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34章 生別離 · 二

周翡不想放他走,因為還有好多事沒問完,比如就算他本來就是個高手,出於什麼緣由一直藏著掖著,為什麼那天突然暴露了呢?為了救她嗎?

刀光劍影中那句“我其實可以帶你走”,以及春回小鎮裡印在她臉頰上的那根手指……

周翡看著謝允,突然有點憋屈,因為她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開口,而謝允那孫子好像打算裝作什麼都沒發生!

謝允輕聲問道:“什麼事?”

周翡憋了半晌,憋出一句:“你在哪兒落腳?”

“你們寨裡的客房。”謝允笑眯眯地說道,“貴地果然鐘靈毓秀,秋冬時分十分舒適,我打算多賴一陣子呢。你快點養傷,養好了帶我領略蜀中風光。”

周翡用一種非常詭異的目光盯著謝允。

謝允問道:“又怎麼了?”

周翡遲疑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大概是躺久了,太陽穴還是一抽一抽地疼:“總覺得這不像是你會說的話。”

謝允大笑道:“那我會說什麼?趕緊養肥一點,過來給我當端王妃嗎?”

周翡:“……”

謝允一邊笑一邊往外走,手裡攥著他那支破笛子,吊兒郎當地背在身後。有那麼一瞬間,周翡突然覺得他的手指尖微紅,手背上卻泛起了一股病態的青白色,好像剛從冰水裡拎出來。

周翡脫口道:“謝大哥,你沒事吧?”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謝允的腳步好像停頓了一下。

她扶著床柱,頭重腳輕地站了起來:“我還沒說完,你那天跟我說,這布包裡面有一樣東西很要緊,是‘海天一色’的鑰匙,是怎麼回事?”

“反正這事已經被人蓄意捅出來了,告訴你也沒關係,”謝允一腳跨在門檻上,帶著幾分敷衍,懶散地說道,“這裡面應該有一樣東西上有水波紋,水波紋就是‘海天一色’的標記。”

周翡越聽越覺得不對勁,冷靜地追問道:“是哪一樣?”

謝允一本正經地擺出一張端莊的臉,好像他從沒寫過淫`詞豔·曲一樣,回道:“姑娘家的東西,我怎麼好瞎翻?你自己找找就知道了。”

周翡步步緊逼道:“可你不是一直在追查‘海天一色’嗎?”

連看都不看一眼嗎?

謝允:“……”

他突然發現她這幾天長了不少心眼,都學會旁敲側擊了!

周翡又道:“還有……”

她還沒說“還有”什麼,眼前突然一花,謝允轉瞬便到了她面前,猝不及防地一抬手,當當正正地掃過她的昏睡穴。

周翡自己站穩都吃力,躲閃不及,再者也對謝允缺少防備,居然被他一招得手。她的眼睛先是驚愕地睜大,隨即終於還是無力地合上,毫無抵抗地被他放倒了。

謝允輕柔地接住她,小心地將周翡抱起來放了回去,嘀咕道:“熊孩子哪兒那麼多‘還有’,我還以為你能多憋兩天呢。”

他想伸手在周翡鼻子上刮一下,手伸出去,又僵在了空中,因為發現自己的手正不由自主地發著抖,指縫間寒氣逼人,沾上山間豐沛的水汽,幾乎要結出一層細霜來。他臉上的笑容也跟著慢慢凝結,良久,謝允將凍得發青的手縮回來,雙手握在一起,像在北方的冰雪之夜裡趕路的旅人那樣,往手心裡呵了一口氣,來回搓了搓。

然而這也於事無補,因為他發現自己連氣息都開始變冷了。

正值午後,是一天中最暖和的時刻,強烈的日光躲過窗前古樹,刺破窗櫺,洶湧而入,卻好似全都與他擦肩而過,連一分溫暖都挨不上他。

謝允忽然有點後悔跑這一趟,笛子在他修長的手指間緩緩地轉動著,他不由得捫心自問:“你跑這一趟幹什麼呢?”

明知道無論周翡問什麼,他都不可能說實話,還特意跑來見她,撩撥她問,簡直是吃飽了撐的。

謝允若有所思地琢磨了片刻,感覺除了自己天生欠揍,此事大概只能有一個解釋——他真的很期待周翡會憋不住問,憋不住關心,這樣一來,他會有種自己在別人心裡“有分量”的錯覺。

這一點彆彆扭扭的歪心思如此淺顯易懂,不說旁觀者,連他自己也清楚。

謝允不由得自嘲一笑,轉身走出這間溫暖的屋子。他很想瀟灑而去,可是一步一步,身後卻始終有什麼東西勾連著他,誘著他再回頭看一眼。

終於,謝允忍不住駐足回首,他看見周翡神色安寧,懷裡像抱著什麼心愛的物件一樣,抱著那把有三代人淵源的長刀,貼著兇器的睡顏看起來居然十分無辜。

謝允的眼睛好像突然被那少女的面容蜇了一下。

是她強行從暗無天日的地下黑牢裡把他押出來,將他捲進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麻煩裡,逼著他大笑、發火、無言以對……

但舉世塵埃飛舞,他這一顆卻行將落定。

轟轟烈烈地鬧騰完,周翡回了她綠樹濃蔭的山間小屋,他也總歸還是要回去跟白骨兄相依為命。

再留戀也不行。

謝允不再看周翡,輕輕地替她合上門,衣袂翻起一陣天青色的漣漪,仿佛細沙入水,幾個轉瞬,他便不見了行蹤。

等到聞煜追擊曹寧回來,驚聞謝允在此的時候,再要找,那人已經風過無痕了。

李瑾容是在傍晚時分,才總算騰出一點工夫來的。

四十八寨幾乎是一片狼藉,她一趕回來,人人都好像找著了主心骨,一口氣松下來,集體趴下了。

李瑾容連對著瘡痍滿目悲愴一下的時間都沒有,便有大小事迎面而來。等著她拿主意的人從長老堂一直排到了後山。她得查清死傷人數,得把每個還能直立行走的人都安排好,得重建寨中防務。山下還有無功而返的聞煜和他的南朝大軍要安頓,有無端受牽連的百姓等著四十八寨的大當家露面,給他們一點安慰……

風燈逐漸點亮的時候,李瑾容才摒退左右,拖著一身疲憊,輕手輕腳地推開周翡的房門。

她將一盞小燈點起來,在晦暗的光線下看了周翡一眼。周翡好像被這一點動靜驚動,有點要醒的意思,無意識地皺緊了眉,攥緊了她的刀柄。

李瑾容看清了她那把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刀,突然瞳孔一縮——那把刀跟當年李徵用過的一模一樣。

“傳承”二字,實在太微妙了。

李瑾容輕輕坐在床邊,撩開周翡額上的一縷頭髮,見她額角還有一處結了痂的擦傷,有點可憐。她便歎了口氣,目光柔和下來,輕輕地拉起周翡的手腕,想探一探周翡的傷。

脈門乃人身上要害之一,周翡下山歷練一圈,警覺性早已經今非昔比,李瑾容的指尖剛放上去,周翡便陡然一激靈,驚醒過來。

見她醒了,李大當家原本有些溫柔的神色瞬間便收斂了起來,手指一緊扣住周翡脈門,面無表情地吩咐道:“別亂動。”

周翡雖然有將近一年沒見過李瑾容,然而骨子裡的服從還在,立刻本能地不敢動了。

李瑾容突然皺起眉,試探性地推了一絲細細的真氣過去,誰知立刻遭到反彈——周翡這次精疲力竭受傷昏迷,她體內運轉到極致的枯榮真氣卻得到了一次脫胎換骨的淬煉,越發強勁起來,稍微一碰,便露出了唯我獨尊的獠牙。

“內傷倒是無妨,養一陣子就行,馬吉利看來是手下留情了。”李瑾容縮回手,問道,“但你的內力是怎麼回事?在外面遇見誰了?”

周翡此時迫切地想知道謝允為什麼會突然打暈她,這會兒又到哪兒去了。但大當家問話也不能不答,只好飛快地將華容城中遇見段九娘的事簡單說了一遍——當然,略去了那瘋婆子自稱她“姥姥”的細節。

當年刺殺曹仲昆失敗,段九娘就和四十八寨斷了聯繫,李瑾容自己一攤事也是焦頭爛額,便沒有多關心過段九娘的下落——枯榮手是何等人物,縱橫世間,有幾人堪為敵手,哪裡用得著別人關照?

卻沒想到她竟然是自己給自己畫地為牢、囚困終身。

周翡見李瑾容若有所思,見縫插針地問道:“娘,跟我們一起回來的那位謝大哥……”

李瑾容一掀眼皮,周翡忽然一陣心虛,不由自主地移開了視線。

隨即,周翡又覺得自己頗為莫名其妙,心道:我沒事心虛什麼?

於是她再次硬著頭皮對上李瑾容犀利的視線。

“謝……大哥?”李瑾容有些咬牙切齒,記恨這小子當年搗亂是一方面,再者聞煜為了找謝允,幾乎將蜀山翻了個底掉,端王的身份再也瞞不住了。

“大哥”兩個字從李瑾容嘴裡冒出來,周翡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

李瑾容瞪了她一眼:“你知道他是懿德太子遺孤嗎?”

“知道,他是端王,常年離家出走,平時貼兩撇小鬍子,自稱‘千歲憂’,靠賣小曲為生。”周翡先是三言兩語把謝允交代了個底掉,接著又轉著眼珠覷著李瑾容的臉色,試探道,“雖然……呃,他當年闖過洗墨江,是非常欠抽,但那也是替人跑腿,這回也多虧他……”

周翡乍一醒來,不好好交代自己這一路上都闖了什麼禍,還三心二意地先惦記起一個外人——李瑾容以前一直發愁,因為周翡是個一身反骨的混帳,嘴損驢脾氣,跟自己都敢說翻臉就翻臉,要是將來能嫁出去,不滿世界結仇,李大當家已經要念阿彌陀佛。誰知這回,她卻是結結實實地感受了一次什麼叫作“女大不中留”。李瑾容一時也不知自己是該欣慰還是該鬱悶。

好幾種滋味來回翻轉一周,李大當家的臉色比來時更沉了。周翡機靈地把後面的話咽回去了。

“他走了。”李瑾容冷冷地說道,“聞煜也在找他,不過他沒驚動崗哨,大概從洗墨江那邊離開的。”

周翡:“什麼!”

“叫喚什麼?”李瑾容先是訓斥了她一句,隨即又站起來,在房中來回踱了幾步,伸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說道,“先太子遺孤——你可知這身份意味著什麼?”

周翡無言以對。

李瑾容又道:“當年大昭南渡,為重新收攏人心,打的旗號便是‘正統’。‘趙氏正統’四個字,就是皇上最初的班底。但若是論起這個,其實懿德太子那一支比當今更名正言順。所以至今趙淵都不敢明說將來要傳位給自己的兒子。”

她說完,淩厲的目光射向周翡,周翡眼珠亂轉,一看就是在琢磨別的,根本沒聽進去。

李瑾容額角突突直跳:“周翡!”

“我知道,”周翡忙乖巧地說道,“人家救我一命,我還沒道謝呢。”

李瑾容:“……”

不知為什麼,周翡沒有梗著脖子跟她頂嘴,她居然有些不習慣。

李瑾容本來準備了一肚子訓斥,見周翡乖巧之下是蓋不住的憔悴,分明是強打精神,卻一聲沒吭。她突然間就覺得她的小姑娘長大了。她的目光不知不覺中柔和下來,有點欣慰,也有點無所適從:“罷了,你先休息吧,過兩天傷好一點,再來跟我交代路上做了些什麼。”

周翡規規矩矩地起來送她。

真是懂事了。李瑾容心想,按了按周翡沒受傷的左肩,快步走了——她還有一堆瑣事要處理。

“懂事”了的周翡一直目送李瑾容,直至確定她走遠了,這才一躍而起,回身抓起望春山。想了想,又將吳楚楚的那個絹布包揣在懷裡,一陣風似的從後邊院牆跳了出去——氣沒提上來,落地時還差點崴腳。周翡齜了一下牙,鬼鬼祟祟地往四十八寨的客房方向跑去。

吳楚楚初來蜀中,滿懷心事,正坐在院子裡發呆,突然院裡掠過一道人影,嚇得她當場尖叫了一聲。

周翡忙小聲道:“是我。”

吳楚楚用力拍著胸口:“嚇死我了……你的傷怎麼樣了?我今天去看過你,但……”

周翡沒應聲,一邊隨手將那絹布包摸出來塞給吳楚楚,一邊縱身跳上了牆頭,登高四下尋摸。

吳楚楚問道:“……你幹什麼呢?”

“找人。”周翡一邊望著附近一排小院和依山的小竹樓,一邊心不在焉地問道,“客房都在這邊嗎?”

吳楚楚仰著頭,還沒來得及答話,門口便闖進一個人來,喝道:“什麼人!”

李妍受了刺激,難得用功,拽著她哥請教了半天。李晟剛開始還盡心盡力地教,結果發現此人乃朽木不可雕也,終於忍無可忍,甩袖走了。慘遭親哥嫌棄的李大狀正罵罵咧咧地自己瞎比畫,突然聽見一聲嘲笑,一回頭,發現是楊瑾那黑炭。李妍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當即不知天高地厚地沖楊瑾挑戰。楊瑾才懶得搭理她,扭頭就走,李妍糾纏不休,一路跟著他跑到了客房這邊,還沒怎樣,就聽見吳楚楚一聲驚叫,當下以為出了什麼事,連忙闖進來一探究竟。

楊瑾不便像她一樣闖大小姐的院子,便只好抱著斷雁刀,皺著眉來到門口,以防不測。

不料他一抬頭,正對上周翡從牆頭上掃下來的目光。

李妍看清了人,仰著頭詫異道:“姐,你自己院裡那牆不夠你爬,還專門跑這兒來爬牆?”

周翡沒理會她,她看見楊瑾,心裡突然冒出個餿主意。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