後隨著長庚自己長大,他也一步一步地變成少年、青年……

他長著一張和長庚如出一轍的面孔,與胡格爾並肩站在一起。

胡格爾忽然偏過頭,拉下他的頭,踮起腳在身邊那年輕人額上親吻了一下。

然後一同目送著長庚遠去。

長庚驀地睜開眼,天光已經大亮,他突然有種不一樣的感覺,好像一副有生以來就捆綁在他身上的枷鎖突然不見了,身體輕快得幾乎有些不習慣。

周遭飄著一股安神散的味道,長庚一抬眼便看見陳輕絮默默地坐在一邊,手持一卷,見他醒來剛要起身,陳輕絮輕輕地沖他豎起一根手指,長庚忙順著她的視線一扭頭,見顧昀已經靠在一邊睡著了,一只手還搭在他的肩上。

本來打算坐起來的長庚頓時不敢動了。

陳輕絮非常識趣地將書捲成一卷,點好下一卷安神散,靜靜地退了出去。

一片靜謐中,能聽見那人清淺的呼吸聲,長庚極輕緩地捉住放在自己肩頭的手,十指相扣地困在手裡,默默地注視了顧昀片刻,屏住呼吸爬了起來,緩緩地摘下顧昀臉上的琉璃鏡。

然後小心翼翼地在顧昀的嘴唇上輕輕碰了一下。

蜻蜓點水似的偷吻沒能驚動顧昀,長庚等了一會,終於無奈地略微加重了動作,輕輕地舔開顧昀的唇縫,聽見他呼吸的頻率終於變了,他才把顧昀整個人拖過來圈在手臂里,顧昀沒有睜眼,只是習慣性地拍了拍他的後背,含糊地哄道:「睡吧,我在。」

長庚微微合上眼,心滿意足地將頭埋在他的頸窩中。

噩夢結束了。

然後戰爭也結束了。

西洋聯軍的降書送抵京城的那天,沈易派人發急件請示顧昀以什麼方式護送入城。

顧昀簡短地回函道:「巨鳶。」

十一年前,加萊熒惑用一艘巨鳶混入西北雁回小鎮,在大樑上空投下了一片陰影,那片陰影也是一代天子從小鎮中惶然的少年走向千里之外帝都的起點,而今,硝煙散盡,風雨初歇,彷彿也正要來這麼一場首尾照應的結局。

京城不像雁回小鎮,城中沒有規劃接引巨鳶的功能,只好由北大營負責防務,在九門外的護城河上開闢一條通路,內城供人圍觀的地方豎滿了袖珍版的鐵柵欄,防止看熱鬧的人太多擠到水裡。

新皇率百官親自赴城外迎接,等到傍晚時分,一整排的巨鳶才歸雁似的自南面而歸。

千萬條火翅在黃昏中旋轉著,夕陽透過蒸汽將巨鳶群鍍了一層流金,轟鳴聲自幾里以外傳來,落日一般地以此落入護城河中,融金入水,繞城而行。

巨鳶上所有將領列隊甲板,山呼萬歲。

圍觀的百姓將成千上萬只河燈推入了水中,浮沉千里,螢火冉冉,載著魂歸故里。

番外二 故人余情

院多了個叛徒,等長庚出門,他才鬼鬼祟祟地披上外衣,吩咐下人備了輛十分低調的馬車,只帶了個霍鄲,多餘的侍衛都沒用就出了門。

霍鄲:「侯爺,哪去?」

顧昀含糊地哼唧了一句什麼。

霍鄲:「侯爺,您牙疼啊?」

顧昀:「……」

霍鄲難得看見他一臉「難言之隱」的模樣,心道:「難不成這是要背著陛下去尋花問柳?」

然而看顧昀那一臉生無可戀的樣子,似乎又不像是要出門尋歡作樂的。

倆人大眼瞪小眼良久,車簾里灌進來的涼風把暖爐都給吹熄了,顧昀才終於從牙縫中擠出仨字:「護國寺。」

霍鄲:「……」

他震驚地想:「我家侯爺早晨起來指定是吃錯藥了!」

顧昀憤怒地摔上車簾:「看什麼看,還不走!」

顧帥在北疆的時候,曾經暗暗許過願,想著如果長庚身上的烏爾骨真有解,他就去護國寺上一炷香,不過一直未能成行。

這白眼狼當時或許有幾分虔誠,等時過境遷,早就忘恩負義地把佛祖拋諸腦後了。

這一陣子卻不知怎麼的,顧昀夜裡接連做一些古怪的夢,夢見一排光頭和尚整整齊齊地衝著他念經,那一片腦袋鋥光瓦亮,往一個方向搖晃,阿彌陀佛地他第二天起床都還在頭暈,這麼連著念了三四天,顧昀總算是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當年發下的「宏願」,明白了這群禿驢為何而來。

於是趁著休沐,他要萬般不情願地前往護國寺上一炷香。

趁著寒冬臘月、非年非節的日子,山寺里訪客稀少,顧昀急匆匆地趕了個大早,做賊似的悄悄潛入護國寺,此時,山間迷霧沒散,石階上掛著一層露水,周遭一片幽靜。顧昀卻一點也欣賞不了,只低頭走路,腳步飛快,趕投胎一般地風馳電掣拾級而上。霍鄲生怕他摔著,心驚膽戰地跟在後面一路小跑,半個時辰的山路,倆人不到一刻的功夫就走到了頭,轉眼已經到了香殿門前。

霍鄲急喘了幾口氣,戰戰兢兢地問道:「侯爺,咱們來這幹什麼?」

顧昀一腦門官司,咬牙切齒道:「上香。」

霍鄲:「……」

他還以為這位爺這般來勢洶洶,是專程來討債尋仇的。

護國寺中僧人們的早課已經開始了,晨鐘聲聲,香殿中蒲團擺放儼然,旁邊有個素色僧袍的和尚正背對著正殿敲木魚,默默念經。

顧昀目光四下一掃,見遠近無人注意到他,便飛快地躥進香殿中,捏著鼻子抓了一把銅錢碎銀扔進功德箱里,然後十分嫌棄的拈起兩根香,一抖手腕點著,伸長了胳膊,盡量讓那香煙飄不到自己面前。

顧昀拈著香,抬頭掃了一眼面前的金身佛像,心道:「我要拜這玩意嗎?」

然後他只用了一眨眼的工夫就做出了決斷:「去他的。」

他連個拜的姿勢也沒有,紆尊降貴地沖那佛像一點頭,彷彿已經算是給足了佛祖面子,迅疾無比地將手裡的香往香爐里一插,轉頭對霍鄲道:「上完了,走。」

霍鄲:「……」

他還是頭一次知道有人拜佛拜得這麼趾高氣揚——他們家侯爺與其說是來拜佛的,還不如說是等著佛來拜他。

就在顧昀速戰速決地應付完這柱香,抬腿打算要離開大殿時,那躲在旁邊敲木魚的和尚突然站起來回過頭來,笑眯眯地沖顧昀一稽首,比劃道:「侯爺安好?」

顧昀:「……」

他做了完全的準備要避人耳目,誰知居然在香殿里和了然那臭和尚冤家路窄,出門前準時忘了看黃曆。

了然和尚笑容可掬地沖他打手勢問道:「侯爺所為何來?想必不是祈福。」

顧昀神色有幾分不自然地回道:「還願。」

了然和尚道:「侯爺既然是還願,為何不心誠一點,這樣來去未免也太匆匆了。」

顧昀暗道「晦氣」,臉上卻客客氣氣地微笑道:「心意既然到了,何必執迷於形式?大師著相了吧?」

了然雙手合十,稽首做禮,坦然道:「顧帥慧根天然,令我等修行中人感佩,確實如此——不過侯爺能想起來老遠趕來還願,想必許願的那一刻心意是無比真實的,如今來還,自然也是來和我佛推心置腹的。」

顧昀無言以對,只好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

了然:「天氣寒冷,侯爺不如來貧僧禪房喝杯茶?」

顧昀:「不敢打擾,大師忙去吧,我……嗯,我大老遠也算來一趟,自己四處轉轉。」

了然微笑著沖他再三做禮,施施然地飄出香殿。

只見那高僧出門後走了約莫有百步的光景,突然拎起僧袍,邁著小碎步顛顛地跑了回來,賊頭賊腦地往香殿里一探頭,見顧昀那十分不敬的混蛋果然老老實實地又轉回了蒲團面前,滿臉不樂意地跟蒲團大眼瞪小眼片刻,然後取香重新點上,捏著鼻子憋出了一副虔誠的模樣,卻連背影都能看出此人不甘不願的心。

高僧欣賞了一番顧昀憋屈的背影,頓感心滿意足,高高興興地提起僧袍,又邁著四方步溜走了。

顧昀回家以後用艾草葉泡水從頭到尾洗了三遍,並且將霍鄲叫到一邊,嚴肅地威脅道:「我知道你沒事愛跟長庚嚼舌根,但是今天的事,膽敢跟別人泄露出一個字,拿你軍法處置。」

霍鄲:「……」

顧昀走出兩步,猛地扭頭,正對上霍鄲一臉忍笑又不敢笑的扭曲表情。

霍鄲嚇了一跳,活生生地把賊笑憋回去了,二話不說,掉頭就跑。

直到多年後,長庚也沒能打聽出顧昀那天到底幹什麼去了,可見顧帥軍威猶在。

不知是不是顧昀難得一次誠心拜佛,佛祖這次給了他一份買一送一的大禮。

第二天下午,陳輕絮來訪,帶來了一紙藥方。

「宮裡找尋許久,沒能翻到線索,」陳輕絮道,「反而是從神女秘術的那本書上找到了一點有用的東西,可以解陳年舊毒。只是大帥的耳目多年損傷,即便解毒,日後也只能等著慢慢恢復,恐怕……」

恐怕想完全痊癒是不可能了。

陳輕絮:「您想試試嗎?」

顧昀掃了一眼旁邊欲言又止的長庚,毫不猶豫地接了過來——管不管用另說,但要是能讓長庚安心一點,他倒也不在乎多喝幾缸葯湯子。

入口的時候,顧昀忽然覺得這股藥味有點熟悉,只是一時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聞過,當時想來是這輩子喝過的葯實在太多,未免有幾味重疊的,便沒往心裏去。

反倒是長庚十分緊張,一打奏摺看了足足兩個時辰,每隔一炷香的時間就要分神抬頭問一遍他什麼感覺。

都是沉痾舊疾,才一副葯下去,能有什麼感覺?

顧昀半哄半騙道:「好多了。」

長庚忙問道:「哪裡好多了,摘下琉璃鏡能看見我嗎?」

顧昀瞥著長庚笑道:「看得分毫畢現,沒根頭髮都歷歷在目,蒙上眼都能一清二楚。」

長庚:「……」

聞聽此人又不說人話,長庚將御筆往旁邊一丟,打算過去和他好好「談談」。

顧昀嬉皮笑臉地一抬腿,穩准狠地給皇上吃了個「絆馬索」,腿法猶勝當年,長庚猝不及防地磕絆了一下,一時沒站穩,直往他懷裡摔去,那貨還沒心沒肺地伸開胳膊等著接,長庚自己嚇出一身冷汗,唯恐自己這麼大個人砸下去壓著他,手忙腳亂地伸手在椅子把手上一撐,怒道:「顧子熹!」

顧昀一臉壞笑,咸豬手在長庚腰間飛快地佔夠了便宜,長庚讓他摸得心頭火起,又擔心他吃不消,完全不敢碰,只好黑著臉扣著他的手腕拎出來按在一邊。顧昀也不掙扎,側頭順勢在長庚的小臂上親吻了一下:「唔,香。」

長庚簡直說不出話來:「你……」

忽然,顧昀神色一變,手腕一翻便掙脫了長庚:「等等。」

長庚忙自己站穩:「怎麼?」

顧昀非禮他家陛下的時候,鼻尖無意中蹭到了手腕上的舊珠子,一股極細的味道從那木頭珠子的縫隙中冒出來,輕得大概只有顧昀和狗能聞得到,他驟然想起陳輕絮的藥方為什麼聞起來那麼熟悉——那股藥味和他手上這串珠子溢出的淡香居然如出一轍。

多年來,顧昀跟這串木頭珠子分分合合,他沒太在意過這東西,這些小珠子卻彷彿賴上他一樣,不管經歷什麼都始終相伴身側。

顧昀將鮮少離身的珠子摘了下來,試著擰了幾顆珠子,最後試到了一顆最大的隔珠上,在他指力之下,居然露出了一條淺淺的縫隙,而後一聲脆響,在顧昀手中一分為二,露出內里的乾坤來——裏面居然藏了一顆藥丸。

兩人一時間面面相覷,長庚將整個皇宮翻了個底朝天,為了找解藥的蛛絲馬跡,卻不料真正的解藥原來就藏在顧昀身上,跟著他風裡來雨里去,相伴了整整十一年多,直到陳輕絮靠自己找到了解藥配方,它才肯露出一點端倪。

顧昀忽然忍不住笑了,伸手捏起那枚藥丸,笑道:「這小東西怎麼和元和先帝的脾氣一模一樣?」

都是不合時宜的狠毒,不合時宜的溫情。

……不合時宜的劇毒,不合時宜的解藥。

「大表兄看著你呢。」

番外三 且談風月

相比隆安先帝李豐,李旻這皇帝做得可謂是有張有弛,改革雖然如波濤層層疊疊,但凡事有條有理,法令先行、政策隨後,由點及面、自上而下,又是辦學開民智,又是長蛟入海護送來往商船與外出留洋人士,他在不動聲色地一點一點地將武帝時起便高度集中的君權從紛繁複雜的朝堂中剝離開。

同時,他雖然不大愛排場,也絕不像兄長那樣苛待自己。

每年天一熱,他就會把群臣一起領到重新建成的景華園行宮避暑,年節時分,一頓宮宴早早散場之後,誰也別想用政務絆住他,皇上必是要跑到北邊的溫泉別院里休沐的。

不過太始元年,群臣還沒有習慣皇上的私人習慣,因此溫泉別院還是被打擾了幾次。

其中最煩的就是沈易。

正月初五,圓滿押送回戰爭賠款的沈易回京復命,估摸著那兩個人也該膩歪得差不多了,此時上門不至於太討人嫌,於是就回家拎了幾罐親爹自釀的酒,前往北郊拜會顧昀。

沈老爺子常年在家沒事喜歡瞎鼓搗,一次酒釀多了沒地方送,被家人別出心裁地放到了望南樓寄賣,不料竟不知怎麼對了京城老百姓的口味,兩大車的私釀三天便賣了個底朝天,從此沈老爺的私釀紅極一時,一滴難求。老爺子聽說這事,果斷拿起了喬,再也不肯大批釀製了,每次固定出產三兩壇,只送親朋好友,沒事還讓人在坊間小報上寫一寫他老人家製作私釀的小故事,專門讓人看得見喝不著,很是可惡。

最後連沈家那頗為古樸的小酒罈子都變成了京城裡的新鮮風尚,沈老爺的私釀也成了頗為拿得出手的重禮,便宜了沈易那窮酸貨拿出去做人情。

可惜,著名佳釀只在顧昀手裡過了一下,就被陛下無情地沒收了,長庚溫柔且不由分說地將酒罈子拎走,對他說道:「我叫人拿去溫好再給你。」

顧昀神色莫名悲憤,弄得沈易莫名其妙,等長庚一走,他就用胳膊肘捅了捅顧昀:「一國之君把你照顧得這麼周到,你還擺什麼臉色?」

顧昀很是胃疼地瞥了他一眼,有氣無力地擺擺手:「你懂個屁。」

沈易本想反唇相譏,然而話到嘴邊,他又想起自己今日前來是有事相求,不便把顧某人得罪得太狠,只好壓著脾氣低聲下氣道:「子熹,我有個事要請教你。」

顧昀沒精打采地哼唧道:「說。」

沈易咽了口口水,一本正經地問道:「我要是想跟陳姑娘提親,怎麼才能顯得不那麼唐突?」

顧昀聞言,將一側長眉高高挑起,詫異道:「唐突?有什麼唐突的?」

沈易:「……」

顧昀又奇道:「你不是連定情信物都給了?」

沈易耷拉個腦袋,慢吞吞地從懷裡摸了摸,在顧昀驚奇的注視下,磨磨蹭蹭地掏出了一塊細絹裹著的小布包,那玩意嚴嚴實實地裹了一層又一層,足足翻了三層,才露出了裏面的內容——正是那支「傳說中的」小步搖。

「還沒給?」顧昀毫不留情地給出評價,「幸虧沒給,太難看了。」

沈易默默地捂住自己的心肝。

顧昀品評道:「挑半天挑這麼個老氣橫秋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拿來給令堂上供用的——再說陳姑娘明顯不會喜歡這些珠啊翠啊的累贅,我看你多餘買。」

前半句沈易還能勉強虛心接受,後半句就不對勁了,沈易立刻警覺道:「你怎麼知道人家不喜歡?」

顧昀煞有介事地沖他招招手,語重心長道:「一個女人,除非她真是窮得買不起,否則喜歡什麼她自己會置備——不然你覺得她難道會一天到晚揣在心裏惦記,特意期待誰專程買來送給她嗎?」

沈易:「……」

顧昀往後一仰,憐憫地看著他,搖頭嘆道:「你想得也太多了。」

沈易一臉無措,看起來可憐巴巴的。

顧昀平常總以欺壓他為樂,此時目睹沈易這幅慫樣子,居然難得生出了一點同情心,默默地從旁邊的小托盤裡磕開一個溫泉煮的雞蛋遞給他。

回想起來,他們一起做掉了加萊之後就各奔東西了,陳輕絮回了陳家老宅,之後又趕到京城照顧長庚,沈易則一直留在北疆,後來又被顧昀調到江南,兩人各自天南海北,現在才算是緩過一口氣來,想來也沒機會說幾句話。

沈易這個沒用的東西,一起出生入死過的人都沒抓住機會多套套近乎,要不是陳姑娘天生自帶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場,現在哪還輪得到他在背後唧唧歪歪?

顧昀有點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語重心長地指導道:「你自己在心裏念叨個百八十遍,人家也不會知道,沒用,成不成的先擱在一邊,你首先得讓人知道你是什麼意思吧?」

沈易痛苦道:「我見了她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

顧昀一針見血道:「以你那廢話連篇的本領,不知道說什麼只有一個原因,就是目的性太強,你覺得自己對人家有企圖,又唯恐弄巧成拙,所以才瞻前顧後不敢說。」

沈易雖然一度對顧昀沒什麼節操的個人作風頗有微詞,此時卻不得不十分信服地連連點頭:「有理。」

「你這心態就很不對,」顧昀十分有經驗地說道,「要想遊刃有餘,首先自己不能跟自己露怯,你心裏要把她當成個普通人,不能把她當菩薩拜,跟別人怎麼說話你就跟她怎麼說話——但是呢,陳姑娘常年和藥石打交道,性情太平和……也就是有點木,你還得讓她能感覺到你待她和待別人是不一樣的,這個事很微妙,火候不到她反應不過來,用力過猛了就顯得你很猥瑣。」

長庚不知什麼回來了,將酒罈子換成了一個小酒瓶,他讓人將溫酒的小爐放在一邊退下,自己要笑不笑地在旁邊默默地聽顧昀講風月。那兩位正一個全神貫注地顯擺,另一個孜孜渴求地學習,愣是誰都沒察覺到皇上回來了。

沈易:「求大帥教我。」

顧昀一本正經道:「這事我教不了你,因為我一般沒這個煩惱,英俊瀟洒到我這種地步的,無論干出什麼事來姑娘們都不會覺得我猥瑣。」

沈易:「……」

顧昀:「你這麼望眼欲穿地盯著我看也沒辦法,再說此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靠三言兩語傳授教不會的。」

沈易拚命按捺住自己想毆打他的衝動,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你說點實在的,舉個例子——比如呢?」

顧昀思考了片刻:「比如你這把年紀的……」

沈易炸毛道:「我哪把年紀了!」

「嘖,比如你這種成熟男子——成熟,行了吧?」顧昀嫌棄地改口道,「就不應該像少年人一樣整天把情情愛愛的掛在嘴邊,否則別人會覺得你靠不住。情話貴精不貴多,最恰當的情況是你同她說一百句正經話,中間夾帶一兩句有情的,這就很能打動人,還不顯得輕浮。」

他總算說了幾句像樣的人話,沈易忙連連點頭。

顧昀:「這種夾帶要有技巧,夾之前自己得先打一打腹稿,要不動聲色,不能夾得前言不搭后語,剛開始也最好不要說些太露骨的,得適可而止,你先確定人家不反感,再酌情得寸進尺。」

不遠處偷聽的皇帝陛下將雙臂抱在胸前,也跟著點了點頭,大概明白了顧昀以前拿來對付自己的套路。

顧昀:「但是話雖然不便露骨,其他地方你得做到位,比如你不能光顧著自己緊張,要多考慮她的感覺,時時刻刻照顧到,剛開始說什麼做什麼要按著她的步調和好惡來,這個得靠觀察,能用自己眼睛看到的,最好不要開口直接問她,這樣顯得你比較上心,還有……唔,眼神得對。」

沈易恨不能請來文房四寶,將安定侯的金科玉律逐條記下來,一個字都不敢漏,忙問道:「什麼樣的眼……」

他話沒問完,一抬頭正對上了顧昀的目光。

倘若顧昀平時看他的眼神是「快滾蛋你擋我的光了」,那他這一刻的眼神就是「你是我的光」。

顧昀的目光非常微妙地介於「專註」和「遊離」之間,眼角微微彎,好像是帶著一點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笑意,眼眶裡似乎只裝的下一個眼前人,同時又似乎正不由自主地心猿意馬,眼睫微微有點閃爍,忽然被人逮住,他眼皮一垂,非常自然地做出一點「不自然」的笑容,伸手在自己鼻子下面輕輕地蹭了一下。

沈易:「……」

他手一哆嗦,險些把沒吃完的半個雞蛋掉地上。

長庚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大步走過來,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顧昀立刻將架在一邊小桌上的腿放下來,飛快地收出一張正人君子似的臉,沈易莫名有點尷尬,忙站起來:「皇上。」

長庚硬是將自己一張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掰成了「溫文爾雅」的模樣,擺手道:「私下場合,不必多禮,沈卿坐。」

沈卿隱約感覺自己可能該告辭滾蛋了。

長庚微笑道:「我方才不小心聽見了兩句,怎麼,是為陳姑娘來的嗎?」

沈易頓時更尷尬了。

「我倒是聽說陳姑娘自從北疆一戰之後就對沈將軍英姿十分仰慕,」長庚慢條斯理地將小酒瓶放在爐子上溫著,同時眼皮也不抬地拍掉了顧昀伸向酒瓶的手,對滿臉通紅的沈易說道,「倘若兩情相悅,大可以不必有那麼多試探——我上回從宮裡翻出幾本醫藥典籍的孤本,正打算派人給陳姑娘送去,沈卿願意代個勞嗎?」

沈易差點給皇上跪下,只覺得長庚這兩句話比顧昀那一篇長篇大論都有價值。

一炷香的時間之後,長庚滿意地目送著沈易腳步輕飄飄地離開了——他才是最巴不得沈易趕緊娶媳婦的,省得此人沒事老在顧昀身邊晃,從當年雁回小鎮開始一直到現在,這倆人老形影不離,顧昀遇到難事哪怕不告訴自己,都肯定會通知沈易……雖然每次都是事出有因,但長庚完全不介意是不可能的。

打發了這一個,長庚這才轉向另一個。

顧昀忙調度了一個深情的眼神給他。

長庚不為所動,慢悠悠地秋後算賬道:「眼神也能提前打好腹稿,子熹,果然是千錘百鍊,身經百戰。」

顧昀眨眨眼,伸了個懶腰站起來,踱到長庚面前,順手將狐裘解開一條縫隙將長庚裹進來,壓低聲音在他耳邊笑道:「吃醋早說啊陛下。」

長庚:「……」

他被顧昀懶洋洋的一聲低語說得耳根都麻了,才知道此人不愧精通三十六計,教給沈易的那點敢情都是皮毛。

顧昀嗅了嗅他的鬢角,贊道:「酸香撲鼻——陛下,咱倆打個商量,你剛喝了一缸醋,給我喝一口酒好不好?」

長庚給氣笑了:「做夢,你聞味吧。」

顧昀「嘖」了一聲:「昨天還讓我舔了一筷子呢,怎麼今天變成純聞味了?都怪沈易這禍害,大過節的非得跑來礙眼……」

長庚從一邊抽出一根筷子,在溫好的小酒盅里沾了一下:「拿去嘗,別討價還價了。」

顧昀:「……」

兩人中間夾著一根酒香四溢的筷子,相顧無言了片刻,就在長庚以為顧昀今天老實了的時候,顧昀忽然將那根沾了酒的筷子抽了出去,輕輕地聞了一下,然後他飛快地扳過長庚的下巴,將沾著的酒液都抹在了長庚的嘴唇上,迅雷不及掩耳地湊過去舔乾淨了,礙事的筷子「啪嗒」一聲被他丟在了一邊。

長庚呆若木雞地被他佔了個酒香四溢的便宜,全然沒反應過來。

顧昀舔完一抹嘴,似笑非笑地飄然而去:「好酒,醉了。」

慘遭花樣調戲的新皇陛下原地僵立片刻,終於忍無可忍地追了過去,感覺自己十分有必要親自檢查一下顧將軍的傷養得怎麼樣了。

番外四 清明雨後

王府當成個偶爾私下接見朝臣的「客廳」,轉身就往侯府里鑽——反正沒有兩步路。

這一年的雨水下來得比往年早了不少,清明前夕就一場連著一場的小雨常年不在家的顧昀雖未卸甲,卻總算能安安穩穩地在京城常住了,他難得對自己家有這麼重的歸屬感,於是命人將荒草叢生的侯府整了整。幾乎快要傳出鬼故事的安定侯府里裡外外折騰了好幾天,總算有了點住人的樣子。

修理園子整飭房舍的時候翻出了不少經年舊物,於是每天跟在霍統領身後扒拉舊東西就成了不著調的皇上晚上遛食的新愛好。

「這是當年長公主的舊物嗎?」長庚指著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問道——未免不尊重,他沒有貿然上手動。

收拾屋子的粗使老婦看了一眼,笑道:「可不是么,專門給小侯爺做的。」

說著,她把那盒子打開,只見那活像個藏珠匣的寶盒裡居然是個「雞毛撣子」。

長庚:「……」

那老婦道:「小侯爺幼時搗蛋得很,訓斥一頓他根本不忘心裏去,關思過房裡他自己會撬鎖鑽出來,還知道跑去廚房偷吃,打輕了根本不管用,老爺又是那麼個暴脾氣,一來二去就要上家法,家法的那些個家伙式皇上是知道的,老侯爺下手又黑,豈是小孩子禁得住的?公主怕打出事來,有一回行軍途中看見一個村婦拎著掃把訓子,便想出這麼個招數對付他。」

長庚雙手將那揍過顧大帥的雞毛撣子「請」了出來,只見此物內撐是一根細細的杆子,用力過猛會斷,不至於打出人命來,外面一圈厚厚的「雞毛」也不是真的野雞毛,是細細的小竹絲和一種不知什麼動物的堅硬的毛編在一起湊成的,往身上一抽,那滋味……

他從小在侯府里長大,比正牌主人都像主人些,老僕婦雖然改口稱「皇上」,卻絲毫不見外,樂呵呵地說道:「咱家侯爺小時候可真是淘出圈了,上房揭瓦,無惡不作,後來就怕這個,不管幹什麼,只要一提,指定能老實一會。」

顧昀在長庚面前從來都是一副遊刃有餘的長輩模樣,他那童年少年時代對長庚而言都是空白的,因此聽得格外津津有味。

「公主要打他的時候才好玩,滿院子跑,一邊跑一邊哭,嚎得跟真事似的。」

長庚奇道:「真事?難不成是裝的?」

「當然是裝的,」老僕婦邊走邊嘆道,「咱家小侯爺小時候,不上幾板子真章,別指望能讓他掉真眼淚,你看他滿院子哭,乾打雷不下雨,嘴裏的詞一套一套的,動輒就可憐巴巴地來一句『娘,你不喜歡我了嗎?你不要我了嗎?我不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嗎?』要不然就『娘是想換一個比我好的弟弟嗎?我都改了,求求您別換弟弟,我就一個娘,要是也不疼我,我就成了沒人要的野孩子了』……聽得人心肝亂顫,公主都不忍心下手收拾他。」

長庚一想那情景,笑得喘不上氣來,顧昀不愧是兵法大家,從小就知道「虛實相生」「攻心為上」。

老僕婦眼角的皺紋中笑意一閃而過,隨後她話音忽然一轉:「後來去了一趟邊疆,回來就什麼都變了。」

長庚臉上的笑容漸消。

老婦兀自回憶道:「每天就把自己關在房裡,不理人,也不哭,送飯進去,怎麼拿進去怎麼推出來,誰哄也不開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原來是個小猴子,回來以後成了個小鬼,整個人都變了——過了有兩三個月,老侯爺才安頓了北邊的事回府……唉,他還不如不回來。要我說,老侯爺待自己的兒子也真是狠,大概也是出了那麼檔子事,怕他真就這麼廢了吧。」

長庚輕聲問道:「怎麼?」

「老侯爺一腳踹開他那房門,生生把他從屋裡揪了出來,您想,他眼睛受了那麼重的傷,乍見天光怎麼會不疼?一邊踉踉蹌蹌地跟著一邊流眼淚,這回是真眼淚,反而一聲沒吭。」老僕婦伸手一指,「就是那片小池塘,老侯爺把馬鞭子網成一圈,圈在侯爺脖子上,按著他的頭逼著他往水裡看,衝著他的耳朵吼『你看看你現在什麼樣,配姓顧嗎』。」

長庚順著她的手指看去,荒了多年的池子早已經幹了,這兩天才重新注了水,養了幾條新魚,正悠然自得地擺尾來去。

「小侯爺喉嚨卡在馬鞭上,吼回去說『我看不見』。」

長庚隨著她的話好像回到了若干年前,握著「雞毛撣子」的手微微地抽動了一下。

「老侯爺就把他的頭按進水裡,說『看不見你趴在水裡好好看,要不然你自己站起來,要不然你找根房梁弔死,顧家寧可絕後,也不留廢物!』」老僕婦說到這裏,搖搖頭,「這麼多年了,我這老婆子都一字不落地記得,真是太狠了。」

兩人之間短暫地沒有了聲息,過了不知多久,長庚才輕聲問道:「老侯爺捨得?」

「為人父母的,自然都心疼,可是捨不得還能怎麼辦呢?老侯爺說,骨頭斷了,只能用鋼釘楔上,越是痛苦的絕境,越不能讓他感覺到一點可以依賴的依仗,否則他自己會靠過去,一輩子都站不起來。」老僕婦道,「老侯爺要是不捨得,十幾年前誰能名正言順地出手收拾零落各地的玄鐵營?」

沒有玄鐵營,說不定大樑早在當年西域諸國第一次叛亂的時候就已經被人一步一步地蠶食鯨吞,恐怕都輪不上西洋人千里迢迢地跑來咬一口。他們這些錦繡從中的舊王公,還能榮華富貴到什麼時候呢?

「寒冬臘月里,不許家人給他穿一件禦寒的棉衣,凍得那孩子手腳都是青的,回到屋裡碗都端不住,一天到晚十多個鐵傀儡圍著他轉,老侯爺在一邊看著,好像哪怕他死了也絕不眨一下眼……過了有兩三年的光景吧,他們夫婦先後去了,元和皇上才把小侯爺接進宮。」老僕婦話音一頓,便聽拐角處傳來一聲尖利的鳥鳴,兩人一抬頭,正看見那顧昀拎著個鳥籠子從那邊溜達過來,原來姓沈的倒霉鳥被他惡意晃得七葷八素,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只好扯著嗓子尖叫。

自從顧昀騰出手來,有時間修理這只鳥后,他在這場人與鳥的鬥爭中就從未立過下風,此時拎著勝利成果出來溜達,可謂是春風得意——得意到看清了長庚手裡拿著的東西,他先是眯了一下眼,隨後臉色陡然黑了。

顧昀快步走過來,一把將那「雞毛撣子」搶過來:「什麼破玩意也翻出來玩,沒溜!」

如影隨形多年的傷病即便治好了,也很容易有後遺症,比如顧昀一輩子也不太可能完全地耳聰目明,比如長庚雖然擺脫了噩夢纏身,但稍有勞累與思慮,夜裡仍然會多夢。

這天晚上,不知是不是還惦記著那根被顧昀搶走的「雞毛撣子」,長庚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他夢見自己走進了侯府,卻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安定侯府,至少沒有他印象里那麼蕭條,人來人往,顯得更有人氣。

遠遠的,長庚聽見一陣金鐵聲,他循聲過去,見後院地空地中,一群殺氣騰騰的鐵傀儡正在圍攻一個小男孩。那小男孩眼睛上矇著一層黑布,蓋住了半張臉,艱難地左右躲閃著。

忽然,一個鐵傀儡從身後靠近了他,手中的長刀已經換成了鐵棍,向他橫掃而來,彷彿是感覺到了來者不善的風聲,那小男孩下意識地想要躲開。

慢著,不能這麼躲!

長庚心裏一瞬間浮起多年前有人告訴過他的話:「你心裏慌,腳下就飄,腳下若是站不穩,再厲害的劍法也都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退縮是人之常情,但你會很難在短時間里凝聚反擊之力,反而會手忙腳亂地落到對方手裡。」

男孩的速度當然不可能快過鐵傀儡,他一瞬間猶豫瑟縮后,很快被鐵傀儡追上,一聲巨響,那怪物的鐵棍狠狠地砸在稚嫩的後背上,衣服當場崩裂了,露出裏面的護心甲,人已經飛了出去。

長庚忙趕上前去,一把將半身塵土的小男孩抱了起來,同時反手抽出他腰間的佩劍,接連釘住了幾個不依不饒追上來的鐵傀儡。

他將那佩劍扔下,手有些哆嗦地想去解開男孩臉上的布條,卻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長庚回過頭去,只見一個中年人背負雙手,緩緩地走過來。那男人身穿便裝,面容清秀,像個風度翩翩的飽學之士,可是那雙眼睛卻是帶著戾氣的,直面的時候,目光里像是有千軍萬馬的刀光劍影。

長庚從未見過這個人,儘管成年後的顧昀和他長得不怎麼像,但還是一照面就認出了此人的身份——五官臉型不像,這父子身上卻有種神似的東西一脈相承。

那人站定了,對長庚道:「你就算把他從這裏帶走,也養不大他,就算勉強帶大,稍有風雨,他也經受不住……」

長庚小心地將那男孩瘦小的身體抱起來:「他可以依靠我。」

老安定侯搖搖頭,長庚驟然聽見身後金匣子燃燒時的轟鳴,飛快地抱著男孩閃身一躲,只見方才被他釘住的一幫鐵傀儡整飭有序地圍了過來,個個原地一分為二,不過片刻,已經成了一支鐵鑄的重甲軍,虎視眈眈地盯著他,遠處傳來一聲模糊不清的梆子聲,鐵傀儡集體動了,一擁而上。

長庚只好抱起小顧昀奪路狂奔,跑得狼狽不堪,心裏想沖那漠然旁觀的老男人吼叫一通——我連風雨飄搖的舊江山都能收拾,難道還庇護不了一個顧昀嗎?

然而夢裡叫不出聲音,他在倉皇逃竄中一腳踩空,長庚心裏重重的一跳,伸手一抓,抓住了一只手,他驀地睜開眼,見屋裡汽燈已經打開,外面天還沒亮,自己正緊緊地握著顧昀的手。

顧昀在他頭上摸了一把:「怎麼今天叫不醒?是不是哪不舒服?」

長庚愣愣地看了他片刻:「做了個夢。」

顧昀嚇了一跳。

「不是噩夢,不是烏爾骨。」長庚翻了個身,抱著他一只手,將他一條胳膊都卷進懷裡,額頭抵在顧昀手肘上輕輕地蹭了一下,低聲道,「夢見我從老侯爺手裡把你搶走了,你爹派了一個營的鐵傀儡追殺我。」

顧昀先是愣了愣,隨後沒心沒肺地笑起來,手臂用了一點力氣把賴床的皇上從被子里拽了出來,抽出自己的胳膊:「膽子不小啊陛下,他老人家手上有十萬陰兵呢——行了,威風完了,快起來,今天有大朝會。唔,說來也是到清明了,莫非他在那邊缺紙錢用,特意來提醒?」

長庚坐在床邊看著他,藉著燈光從頭到腳看了個夠,直到顧昀把衣服穿好,他才戀戀不捨地收回視線:「你爹缺紙錢用,為什麼找我不找你?」

「看你好欺負吧。」顧昀笑道,隨後他的笑容漸漸變了一點味道,「我不欠他什麼,我估計他不好意思來見我。」

清明那天,長庚特意空出大半天來,陪著顧昀祭掃先人陵墓。

顧昀在神位面前活像修了閉口禪,半句話也沒有,只是完成任務似的燒完了紙,隨後就冷漠地站在了一邊。

這些年多年所作所為,他不必說,那兩位也該泉下有知。

倒是長庚認認真真地上了香,祭了酒,當著顧昀的面不好說出聲,便在心裏默念道:「我以後會照顧好他,二位放心,別再往他身上楔鋼釘了。」

「走了。」顧昀輕輕地拉了他一把。

長庚回過神來,正要跟他回去,便見顧昀漠然地轉向公主的靈位:「看好你家駙馬,讓他沒事在下面老實待著,少來騷擾我的人。」

長庚:「……」

隨行的霍鄲聽了這番大逆不道的話,險些跪下一頭磕死在老侯爺面前。顧昀輕哼了一聲,轉頭拉著長庚走了。

別說,他說話果然很管用,從那以後,長庚再也沒有夢見過顧老侯爺和他的鐵傀儡大軍。

番外五 煙火人間

經過了非常艱難的一年之後,四境安定,軍中改革已經在顧昀態度鮮明的協助下順風順水地推了下去,沈易則終於鼓足了勇氣,來到皇上面前請辭,長庚聽說后沒表態,只將請辭的摺子留中不發,讓沈易自己回家好好想想。

沈將軍摺子上說的都是冠冕堂皇的屁話,實際他要請辭只有一個理由——他想回家娶媳婦,媳婦家環境複雜,恐怕不願意和官府扯上關係,因此他打算掛印回家,收拾收拾做點踏實的產業,帶著家產給人家當上門女婿去。

長庚回家問道:「子熹,你說這事沈老爺子知道嗎?」

顧昀:「說不準,知道不知道他爹也管不了他。」

沈季平其人,看似溫和圓滑,性子軟又好欺負,然而觀其行事,每每決斷都必要驚世駭俗,專註離經叛道了半輩子,可偏偏大家還是有種他是個「穩妥人」的錯覺,真是分毫畢現地演繹了何為「咬人的狗不叫」。

此人所託志向一次比一次奇詭——經歷了從「翰林」到「長臂師」到「丘八」到「將軍」再到「上門女婿」等一系列毫無鋪墊的轉折。

攤上這麼個兒子,難怪沈老爺子早早回家修仙去了。

顧昀嘆了口氣:「算了,過兩天我去找沈季平聊聊。」

長庚一聽,頓時臉黑了——又要聊!

這倆貨一聊起來,不定又能聊到哪杆子陳年舊事,到時候那伙亂七八糟的兵痞子們一湊能湊一大桌,小酒一喝,下酒小菜一吃……雖然長庚知道顧昀只是當面賣乖,背著他的時候不大會放縱自己胡吃海喝,但肯定又要野在北大營夜不歸宿,那也討厭死了。

於是皇上雖然當面沒說什麼,轉臉就給陳輕絮寫了封信,告知此事,信中十分懇切地對她說「國家百廢待興,正是用人之際,像沈大人這樣的股肱之臣,此時掛印離去于公于私都太過可惜」云云……

掛印辭官之事沈易從未跟陳輕絮提起過,完全是自作主張。

陳姑娘收了長庚的信,當天就默不作聲地趕回了山西老家,三下五除二地擺平了陳家上下,然後借西北到京城之間試運行的大雕飛回了京城,找到沈易面前,直白地質問道:「我才是陳家的家主,你對陳家有什麼疑慮,為什麼不來找我解決?」

沈易:「……」

這件事被顧昀聽說,拿回家足足笑了小半年,小半年後,各地駐軍將領紛紛發來賀信,恭賀沈將軍終於找了個顯赫的人家把自己嫁出去了,並且強烈要求安定侯代表所有「身不能至,心嚮往之」的弟兄們鬧一次轟轟烈烈的洞房。

這種唯恐天下不亂的事顧昀當然欣然應允,提前好幾天,他一邊在沈府幫忙,一邊想了十多種方法折騰沈易。

沈易通過與姓顧的漫長的鬥智斗勇經驗,已經達到了只看他一個壞笑,就知道他心裏打了什麼餿主意的地步,為求保命,他提前給自己找了一位後援——私下裡去見了皇帝陛下。

沈易公事公辦一般地對長庚道:「皇上,臣這一陣子整理舊物,突然想起當年在江南戰場上顧帥曾經交給臣四封信,其中有兩封是給皇上的私信,一封臣當年已經奉命發出,還有另一封,一直未有機會,也不知是寫了什麼,皇上可需臣呈上?」

長庚一聽就能猜出是怎麼回事——顧昀戰前準備了一沓信四處安穩人心,剩下一封至今沒發出來,恐怕多半就是遺書。

他遲疑了一下:「那就有勞沈卿了。」

「微臣不敢,」沈易搓了搓手,「皇上,臣還有一事相求……」

要制住顧昀非常容易,只是沈易這麼多年沒摸到法門而已,長庚卻已經駕輕就熟。

他只要回去跟顧昀說一句:「陳姑娘這麼多年怪不容易的,就想好好嫁個人。」

顧昀立刻二話不說將兄弟們的囑託拋到了九霄雲外,非但沒有搗蛋,還自掏腰包從靈樞院下屬的面向民用的分部訂了一批新做的煙花,良辰吉時一到,京城沈府與遠郊北大營兩邊一起點了,炸了個火樹銀花不夜天。

雖然沒有人鬧,但架不住沈易自己酒量差,一圈賓客敬下來,新郎到底還是喝多了,大著舌頭端著兩個杯子到顧昀面前,他有滿肚子話要說,打了個酒嗝,才猛然想起眾目睽睽,很多話不好說,一時間迷迷瞪瞪地站在那,看起來獃獃的。

顧昀嘆道:「出息啊季平兄。」

說完將兩杯酒都接過來,互相碰了一下,一氣替他喝了。

顧昀從開始幫沈易籌備這事開始,就莫名其妙地開心,不是「中狀元」「打勝仗」那種突如其來實質性的開心,仔細想也沒什麼具體的開心事,但就是看什麼都順眼,看什麼都很愉悅。

沈易一把攬住他的肩膀,用力抱了他一把,要哭不笑的,像是不知怎麼表達好了。

顧昀小聲道:「這回美滿了?」

沈易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好用力點頭。

早年出征的時候,誰會想到還能有今天呢?

顧昀:「往後日子好好過,對老婆別那麼多屁話。」

沈易哭笑不得,只好攥著拳頭用力在顧昀後背上捶了兩下。

「行了,別把鼻涕摸我身上,也別讓新娘子久等,」顧昀推了他一把,「我在這替你擋著,去吧。」

沈易往前走了兩步,回頭一看,果然,顧昀柱子似的往那一戳,還真就沒人敢上前再糾纏自己了,他突然又有點多愁善感起來——顧將軍一輩子守過國門,守過城門,守過宮門,這一次居然大材小用地給他守了房門……而他看起來還守得非常高興。

沈易鼻子一酸,心裏就十分過意不去,三步兩步趕回來,飛快地在顧昀耳邊坦白道:「子熹,你在江南寫的那封沒來得及拆的信,我交給皇上了,你……咳……總之……那個……我先走了。」

顧昀:「……」

他從小欺負著沈易長大,好不容易對此人好了一回,不料竟然遭到這種出賣,著實吃了一回現世報。

一場熱熱鬧鬧的婚宴結束,顧昀硬著頭皮回了侯府——長庚喝了一杯喜酒撂下賞就走了,皇上親自來已經是表示榮寵,待太久別人也不自在,這會早就在家等他,屋裡的燈還亮著。

顧昀路上想出個餿主意,讓人拿了一壺烈酒,灑在前襟衣袖上,讓自己聞起來像個人形的酒壺,這才屏退下人,裝得「踉踉蹌蹌」地用力推開門。

長庚正在燈下看什麼東西,被門外的風和撲鼻的酒氣驚動,他微微皺起眉,一抬頭就看見顧昀被門檻絆了一下,筆直地摔了進來,長庚忙將手裡的東西一推,飛快地上前接住他,被顧昀一雙手冰得激靈了一下。

顧昀雖然平時活蹦亂跳,但是不管三伏還是酷暑,手腳總是冰涼,藥石畢竟傷身,然而他自己不吱聲,長庚平時也不敢表露太過,只好心細如髮地小心看顧,而與此同時,顧昀也沒再堅持他寒冬臘月里單衣四處飄的習慣,兩人之間磨合出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長庚想將他的雙手攏進懷裡,然而醉鬼不配合,酒瘋撒得武藝高強,弄得他左支右絀。

長庚:「子熹!天……這是喝了多少?你今天解禁了嗎?」

顧昀哼了一聲,整個身體的重量壓在他身上,一雙手亂七八糟地在他腰上亂摸,趁著長庚忙著對付自己,一把將人推到了桌案邊,同時偷偷睜開眼,越過長庚的肩膀飛快地在桌上一掃,居然一眼看見了那封被自己丟到腦後的信,並且還沒來得及拆封!

顧昀心裏一陣大樂,暗道一聲僥倖,當機立斷假裝撒酒瘋,腳下磕絆了一下,側身撞到了桌案上,將桌子撞翻了,「咣當」一聲,桌上的紙筆砸了一地。長庚也險些被他帶趴下,忙狼狽地托住他,連拖再抱地將這不老實的人架上床,愣是給折騰出一腦門汗。

那醉鬼仍不肯老實躺下,迷迷糊糊地拉著他叫道:「美人……別走。」

長庚青筋暴跳地問道:「叫誰呢?」

顧昀:「……心肝長庚。」

他聲音又低又啞,還帶了一點含混,叫得長庚頭皮一麻。

顧昀雙臂一攤:「陪義父……唔……小卧片刻……義父喜歡死你了……」

長庚:「……」

他整潔慣了,其實很想回頭把倒成一團的桌子扶起來收拾好,可是被顧昀纏得沒辦法,艱難地抉擇了一會,在「潔癖」與「色心」中,陛下還是屈從了後者,於是翻身滅燈拽下了床帳。

等長庚第二天回過神來想收拾的時候,發現桌上那一堆重要的與不重要的東西里少了一封始終沒下定決心拆看的信,這才知道自己「色令智昏」,又讓某人糊弄了。

顧昀裝傻充愣的顧左右而言他的功力舉世無雙,口風比玄甲上的金匣子還嚴絲合縫,拒不承認世上曾經存在過這一封「信」,而唯一的知情人沈易自知心虛,每天就會裝死,堅決不肯露面作證。

長庚惦記了大半年,始終沒有打探出那封信的下落和內容,漸漸的也就不再耿耿於懷了。

想來他當時沒有鼓足勇氣第一時間打開,乃至於最後給了顧昀可乘之機偷梁換柱,可能是註定了跟那封「絕筆」有緣無分,這豈不是個吉利的說法嗎?

真真實實的人還在活蹦亂跳地和他鬥心眼,做什麼非要知道那傷心話呢?

長庚覺得這回自己大可以信一次顧昀的鬼話——世上本來就沒有過這樣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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