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32章 圍寨 · 一


二十多年了,從當年李徵護送後昭皇帝南渡歸來,收容義軍首領,占山插旗到如今,就走到頭了嗎?

謝允是個雖然沒事自己胡思亂想,但臨危時不失條理的人才。

滿城披甲執銳之師,他手中有一眾驚慌失措的百姓,幾十個不聽調配的江湖小青年,以及一位來去如風、刀鋒銳利……但時而不辨東西的本地女俠。

然而即便這樣,謝允愣是讓周翡打了個迅雷似的急先鋒,之後利用小巷和沿途空出來的家宅打掩護,小手段層出不窮,將大多數人全須全尾地帶出了周翡一把刀撕開的包圍圈。

無論是江湖人還是普通人,在極端情況下都能發揮最大潛力。除了行動不便的老人和腿短的孩子被幾個弟子背在身上,其他人撒丫子往南方密林中狂奔而去,偽朝官兵追出了數裡,終於是“強龍不壓地頭蛇”,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消失在大山深處。

小鎮上,北端王曹寧聽聞這消息,倒是不怎麼意外,只是有點失望地將茶杯放下。過度的肥胖似乎給他的骨頭和臟腑造成了極大的壓力,這使他一舉一動似乎都十分小心,反而有種靜止的優雅。

陸搖光跟寇丹對視一眼,沒敢接茬兒。

“果然還是跑了,他們突襲那宗祠的時候我就有這個預感。”曹寧歎了口氣。

陸搖光道:“下官有一事不明,殿下當時以身犯險露面,難道是為了誘捕那膽大包天的女孩子嗎?”

“女孩子?”曹寧笑了起來,“我對女孩子不感興趣,女孩子見了我通常只會噁心。有一些教養不好的會讓我也跟著不高興,至於那些懂得跪在地上溫柔討好的女人又都太蠢,偽裝一戳就破。她們的眼神、一顰一笑中都會明明白白地洩露出真實的想法——比如覺得我是一頭豬,看著倒胃口。”

陸搖光無法就這句話找出可以拍馬屁的地方,頗為憋悶。

幸虧,北端王沒有就此展開討論,很快便說回了正事:“我感興趣的,是寇樓主提到的另一個人。此人應該也在下山的隊伍中,聽你描述,此人相貌做派我都覺得有點熟悉,很像是一位故人。”

陸搖光和寇丹對視一眼,寇丹微微搖頭,顯然也不知道他說的是哪一位。

曹寧卻不往下說了,只是笑眯眯地吩咐道:“罷了,緣分未到,依計畫行事——此地太潮了,先給我溫壺酒來。”

周翡派出幾個弟子前去探查追兵,雖然沒割到曹寧和寇丹的腦袋,但她掃了一圈自己撈出來的人,還是頗有成就感,忍不住扶著旁邊一棵古樹喘了口氣。跟她一樣松了口氣的弟子不少,眾人大多不明就裡,雖然跟說好的不一樣,但僅就成果來看,還以為這是一次大成功,紛紛不怎麼熟練地推拒起鄉親們的拜謝。

周翡閉了閉眼,感覺這一次與敵人“親密接觸”讓她心裡的疑慮少了不少。

這麼順利,不可能有叛徒吧?“內奸”之說果然只是謝允的疑神疑鬼,根本沒發生過,幸好當時沒有直接撤。

不料她心裡方才亮堂一點,就看見謝允捏著一根小木棍蹲在一邊,一臉凝重。

周翡一見他這臉色,心裡立刻打了個突,神經再次緊繃起來:“又怎麼了?”

謝允沉聲道:“我們出來得太順利了。”

周翡:“……”

順利也不行?是不是賤得骨頭疼!

謝允將小木棍一扔,詐屍似的站了起來,就在這時,有個弟子大聲叫道:“周師妹,你快看!”

周翡順著他手指方位驀地抬頭,只見四十八寨的東邊山坡上濃煙暴起,竟是著了火,並且不止一處。

周翡訝然道:“他們提前攻山了?不……等等!那個曹胖子不還在鎮上嗎?”

她話音未落,便聽見東坡響起隱約的哨聲,山上崗哨顯然反應非常及時,林浩接過她的信,知道東邊是重點戰場,因此並不慌亂,山間火光很快見小,不過片刻,便只剩下黑煙嫋嫋。

由此可見,東坡的防衛比平時重不少。

可過了一會兒,周翡心裡的不安卻越來越濃重——怎麼沒動靜了?

謝允眉心一跳,低聲道:“不好。”

他話音未落,成群的大鳥突然自西邊飛過來,一撥接一撥。從周翡他們的位置,看不清山中端倪,只聽見鳥叫聲淒淒切切,椎心泣血似的。周翡的眼角跳了起來——即使她從未到過兩軍陣前,也知道那日穀天璿和寇丹突襲洗墨江的時候,山中沒有這麼大的動靜。

也就是說,去西邊的絕不只是那幾十個北斗!

那麼方才東坡的火是怎麼回事?敵人試探四十八寨防務嗎?

周翡他們一邊搜尋敵軍主帥所在位置,一邊隨時給寨中送信。他們先前都以為北斗做先鋒只是個幌子,不管北斗從何處出現,敵軍主帥所在才是重頭戲,誰知道北端王竟然親自留在一個鳥不拉屎的鎮上,拿自己當幌子!

倘若林浩聽了她的話,將防衛側重放在東坡,那……

謝允的懷疑竟然是對的!從下山開始,他們的行蹤對敵人來說就是透明的,所有傳往山上的消息都同時落入了另一個人的耳朵。北端王曹甯利用他們作為攻寨的敲門磚!

如果北端王露面的那一刻,周翡便立刻信了謝允的判斷,立刻傳話回寨中,或許有一線的可能性趕得上——如果她沒有那麼盲目自信,如果不是她自作聰明……

旁邊有個弟子驚駭地喃喃道:“阿翡,怎麼回事?這……這是出什麼事了?”

周翡耳畔嗡嗡作響,說不出話來。

謝允猛地從身後推了她一把,周翡竟被這只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手推了個趔趄,撞在旁邊一棵松樹上。吳楚楚塞給她的雞零狗碎都在懷裡,正好硌在了她的肋骨上。

謝允一字一頓地道:“你要是早聽我的……”

周翡一瞬間以為他要指責她“早聽我的,哪兒至於這樣”,這話無異於火上澆油,她胸口一陣冰涼。誰知謝允接著道:“……也不會當機立斷派人送信的,因為你肯定會發現自己無人可信,你會首先帶人撤出城中,再親自跑一趟。這一來一往,無論怎樣都來不及,懂嗎——否則你以為曹寧為什麼敢大搖大擺地從你面前走過?他早算計好了!”

周翡狠狠一咬嘴唇。

她仿佛已經聽見山間震天的喊殺聲。

曹甯數萬大軍,就算四十八寨仰仗自家天險和一眾高手,又能抵擋到幾時?何況林浩收了她的消息,這會兒根本來不及反應。

二十多年了,從當年李徵護送後昭皇帝南渡歸來,收容義軍首領,占山插旗到如今,就走到頭了嗎?

謝允凝視著她。

周翡在他的目光下靜默片刻,突然站直了,猛地轉身,大聲說道:“諸位,別忘了我們最開始下山是因為什麼。”

眾人一靜,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如果說最開始,“如何用自己的信念去影響別人”,是謝允一步一步教她的,那周翡此時便可謂是一回生二回熟。她眼神堅定得紋絲不動,讓人一點也看不出來她方才的驚慌失措。

“咱們是因為山下落在偽軍手中的鄉親們。”周翡擲地有聲地道,“山上愛怎麼打就怎麼打。怎麼,難道林浩師兄、趙長老和張長老他們還會不如咱們嗎?這麼多年,姓曹的哪天不想一把火燒了四十八寨,哪次成功過?別說區區巨門和破軍,貪狼沈天樞沒親自來過嗎?還不是怎麼來的怎麼滾!”

眾人一時鴉雀無聲,神色卻鎮定了不少。也幸虧她帶來的都是林浩挑剩下的年輕人,換了那群老狐狸,可萬萬沒有這樣好糊弄了。

周翡一邊說,一邊在心裡飛快地整理著自己的思路,漸漸地,一個瘋狂的計畫浮出水面。

她鎮定地把人員分成幾組,分別去巡視四下,趁山上打得熱鬧,他們先去救那些被曹寧扣下的無辜村民,把人都疏散開,這樣到時候打起來,省得四十八寨處處被掣肘。同住這一片地方,很多人家與周圍村鎮都有親戚,往日裡走動也十分頻繁,剛剛從宗祠中放出來的一幫青壯年自告奮勇前往帶路。

她三言兩語將人員安排好,眾人分頭散去,有一個弟子忽然問道:“周師妹,你幹什麼去?”

周翡看了那弟子一眼,心裡本能地浮現了一個懷疑,想道:別人都不問,就他問,難道他就是那個叛徒?

她便面不改色地說道:“我要抄近路回去找林師兄,告知他山下情景……哪怕可能晚了,不過誰讓我不見棺材不掉淚呢?”

那弟子神色一肅,再不多嘴。

謝允一直沒吭聲,直到周圍已經沒有其他閒雜人等,他才跟上周翡:“你還是要回山送信?”

周翡回頭看了他一眼。

“哦,”謝允果然是個知己,一個眼神就足夠他了解前因後果了,他點頭道,“懂了,你沒打算做什麼‘不見棺材不掉淚’的無用功,你只是隨口把無從證明真偽的人支開,現在回去是要刺殺曹寧。”

周翡面無表情地道:“你想說什麼?”

謝允腳步不停,說道:“不,沒有,是我的話也會這麼辦,這是唯一一線生機。”

周翡頭也不回地道:“知道只有一線生機……你還敢跟來?”

“不跟著怎麼辦?”謝允歎了口氣,“英雄,先往右拐好不好?再往前走你就真的只能回寨中送信了。”

周翡:“……”

帶著謝允也沒什麼,動起手來他雖然幫不上什麼忙,但潛伏也好,逃命也好,都絕不拖後腿,萬萬不會需要別人勻出手來救他。

去而複返,周翡看清了小鎮刻在石碑上的名字——春回鎮。

大約是周翡他們鬧了一場,此時,鎮上的防衛緊了許多。周翡雖然心急如焚,卻沒有冒進。謝允說得對,急並不管用,行刺最忌諱心急,既然是一線生機,抓住才有意義。

兩人沒有累贅,仗著謝允神出鬼沒的輕功和鎮上豐茂的樹叢,圍著曹寧落腳之處轉了好幾圈,迂回著靠近,隨時捕捉機會。然而走了幾圈就無法靠近了——屋頂上的弓箭手有站著不動的,也有四下巡邏的,動靜互補,根本不給他們機會。

周翡“沉穩”地等了片刻,剛開始還行,但她畢竟不是真正的刺客,一刻的工夫過去,她裝得再平靜,也不免開始急躁起來,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望春山的刀柄。

謝允忽然握住她的手。

周翡一哆嗦,差點將他甩開。

謝允卻沒放,掰開她的掌心,寫道:“換防。”

隨即他一指自己,又指向一個方向。

周翡看懂了,謝允的意思是,他露面,從另一邊引開弓箭手的視線,換防的時候,那些靜止不動的弓箭手會鬆懈,謝允這時候闖入,很容易帶走他們的視線,周翡可以試著抓住那個機會混進去。

周翡皺起眉。

然而也不知道是謝允碰了巧,還是他竟然熟知偽朝軍中的規矩,還不等周翡做出什麼回應,便聽見那院裡傳來一陣吆喝,只見房頂兩側搭起了梯子,新一批弓箭手要往上爬,居然真是要換防了。

毫無準備的周翡倒抽了口氣,回手去拽謝允——那人卻已經飛快地躲開了。便見謝允眼角一彎,無聲地沖她一笑,得意揚揚地比了個大拇指。

這種時候就不要忙著吹牛皮了!

下一刻,謝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快地將自己豎起來的拇指湊在嘴邊親了一下,往周翡臉頰上一按,然後人影一閃,已經不見了。

周翡:“……”

姥姥!

謝允刻意露面,卻沒有刻意減慢速度,屋頂的弓箭手只見什麼東西從樓下閃過,根本看不清是人是鳥,本能一驚,正在換崗的兩撥人馬全都下意識地拉起弓弦,搜索那道影子。

周翡趁著這一瞬間,硬著頭皮飛身躍入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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