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32章 圍寨 · 二

下一刻,警報哨聲大作,無數衛兵傾巢而出,周翡也不知道自己成功沒有,屏息凝神地縮在後院馬棚裡的牆角,在腥臊氣中,一顆心幾乎要從胸口破體而出,握著望春山的手上青筋畢露。也不過就是幾息的光景,周翡卻仿佛挨過了半輩子似的,整個人繃成了一張弓。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聲與叫喊聲才略遠了些。她總算將一口卡在嗓子眼的氣呼了出來,誰知一口氣尚未吐乾淨,又聽見耳畔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而且走得飛快,轉眼到了近前。

周翡眼神一冷。

此地徹底避無可避,她別無選擇,只能殺人滅口。周翡回手拉出望春山,刀光無聲地一閃,分毫不差地架在了來人脖子上,她當即將刀尖往前一送。

這是長刀無可比擬的優勢,刀尖而微彎,只要輕輕一劃,便能從頸側一直抹到喉管,保證對方一聲也吭不出來——然而下一刻,周翡硬生生地止住了刀勢。

她看清了刀下的人。

那是個中年人,兩鬢斑白,並不瘦,但不知為什麼,總有什麼地方顯得特別窮酸。他袖子挽著,有一雙幹粗活的人的手,身上沾著不少草料。周翡的刀太快,中年人甚至沒來得及驚懼,先本能地沖她露出一個慈祥中帶著些許討好的笑容,隨後才發現自己脖子上架著一把通體泛著寒意的刀,那笑容立刻僵在了臉上,一動也不敢動。

他是馬夫嗎?

周翡雖然沒什麼常識,但也大概知道軍中似乎應該有專門管馬的人,應該也屬於軍務,那這個人也是偽朝官兵?

她皺了皺眉,不願意草菅人命,也不想掉以輕心,因此只是一動不動地將望春山架在這人脖子上,預備著他一旦有異動,就立刻給他開閘放個血。

許是她表情平靜,並沒有什麼兇神惡煞般的表現,兩人無聲僵持了片刻,那中年人再次小心翼翼地沖她笑了一下,露出一口坍了半壁江山的豁牙,一看就是窮苦出身。然後仿佛是怕刺激到架在他脖子上的刀一樣,他極輕地動了動嘴唇,用幾不可聞的假聲道:“祝姑娘‘五福臨門’,敢問‘五蝠’是什麼顏色的蝠?”

周翡:“……”

被人一刀架在脖子上,還能問出這種不知所謂的問題,周翡表面平靜實際緊張的心緒被中途打斷,一時有點腦抽,不知怎麼想起邵陽城裡,徐舵主為了賠罪給李妍的那枚五蝠印,便順口道:“紅的。”

那中年人聞言,神色一整,緩緩沖她舉起自己空無一物的雙手,將脖子上一截髒兮兮的細線掏給她看,接著小心地避開望春山的刀鋒,將細線下掛的一截羊骨頭拽了出來。

他在周翡莫名其妙的目光下,將那羊骨握在手中,輕輕一掰,羊骨竟從中間斷成了兩截,中間藏著一個小小的印章——上面畫著五只蝙蝠。

居然真是行腳幫的五蝠印!

在周翡印象中,行腳幫實在算不上什麼好東西,然而總歸不是北朝的人,否則當時楊瑾和徐舵主也不會被她三言兩語擠對得將李妍送回來。

但是她才闖進來,就有個自稱是行腳幫的內應出來接應?這種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實在怎麼看怎麼可疑。何況她擅闖北端王大本營分明是臨時起意,除了謝允,連他們自己人都不知道,這人又是怎麼回事?

那“馬夫”見她一臉不信任明目張膽地流露出來,便道:“小人鄭大,乃‘黃字蝠’,受‘紅徐’之托‘上樑裝耗子’,三個多月了,約了今日‘月上梢頭’,适才聽見貓叫,特來看看,‘老貓’在,小心。”

周翡:“……”

這是哪個地區的黑話?聽不懂!

周翡的目光在望春山上停留了一下,心道:捅死還是留著?

這念頭一閃而過,隨即她收起了望春山——倘若她是那種不分青紅皂白便一定要斬草除根的狠角色,根本不會有此一問,刀刃早已經抹上了這個“鄭大”的脖子。

鄭大還不知道自己方才在生死邊緣上走了一圈,十分和善地沖周翡一抱拳,說道:“跟我來。”

周翡的刀沒還入鞘中,她大概看得出眼前這個人武功不怎麼樣,但是依然沒敢掉以輕心,雖然方才沒捅下去,卻始終留心著此人的一舉一動。就在她陰錯陽差地跟著鄭大在宅院中流竄的時候,謝允那頭稍微遇上了點麻煩。

引開幾個弓箭手而已,本來是件小事,他一會兒就能脫身。誰知哨聲響起的瞬間,一道黑影便突然從那院中飛掠而出,謝允只是餘光掃了一眼,立刻知道不對,撒丫子狂奔起來——那人瘦臉鷹鉤鼻,雖不過普通侍衛打扮,卻絕對是個頂尖高手。

以謝允的輕功,竟然一時沒能甩脫,只見那追兵嘴角突然露出一個冷笑,長袖甩開,“嘩啦啦”一陣響,一只鐵爪淩空拋來,直奔謝允後心。謝允足尖在牆上輕輕借力,羽毛似的飄了起來,在空中轉了個身。那鐵爪發出一聲輕響,像個捕鼠夾子一樣,自己合上了,險險地抓爛了謝允一片衣角,而後隨著風聲被爪後的鎖鏈拽了回去,在空中重新打開,“吐”出了那塊爛布。

謝允穩穩當當地落了下來,伸手在露出中衣的肩上摸了一把,笑道:“好一個扒衣鹹豬爪——北斗破軍前輩,久仰久仰。”

此物其實叫“搜魂絕命爪”,是破軍陸搖光的招牌。

“‘風過無痕。’”陸搖光盯著謝允,沒理會此人的胡說八道,咧嘴笑道,“你又是什麼人?”

謝允像個酸唧唧的書生似的,整了整衣冠,客客氣氣地說道:“一個跑腿的,區區賤名不足掛貴齒。”

“跑腿?”陸搖光盯著他,“什麼時候風過無痕成了爛大街誰都會的功夫了?怎麼,趙淵害死一個親侄兒不算,還培養了一幫贗品留著?”

整肅的腳步聲傳來,謝允目光一掃,只見城中那幫吃屎也趕不上熱的的巡邏官兵總算跟了上來,從幾個方向擁上來,將他圍堵在中間,無數長弓短弩對準了他。

謝允將雙手一背,露出一張幾乎能去拜年的笑臉,說道:“皇宮大內,哪怕贗品,也不能是區區在下這副窮酸樣子啊。‘風過無痕’跑得快,皇上推而廣之有什麼不好,東海那位都沒說不讓,破軍前輩就別跟著鹹吃蘿蔔淡操心啦。”

陸搖光從他身上聞到了熟悉的油鹽不進味,當下也不再廢話,揮手道:“此人是刺客,拿下。”

他話音未落,圍成了一圈的弓箭手手中流矢齊發。

謝允瞳孔一縮,猛地往後躺倒,平著便從牆上“摔”了下來。流矢帶著勁風紛紛與他擦肩而過,矮牆暫時成了他的屏障。陸搖光的大鐵爪自上而下抓了下來,要趁他變換身形時給他一下。

誰知謝允竟以這平躺的姿勢落了地,手掌扭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仿佛折斷一般從背後伸出,輕輕一撐,他往後滑了一尺多遠,鐵爪在千鈞一髮間正好落在他兩條長腿之間。

謝允一翻身從地上躥了起來,笑道:“原來不是‘扒衣鹹豬爪’,而是‘斷子絕孫爪’啊!破軍狠辣果然並非浪得虛名,在下佩……”

他說到“佩”的時候,已經流星一般地沖圍過來的官兵撞了過去。為首的人手中拿的不是連弩,剛射出一箭,還沒來得及換,謝允已經沖到了眼前,不知是不是方才周翡強行撕開衛兵包圍圈的時候太血腥暴力,這幾個兵好似沒從她手撕活人的陰影裡出來,一見謝允沖過來,先慌了。

“……服得很——”謝允將長袖一甩,沖著有些畏懼的官兵一聲怪叫,“哇!”

好幾個人本能地抱住頭。

謝允毫不客氣,直接踩著人頭跑了過去,陸搖光才不吝惜小兵性命,搜魂絕命爪一刻不停地追上來,抓了兩次,沒抓到這滑不溜手的“刺客”,反而傷了不少自己人。

謝允火上澆油道:“打得好!”

說完,他專門往人多的地方沖,弄得好一陣人仰馬翻。而就在這時,又有尖銳的哨聲響起,眾人連同謝允在內,都是一驚。

只聽那邊喊道:“有刺客!來人,抓刺客!”

陸搖光大怒,隨即明白過來,自己居然中了人家的調虎離山之計!

謝允心裡“咯噔”一聲——周翡還是急躁了。

而真刺客周翡正莫名其妙地趴在房檐上,心裡納悶道:抓誰呢?

那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鄭大對這宅子裡衛兵分佈、弓箭手死角一清二楚,一路有驚無險地將周翡帶進了內宅附近,再往裡,憑他的武功就進不去了。

這大宅子外面看起來十分氣派,後院卻有幾分平民氣,既沒有小樓,也沒有站滿弓箭手的樓頂。周翡滿心戒備與疑惑,心道:那曹胖子躲在這兒嗎?

她沒有貿然行動,在牆根躲了半晌,謹慎地搜索落腳的地方。然後她看見了一只壁虎,正順著牆角往上爬。

周翡靈機一動,跟著壁虎一起趴在牆上,趁著院子裡的侍衛一轉身,她四腳蛇似的幾下躥上了屋頂——那裡正好有一棵遮陰的大樹,藏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是不能夠的,但以周翡的身形,蜷縮一下還勉強能擋住。

此時離目標已經很近了,周翡屏住呼吸,花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工夫,才將一塊瓦片悄無聲息地揭下來。

她心裡先是一喜——那曹寧正在屋裡,非常好認,因為體形十分“特立獨行”。

隨即又是一沉——北端王身邊有幾個貼身護衛,其中一個雖然打扮成了個普通的男侍衛,但離近了一看,周翡還是一眼認出來了,那是寇丹。

周翡能靠一把望春山纏住寇丹,已經是超常發揮,如果單打獨鬥時間稍長,她絕不是寇丹的對手,更不用提從她手中挾持北端王了。

然而只差最後一步,她又怎麼能甘心功敗垂成?

周翡的心在狂跳,然而怕寇丹察覺,愣是沒敢大喘氣。她強行將自己的氣息壓成若有若無的一線,然後入定似的閉上眼。千錘百煉過的精力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集中起來,掃蕩一般將雜念清除乾淨,周翡一動不動地模擬自己如何闖進去,寇丹會如何反應……就在她心裡已經跟寇丹大戰了幾百回合的時候,聽見了外面大叫“抓刺客”的動靜。

周翡驀地睜開眼,心想:謝允?

隨即又搖頭,感覺不太像——因為動靜越來越大、越來越近,謝允分明是幫她引開視線,不大會又把人引到這邊來。

那麼……

她突然想起那等在門口,滿嘴黑話,莫名其妙帶她進來的鄭大。難道他要接應的另有其人?

就在這時,外面已經響起了刀兵之聲,寇丹一揮手,屋裡的幾個近衛都戒備起來,幾個人將曹寧團團圍住,剩下的出去探查。

曹寧放下手中的書卷,詫異道:“現存的高手中,還有行事這麼衝動的?”

寇丹自然而然地認為屋外的人是周翡——眼見中計,那小丫頭說不定會想到釜底抽薪這一招,但是她並不怎麼在意。寇丹承認周翡的破雪刀有幾分樣子,乍一看確實唬人,然而刀法厲害,不代表她能從自己手裡帶走人。她不怎麼在意地一笑,取出袖中長鉤:“王爺不必……”

寇丹話沒說完,突然一樣東西破窗而入,一個近衛眼明手快地將那東西挑起來扔了出去,不料那玩意兒在空中炸了,土灰胡椒麵噴得到處都是——倘若不是那近衛手快,指不定已經見屋裡炸成雲山霧繞的“南天門”了。

寇丹:“……”

這麼下三爛的手段實在不像四十八寨那群名門正派的風格。

衛兵們很快反應過來,裡三層外三層地將曹寧所在的屋子圍了起來。

只見外面闖進來的是一幫衣衫襤褸的歪瓜裂棗,扔進流民堆裡能以假亂真,身上打著補丁,有手持魚叉的,有拿著馬鞭的,還有個人手持一塊邊角處鑲了刺的抹布上下翻飛,每個人身上都仿佛寫著“我是流氓”四個大字,唯獨領頭一人手持雁翅刀,年輕英俊且十分正派……就是有點黑。

周翡目瞪口呆,來的人她竟然還認識——是那黑傻麅子楊瑾和給他幫忙的行腳幫!

周翡心念一轉,立刻明白了。

鄭大是行腳幫的人,不知怎麼混進了北朝官兵中,本來是約好了給他們引路的,誰知誤打誤撞便宜了她。結果楊瑾他們沒找著接應的人,一時不慎又被巡邏衛兵發現,只好鬧出老大動靜來硬闖!

這內應也太不靠譜了,行腳幫怎麼還沒滅門呢?

寇丹一揮手拍散繚繞身前的煙塵,秀眉一皺:“你們不是四十八寨的人,報上名來!”

楊黑炭冷哼一聲,上前一步道:“就憑你辦出來的事,人人得而誅之!報名?你配?”

周翡:“……”

這黑炭還學她說話!

曹寧微微一揚眉道:“我聽說那李瑾容軟硬不吃,從不與外人來往,你既然不是四十八寨的人,為何跑來多管閒事?”

楊瑾理所當然地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難道還要挨個兒認識過來嗎?”

“路見不平,”曹寧笑道,“那邊山上現在正打得熱鬧,你不去拔刀,跑到這裡來做什麼?是誰告訴你本王在此的?”

楊瑾:“……”

房上的周翡恨不能摘片樹葉擋住眼睛,頭一次有種感覺,自己上次在邵陽為了贏這個楊瑾耍的詐……好像有點欺負人。

幸好旁邊行腳幫的人還比較機靈,眼看楊瑾要將他們賣個底掉,當即便上前一步打斷他道:“少廢話,殺曹狗!”

此言一出,無數附和。

楊瑾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被人套話了,有點惱羞成怒。不過他說話不成,做打手總歸還是可以的,楊瑾手中斷雁刀一震,曾經讓周翡頭痛無比的輕響聲“嘩啦啦”一片,他一馬當先地便沖了進來。

周翡總算有機會見識到真正的斷雁十三刀,只見那寬背的大刀在楊瑾手中,與紀雲沉的斷水纏絲是兩個極端,一個極暢快,一個極狡詐。楊瑾的刀鋒毫無花哨,實實在在是一點一滴磨煉出來的,一起一沉都扎實無比。

原來這就是謝允所說的“扎實”的刀法!

如果給他上下兩層豆腐,叫那快刀只能切上層的,楊瑾能在眨眼的工夫揮出數刀,使上層的豆腐絕無一絲粘連,下層的豆腐絕無半個破口。

這就是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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