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31章 死生不負 ·二


約莫一炷香的工夫過後,周翡揣著林浩給的權杖走出長老堂,一抬頭,卻見吳楚楚正在李妍的陪同下等著她。東邊已經泛起魚肚白,周翡一整宿兵荒馬亂,沒顧上管她,想來吳楚楚肯定也聽見了寇丹那些污蔑吳將軍的話,還不知做何感想。

周翡有些愧疚,腳步一頓,向她轉過去。

可還不等她開口,吳楚楚忽然上前一步,將自己脖子上的長命鎖摘了下來,遞給周翡。

周翡一愣。

接著,吳楚楚又摘下了身上的耳墜,手鐲——連頭上一支素色的小釵都沒放過,一股腦兒地塞進周翡懷裡。

旁邊的李妍嚇了一跳,忙道:“吳姑娘,我姐不收保護費,你……”

吳楚楚道:“我身上不怕燒的東西都在這裡了。”

周翡倏地抬眼——原來吳楚楚心裡一直知道仇天璣喪心病狂地搜捕華容鎮,是跟她有關!

吳楚楚眼睛裡有淚光閃過,但很快又自己憋回去了。

“我沒聽說過所謂的‘海天一色’,”她一字一頓地說道,“我也……知道你現在還有要緊事,不見得願意幫我保管這些雞零狗碎的累贅,但我不相信別人,只相信你。”

李妍不知前因後果,聽見這前言不搭後語的幾句交代,一腦門的茫然。周翡心下卻十分了然,她將吳楚楚交給她的東西用細絲絹包了起來,貼身揣進懷中,沖吳楚楚一點頭:“多謝,放心,死生不負。”

說完,周翡正要走,身後卻又有個人叫住了她:“慢著,阿翡,我同你說幾句話!”

她一回頭,見是馬吉利沉著臉向她走過來,周圍幾個年輕弟子沖他行禮,這平日裡最是笑臉迎人的秀山堂總管居然理都沒理。

周翡詫異道:“怎麼,馬叔也要跟我們一起去嗎?”

馬吉利沒接話,有些責備地看著周翡,兀自說道:“我要是早知道有這一出,當初在邵陽,就不該答應把你帶回來。”

周翡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長老既然已經發話,是沒有我置喙的餘地了。”馬吉利憂心忡忡地看著她道,“馬叔跟你說過的話,你還記得嗎?”

他說過好多,周翡絞盡腦汁地想了想,沒想出是哪一句,便訥訥道:“呃……記得,馬叔在秀山堂上說過,‘無愧於天,無愧於……’”

“不是這句,”馬吉利皺眉打斷她,“我頭幾天才和你提過我那短命爹的事,這就忘了?”

周翡頓了頓,隨即伸手一攏亂髮,笑了:“哦,想起來了,‘倘若都是棟樑,誰來做劈柴’那句,對不對?”

身邊有人聽見了,都不由得停下腳步。

周翡不過才出師,就能在洗墨江邊逼退寇丹——別管用的什麼刀什麼法——如果這都能算劈柴,別人又是什麼?馬吉利雖然資歷老輩分高,可他要是真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本事,也不必一直窩在秀山堂跟一幫半大孩子打交道,他這以老賣老的一番話說在這裡,有點不合時宜了。

周翡倒是頗不以為忤,驚才絕豔的人物她一路見得多了,譬如段九娘和紀雲沉等人,不都是少年成名的天縱奇才嗎?還不是一個個混成那副熊樣,真沒什麼好羡慕的,劈柴就劈柴唄。

她只是平平淡淡地說道:“馬叔,劈柴也有劈柴的用場,有頂天立地的,也有火燒連營的,您看,我這不是正要去燒嗎?”

馬吉利搖搖頭:“你不是劈柴,劈柴尚且能安居於鄉下一隅。很多人武功智計雙絕,卻往往陷於‘孤勇’二字,到頭來往往為自己的才華所害。我爹,還有當年那些像他一樣的人都是這樣。阿翡,馬叔看著你長大,不忍心見你落得這樣的下場,聽林長老的,帶人速速離開……”

“還有我外祖。”周翡道。

馬吉利一怔。

“多謝馬叔,您說得對——可若說起死於孤勇之人,可不止令尊了。我外祖,我二舅,二十年前的山川劍……不也都是一樣嗎?死得其所,未必不是幸事。”周翡正經八百地沖馬吉利行了個晚輩禮。

當她從一而再,再而三的迷茫與困頓中殺出一條血路,決心撇去一身的懶散與任性時,便幾乎不再是那個在家和李瑾容冷戰慪氣的小小少女了。馬吉利一時恍惚,竟隱約在她身上看到了一點舊時南刀李徵的影子。

只有她微微揚眉,挑起嘴角一笑時,依稀還留著少年人固有的桀驁和驕狂,周翡道:“何況死的可不一定是我——屆時倘若有需要山上配合之處,還要勞煩馬叔溝通消息了,保重。”

她一番話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跟著她的一幫年輕弟子聽聞偽朝大軍圍城,早就熱血上頭,磨刀霍霍地想沖下山去,一直被趙秋生嚴令禁止,心裡要多憋屈有多憋屈,只是沒人敢擅闖長老堂請願。

偏偏周翡敢了,還做到了。一幫小青年腰杆不由自主地跟著直了幾分,在她身後會聚成了一幫,儼然已經將她當成了領頭人。

剛走出不遠,周翡便聽有人輕笑道:“說得好。”

她一抬頭,見謝允那落跑的混帳蝙蝠似的將自己從一棵大樹上吊了下來,他雙臂抱在胸前,正滿臉促狹地望著她。

周翡手心裡長了痱子一樣瘋狂地癢了起來。

謝允一翻身從大樹上落了下來,步伐縹緲地落在周翡幾尺之外,不等周翡開口,便搶先說道:“要摘人頭,也得先知己知彼。我看你淨顧著吵架,便趁方才那點工夫繞著四十八寨轉了一圈——你們寨中總共三層崗,不算洗墨江,最外圈共有三十六處,其中六處昨夜遭襲,一處被破,林長老緊急命人設伏,讓偽朝大軍吃了悶虧,逼他們倉皇撤退。這三十六處,有的地方適合打伏擊,有的地方險峻不易攀登,各有特色。敵軍主帥手上有寇丹,對四十八寨的地形肯定有數,即便是圍在山下,也必會有的放矢,咱們可以試著推斷一下此人身在何處——怎樣,周迷路,要不要本王帶路?”

周翡琢磨了一下,認為他說得有道理,便暫且決定“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將謝某人欠的那頓揍先記了賬,問道:“你從洗墨江躥上去就沒影了,怎麼知道我要幹什麼?”

謝允直直地看進她的眼睛,露出十分明亮的笑容和一口整齊的小白牙,說道:“心有靈犀一點通唄。”

周翡:“……”

剛才那筆賬記虧了。

謝允察言觀色的本領已經爐火純青,見周翡的眼神裡帶出了星星之火,當即在她“燎原”之前搖身一變,裝出一副正經人的樣子,一邊走,他一邊細細講起四十八寨的崗哨位置與山下眾多小鎮的對應關係:“四十八寨的崗哨,以西南方向最為密集,剩下的從西南坡到洗墨江,從密轉稀,但如果是我,我會選擇西南角為突破點……”

周翡立刻接話道:“因為崗哨稀疏的地方必有天塹,密集處地形相對平緩,才會用人手補齊,天塹是人力不能彌補的,他們人多,反而不怕崗哨密集。”

“不錯!我就說咱倆心有……”謝允見周翡摸了摸刀柄,忙從善如流地話音一轉道,“咱倆那個……英雄所見略同——但是受襲的六個崗哨都靠東邊,你猜這又是為什麼?是敵軍主帥特別蠢嗎?”

周翡覺得心跳加快了些,不知為什麼,她分明也奔波許久,但謝允一個個問題拋出來,她卻有種莫名其妙的亢奮,反應比平常快了不少。聞聲,她略一思索便脫口道:“因為洗墨江地勢高,在山崖上能看見西南坡,如果敵軍選擇西南作為突破口,那北斗與鳴風在洗墨江的調虎離山就玩不轉了。”

謝允沉默了下去。

周翡忙問道:“怎麼,不對?”

謝允像煞有介事地歎道:“長得好看就算了,還這麼聰明,唉!”

周翡明明知道這小子又在撩閑,卻一時不知這句話該怎麼往下接,當場居然有些窘迫,別無選擇,只好“動手不動口”,用長刀在謝允膝窩裡戳了一下:“你哪兒來那麼多廢話?”

謝允嬉皮笑臉地閃開,繼續道:“不錯,既然洗墨江的穀天璿退避,他們第一輪陰謀敗露,自然也便不必避開西南坡。如果敵軍主帥腦子正常,他會在圍山之後從東往西,將山下小鎮掃蕩一番,然後重整兵力,重兵壓上西南坡,就算用人填,也將那寨門砸開。”

周翡忙道:“那我們就去……”

謝允擺擺手打斷她,又道:“這不過是些常理的想法,你略一思量就能想到,對不對?”

周翡點點頭。

謝允好似怕冷,將雙手攏入長袖,邊走邊說道:“所以不對。天下只有一個四十八寨,來人能驅使兩大北斗給他當嚮導,親自前往攻打固若金湯的四十八寨,他會是能用‘常理’揣度的常人嗎?如果真是,那他昨天晚上就不會支使穀天璿他們弄那一出聲東擊西,直接大兵壓境強攻不行嗎?”

周翡不是頭一次從這個角度思考問題——對付楊瑾那次,她就是暗自將楊瑾的心態揣度得透透徹徹的才僥倖勝了一場。可相比偽朝的敵軍主帥,楊瑾那點小心眼簡直就像天真的幼兒一樣淺顯易懂了。

謝允又道:“你再想,此人為何要圍攻山下小鎮?他難道看不出來山下住的都是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嗎?”

周翡想了想:“為了讓功勞看起來大一些?”

“不止,”謝允幾乎帶了些許嚴厲,丁點提示都不給,只是道,“再想。”

周翡皺了皺眉,完全弄不清謝允到底是怎麼在“討人嫌地撩閑”和“正經八百地指導”中變換自如的。

謝允斂去笑容,正色道:“世間有機心萬千,就算別人掰開揉碎了告訴你,你也只會當成獵奇的危言聳聽,新鮮片刻,聽過就忘。非得自己細細揣度過,才能了解其中幽微之處。”

周翡走江湖的時候,可謂是心粗如棍,連來路都懶得記。她性格中有種渾然天成的迷糊和與世無爭,然而此時,她卻沒有“為什麼我要挖空心思揣度這些齷齪的人”這種天真的問題,反而十分服氣地順著謝允的話音沉下心,來回思忖半晌。

“因為……”好一會兒,周翡才有一點不自信地說道,“我好像記得九娘說過,當年是貪狼、巨門、破軍與廉貞等人暗算了我外公,但終於還是無功而返。這回帶兵的人不是沈天樞,巨門和破軍兩個人只能算是個領路的,攻打四十八寨並非北斗主導。如果他辦到了沈天樞當年沒有辦到的事,一定會顯得北斗非常無能,那麼穀天璿和那個破軍不見得願意受他差遣……”

謝允面帶鼓勵地沖她點點頭。

周翡又道:“所以他圍攻山下小鎮,栽贓鎮上百姓都是匪党,是為了營造出一種……我們並不是一夥隱居深山的江湖人,而是一隊自封為王的造反私兵,有數萬大軍,囤糧積銳的造反勢力?這樣一來就變成‘平叛’了。當年北朝正與南朝對抗,大軍無暇他顧,只派了幾個北斗黑衣人,在此處受挫是理所當然的。”

謝允轉開視線,沒去看她,只是露出一點吊兒郎當的笑容,死沒正經地道:“越來越喜歡你了,怎麼辦?”

周翡被他打斷思路,沒好氣地道:“憋著。”

“敵軍這位主帥明顯又想拉攏北斗,又想自己爭功邀寵。”謝允緩緩地說道,“因此如果他直接動用重兵壓境,北斗就真只剩下一個帶路的功勞了。如果我是敵軍主帥,用兵計畫中必然會重用北斗,盡可能做到‘兵不血刃’,這樣一來,不但北斗會承我的情,我自己也會落下一個‘用兵如神’的名號,豈非名利雙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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