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33章 推雲 · 二


周翡耳朵裡轟鳴一片,聽不見、看不清,意識在拼命下沉,她卻無意識地死死攥住旁邊人試著想扶她的胳膊,死也不肯暈過去。

這一系列的事發生在電光石火間,眾人反應過來的時候,曹寧已經被北斗牢牢地護衛了起來。

而穀天璿一擊不成飛身後退,在幾步以外盯著眼前的人——方才攔住他的,竟是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謝允。

穀天璿正想開口,誰知剛一提氣,便覺得胸中一陣氣血翻湧。他忙咬住牙,暗暗打量著謝允,不由得有些心驚,不知從哪兒冒出這麼個不顯山不露水的高手來:“你……”

謝允將他那把可笑的扇子收起來,一言不發地擋在周翡面前。

穀天璿驚疑不定地道:“你是什麼人?”

曹寧終於在好幾個人七手八腳的攙扶下站了起來,他氣喘如牛,狼狽不堪,卻依然慢吞吞的,此時看了謝允一眼,他搖頭道:“趙……”

謝允截口打斷他道:“鄙姓謝。”

曹寧好似十分理解地點點頭,從善如流地改口道:“謝兄,擅用‘推雲掌’,你不要命了嗎?圖什麼?”

穀天璿聽見“推雲掌”三個字,整個人猛地一震,脫口道:“是你,你居然還沒死!”

謝允先是瞥了周翡一眼,見她居然還能站著,便笑道:“我還沒找著合適的胎投,著什麼急?”

原本跟在馬吉利身後的弟子都呆住了,直到這時,才有人暈頭轉向地問道:“馬師叔?這……這是怎麼回事?”

李妍擠開擋著她的幾個人:“阿翡!”

那姑娘的聲音太尖了,平時就咋咋呼呼的,這會兒扯著嗓子叫起來,更是好像一根小尖刺,直挺挺地戳進了周翡耳朵裡,生生將周翡叫出了幾分清明。她抬手擋了李妍一下,扭頭吐出一口血來,右半身這才有了知覺。

對了——她想,還有李妍,還有吳楚楚,她懷裡還有吳楚楚相托的東西,身後還有個風雨飄搖的四十八寨。

這是她外祖用性命換來的二十年太平,而大當家不在……

周翡忍著傷急喘了幾口氣。

她想,就算是要死,也得忍著,等會兒再死。

倘若李妍的頭髮能短上幾尺,此時想必已經根根向天了。她就像暴怒的小野獸一樣跳了起來,指著馬吉利道:“馬吉利,你說誰是賤人?你才是賤人!”

馬吉利脫離了四十八寨,卻也並未站在曹寧一邊。他那眾人看慣了的慈祥圓臉微微沉著,平素總是被笑容掩蓋的法令紋深深地垂在兩頰。他面色有一些蒼白,似乎陡然老了好幾歲。

李妍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他也只是微微轉動著眼珠,漠然地看了那女孩一眼。

楊瑾方才被穀天璿一扇子震開斷雁刀,一側的虎口還微微發麻,見狀提刀在側,伸手攔了李妍一下,防止馬吉利暴起傷人。

李妍激動之下,將楊瑾伸出來的胳膊當成了欄杆,一把抓住,依然叫道:“臨走時我姑姑說你是她的左膀右臂,讓我在外面什麼都聽你的,還說萬一遇上什麼危險,你就算捨命不要,也會護我周全——她瞎!我爺爺也瞎!當年就不該收留你!”

寇丹如釋重負地上前,站在馬吉利身後,露出妍麗的半張臉,伸手搭在馬吉利肩膀上:“小阿妍,好大逆不道啊。”

李妍驟然閉嘴,少女的神色憤怒而冷淡,一時竟仿佛憑空長大了幾歲。

馬吉利之于李妍,好像是華容城中突然的圍困之于周翡。

總有那麼一些人、一些事,要讓養在桃花源中的少年明白,世上還有比被長輩責駡、比跟兄弟姊妹爭寵慪氣更大的事;有比整天給她起外號的大哥更可惡的人;也有比明知過不了關還要硬著頭皮上的考校更過不去的坎坷……

“馬叔,”李妍低低地說道,“前幾天在山下,你同我們說老寨主對你有生死肉骨之恩,是假的嗎?”

馬吉利整個人一震,澀聲道:“阿妍……”

謝允卻忽然道:“那日客棧中,我聽馬前輩與阿翡提起令公子,他如今可好?”

馬吉利緊緊地閉上了嘴,寇丹卻笑道:“好得很,馬夫人和龍兒我都照看著呢。”

“要不是老寨主,你馬叔早就變成一堆骨頭渣子啦!”

“你說一個男人,妻兒在室,連他們的小命都護不周全,就灌了滿腦子的‘大義’沖出去找死,有意思嗎?”

“我要是早知道有這一出,當初在邵陽,就不該答應把你帶回來。”

他答應李瑾容送李妍到金陵的時候,心裡想必是不願意攪進寇丹和北朝的陰謀裡,想要乾脆避嫌出走、一了百了的,然而路上大概是因為諸多猶豫,才走得那麼慢,讓李大當家以為是李妍貪玩,還專程寫信訓斥侄女。

他在蜀中客棧中聽驚堂木下的前塵往事,在少女們嘰嘰喳喳的追問裡強作歡顏,左胸中裝著恩與義,右胸中是一家妻兒老小,來回掂量,不知輾轉了多少回。

周翡異想天開,執意下山,他知道山下的陰謀已經成型,所有的消息都會經他的手。而這個他從小看到大,從來桀驁不馴的小姑娘很可能一頭紮進北斗與寇丹手中,連同她身邊百十來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一起葬身于此。他下意識地追上來,跟她說了那一堆隱晦的廢話……可惜周翡全然沒聽出來。

到如今,終於逼到了這一步——他圖窮匕見,與昔日故人兵戈相見。

一面是區區不過千八百人的江湖門派,一面是處心積慮的數萬大軍,此乃卵與石之爭。

人得知道自己吃幾碗飯——馬吉利就是太知道了。

從他當了這個內線開始,便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就算四十八寨僥倖留存,將來李瑾容會容忍他這一場背叛嗎?

此時崗哨前未曾幹透的血跡、擺在長老堂前的屍首會讓他浪子回頭嗎?

哪怕之後周翡竟然成功挾持了北端王,哪怕四十八寨竟有一線希望能起死回生……他也只能將錯就錯。

周翡推開幾雙扶著她的手,吃力地彎腰撿起蒙塵的望春山,當成拐杖拄在地上,堪堪穩住了自己的身形。

她聲音非常輕緩,因為稍不注意就會牽動傷處。

“謝大哥跟我說身後有叛徒的時候,我們誰也沒懷疑叛徒會在山上。”周翡啞聲說道,“都以為消息走漏是因為我身邊的人,我甚至一個人都沒帶,獨自闖了春回鎮,抓了那姓曹的——因為我知道,消息事關軍情,必然是由馬叔你們這樣的老人親自接收送到長老堂的……”

周翡一口氣說到這裡,實在難以為繼,她小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微微彎下腰去,輕而急地連換了數口氣。謝允抬手按在她後背上,將一股帶著冷意的真氣緩緩地推了進去。周翡輕輕地打了個寒戰,多少好過了一點。

為什麼謝允這隨便一個阿貓阿狗都能拎走的“書生”突然成了個高手?此時,周翡已經無暇去想這些了。

她方才趁李妍跳腳罵人的時候緩過一口氣來,悄悄遣了個弟子進四十八寨中報信——曹寧雖然暫時跑了,但他的數萬大軍沒有跟上來。此地只有兩個北斗和一幫黑衣人,不知寨中還剩下多少戰力……倘若拼了,未必沒有留下他們的可能。

周翡此時出面,是想要刻意拖時間,想到哪兒說到哪兒。然而說到這裡,一股突如其來的難過卻後知後覺地沖進了她的胸口。

“馬叔,”周翡扶著自己的長刀,吐出一口帶著涼意的氣息,“四十八寨是你們一手建成、一手維繫的。我們都是從秀山堂,從你眼皮底下拿到名牌的。你回頭看看,滿山的後輩都是你的弟子,都曾經從你口中第一次聽見三十三條門規。你背了無數次的門規,自己還記得嗎?”

她說到這裡,感覺到地面傳來了隱隱的震顫。非常時期,林浩的反應是極快的。

曹寧的反應也是極快的,他感覺到了四十八寨的動作,立刻無聲無息地一揮手,便要令人撤。

楊瑾大聲道:“站住!”

這愣頭青也不管對面是“巨門”還是“狗洞”,當下便要追上去。跟著他的行腳幫見狀,連忙上前助陣。周翡微微避開謝允的手,謝允瞬間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身抓向曹寧。

“風過無痕”獨步天下,謝允幾乎是人影一閃便已經追上了曹寧。谷天璿、陸搖光與寇丹同時出手,謝允近乎寫意地後退一步,十文錢買的摺扇仿佛瞬間長出了銅皮鐵骨,先後從穀天璿的手掌、陸搖光的長刀與寇丹的美人鉤上撞過去,竟然連條裂痕都沒有。

謝允目光一掃,心裡暗歎:罷了,痛快這一回也是痛快。

他的身法快到了極致,從北斗面前掠過,竟叫穀天璿都有些眼花。同時,他手中摺扇轉了個圈,直入寇丹的長鉤之中。寇丹狠狠地吃了一驚——幾次旁觀,謝允竟將周翡破雪刀的“風”一式學了個有模有樣。

寇丹對這一招幾乎有了陰影,當即要甩脫他。

誰知謝允學的只是個形,並不似真正的破雪刀那樣詭譎。那摺扇在他手中轉了半圈,輕輕一卡。接著,一股厚重的內力透過扇子當胸打來,寇丹情急之下竟棄鉤連退數步,甩出一把煙雨濃。

謝允的扇面“唰”一下打開,扇面上“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的題字將一把牛毛小針接了個結結實實,扇面隨即四分五裂。他頭也不回地將那扇子一丟,飛身躍起,躲開穀天璿與陸搖光的合力一擊,把寇丹的美人鉤拎在手中。

這時,林浩親自帶人趕到,只見他一揮手,四十八寨眾人一擁而上,將北斗團團圍在中間,足有百十來人——已經是傾盡寨中戰力。

周翡耳畔盡是刀槍相抵之聲,她卻頭也不抬,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一字一頓地將當年馬吉利說給她的三十三條門規背了一遍。念一條,她便問馬吉利一句“對不對”,及至三十三條門規盡數念完,馬吉利仿佛被人當面打了無數巴掌,眼圈通紅。

周翡盯著他,又說道:“天地與你自己,你無愧於哪個?你說令尊不自量力,將來馬師弟提起你來,該怎麼說?”

馬吉利聞言,大叫一聲,已經淚如雨下。

周翡緩緩站直了,仿佛攢夠了力氣,在等著什麼。

馬吉利果然懂了她的意思,突然掉頭沖進了戰圈。

寇丹被謝允奪了兵刃,短暫地退開片刻,手中扣緊了一大把煙雨濃,打算趁著謝允被穀天璿等人纏住的時候實施偷襲,餘光掃見馬吉利突然靠近,她本來沒太在意,誰知馬吉利一掌向她拍了過來。

寇丹沒料到自己的狗這麼快就反水,忙飛身往後退去,馬吉利一掌快似一掌。

這麼多年,在武功上,馬吉利一直難以真正地躋身一流,這才日復一日地在秀山堂中背門規,說不出是天分還是心性,他始終差了一點。但此時,他卻仿佛突然邁過了某一道門檻似的,掌法中驟然多了種不顧一切的兇狠,失了兵刃的寇丹一時竟有些狼狽。

可是鳴風樓主終究不是那麼好相與的,寇丹連退七步,大喝一聲道:“馬吉利,你將四十八寨賣成了篩子,現在才反水有什麼用?不要你老婆孩子的性命了嗎?”

馬吉利手下一滯,寇丹立刻要反擊。

這時,一柄長刀橫空插入,險些將她手掌削下去。寇丹吃了一驚,驀地移步退開,卻見那方才好似連站都站不穩的周翡竟然再一次拎起了望春山。由於受傷,她的刀無可避免地慢了不少,勁力更是跟不上。可寇丹出身鳴風樓,對殺意最是敏感,此時卻覺得周翡的刀再一次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周翡仿佛眨眼間,便將那些虛的、浪費力氣的、技巧性的東西都去除了,她的刀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竟然完成了一次去繁就簡,每一刀、每一個手腕翻轉,都致命起來。

寇丹心裡微沉,陡然從袍袖中甩出兩根牽機線,這東西周翡本來再熟悉不過,然而一提氣,胸口就跟要炸了似的,她身形不由得微微一滯,竟是慢了一步。周翡當機立斷將望春山往身前一橫,打算用硬刀直接對上這軟刀子。

突然,馬吉利掃向寇丹的下盤,寇丹怒喝一聲,牽機線回手掃了出去,一下纏住了馬吉利的胳膊。

馬吉利竟然不管不顧,同歸於盡似的撲了上去,他的胳膊瞬間便被牽機線絞了下來,血像六月的瓢潑雨,噴灑下來。馬吉利看也不看,一把抓住了寇丹,全身的勁力運於掌中,往她身上按去。寇丹手中的煙雨濃在極近的距離一根不差地全紮在了馬吉利身上,他臉上陡然青紫一片,掌中力道登時鬆懈,卻死死地拽著她沒撒手。

寇丹怒道:“你這……”

她話沒說完,望春山沒有給她機會,一刀從她那美麗的頸上劃了半圈。

寇丹周身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想用盡全力扭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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