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30章 透骨青 · 四

周翡彎腰去扶魚老,她低下頭的時候,洗墨江的濤聲匯成一股,沉重地湧入她的耳朵。她扶起魚老沉重的身體,想起自己被困在洗墨江中,魚老第一次逼著她坐在駭人的江心閉上眼“練刀”。

“一味地瞎比畫是沒用的,外面老藝人領的猴翻的跟頭比你還多,它會輕功嗎?你只有靜下來,不要急,也不要慌,把心裡的雜念一樣一樣地取出來扔開,才能看清你的刀,不然你還指望能成什麼大器?我看哪,滿江的牽機線,至多能把你培養成一只上躥下跳的大跳蚤。”

“不要急,也不要慌,把心裡的雜念一樣一樣地取出來扔開。”周翡深吸了一口氣,默念著這句話,她彎著腰,在魚老身邊站了好一會兒,眉目低垂,看起來就像是在聆聽死者的耳語一樣。

不錯,她還沒死到臨頭呢!

周翡毫無預兆地站直了,剛好錯過謝允來扶她的手。她像一根沒怎麼準備好的細竹,還不如木柴棍粗,隨便來一陣風也能壓彎她的腰。但每每稍有喘息餘地,她又總能自己站好。

謝允蜷起手指,有些驚愕地看著她。

“來兩個師兄,”周翡吩咐道,“把魚太師叔抬上去。有人會操縱牽機嗎?算了,都不會,我試試,等我打開牽機,抬著魚老跟我一起去長老堂。”

旁邊有人忍不住問道:“把魚老抬到長老堂?”

周翡道:“不錯,等討回了兇手的腦袋,回來一起下葬。”

一幫年輕弟子突逢大事,未免都有些六神無主,聽她一字一頓十分堅決,本能地順從了這個命令,立刻找了幾個人上前,輕手輕腳地將魚老的屍體抬走,順著來時的繩索重新爬了上去。

周翡又沖李妍道:“叫你下來,本想讓你給魚太師叔磕個頭,來不及了,你先上去等我吧。”

在岸上時,周翡對李妍來說,雖然厲害,但只是個值得崇拜的朋友、姐妹。然而此時,李妍突然覺得她變成了林浩師兄、趙長老,甚至李大當家,成了某種危難時候可以躲在她身後的人。

李妍本能地順從了她的話,再怕高,也沒敢囉唆,一咬牙一跺腳,她深吸一口氣,牽住一根繩索,閉著眼爬了上去。

周翡見她已經上了半空,這才循著記憶,推開了魚老控制牽機的機關牆。

謝允雙臂抱在胸前,看著她站在錯綜複雜的機關面前。

周翡沒貿然動手,好像仔細回憶著什麼似的,來回確認了幾遍,她才小心翼翼地撥動了一下牆面的機關。洗墨江中傳來一聲巨響,平靜的波濤聲陡然加劇,江心小亭的地面都震顫了起來。

周翡立刻意識到自己動錯了——魚老說過,牽機亂竄的時候都是鬧著玩的,平靜無聲地潛伏水底,等著一擊必殺才是全開的狀態——她連忙又把推開的機關扣了回去,那熱鬧的“隆隆聲”這才告一段落。

謝允在旁邊看了一眼,插話道:“不對吧,艮宮為‘生’,我猜你這是讓牽機‘退下’的意思。”

魚老曾經多次在她面前演示過怎麼操控牽機,可惜周翡眼大漏光,全當了過眼雲煙,沒往心裡去過,這會兒只能憑著一點模糊的印象和連蒙帶猜試探著來。聽了謝允像煞有介事的點評,她便回頭問道:“你會嗎?”

“奇門遁甲懂一點皮毛。”謝允道,“牽機?看不懂。”

周翡帶了幾分驚詫看著他,沒料到世上居然還有謝允不知道的。

謝允坐在魚老的桌子上,也不幫忙,也不催她,只是意味深長地盯著她看,看得周翡忽然有點不自在,下意識地抬起袖子在臉上抹了兩把,吩咐道:“不會的都別搗亂,出去等我,看見牽機有什麼異動再回來告訴我。”

除了謝允不肯聽話,其他弟子們聽了,便都魚貫而出,到江心小亭外面了望牽機的動靜。

周翡想了想,伸手在自己耳根下比畫了一下,記得魚太師叔那個小老頭大約也就這麼高,然後她在謝允哭笑不得的表情下,屈膝讓自己矮了半頭,回憶著魚老每天念念叨叨地站在這裡的場景。

周翡記得他有一套隨性而至的口訣,好像是:“一二三四五……”

她橫著在牽機牆前挪了幾步,試探著撥了視線前第五道鎖扣,洗墨江中傳來悶雷似的聲音。

“這回有點像了。”周翡嘀咕道。

謝允奇道:“下一句難不成是‘上山打老虎’?”

周翡:“……閉嘴。”

謝允猜得忒准,可能是天下不著調的男人特有的心有靈犀——下一句還真是“上山打老虎”。魚老每次念叨完這句,還要在原地蹦躂一下。

周翡默念著這句“口訣”,到第五步,模仿著他老人家的動作,往上輕輕一跳,一處突出的機簧立刻碰到了她的手指尖,“唰”一下彈了上去。謝允轉身望向窗外,只見江上冒出水面的牽機線發出“咻咻”的聲音,開始有條不紊地往水下沉。

謝允:“……”

這樣也行?

周翡長長地吐出口氣,掐了掐自己的鼻樑——下一個動作搭配口訣更丟人了。魚老通常是一邊念叨著“老虎不吃飯”,一邊搬一個小小的板凳過來,自己踩在上面仍然夠不著,他得拿個小笤帚,往上一拍——這是“打你個王八蛋”。

她陰沉著一張臉,拖來魚老的小板凳,拿起掛在旁邊的小笤帚爬了上去,正要出手,又想起了什麼,轉頭對圍觀得津津有味的謝允道:“看什麼看,不許看了!”

謝允一手按在胸口,深深地注視著周翡,正色道:“美人風采動人,吾見之甚為心折。”

謝允這幾乎深情款款的一句話說得堪稱撩人……倘若周翡這會兒不是踩著凳子揮舞笤帚的話。

這混帳東西幫不上忙就算了,還在旁邊拾樂!

周翡果斷一抬自己手裡禿毛的笤帚疙瘩,斬釘截鐵地對謝允道:“滾!”

謝允低頭悶笑起來。

周翡翻了個白眼,深吸一口氣,學著魚太師叔將“神帚”一揮,“啪”一下往那機關牆上一拍,全憑記憶和感覺,也沒看清拍在哪兒了。

隨著她的動作,那機關牆裡立刻傳來一聲巨響,江心小亭的地面登時一晃。

原來平時魚老不過是在牽機已經部分打開的情況下令其歸位元,相當於將半開的劍鞘輕輕拉開。這回因為寇丹做的手腳,牽機確實完全停了,等於是將完全合上的劍鞘重新彈開,因此動靜格外大。

周翡嚇了一跳,一個沒站穩,居然從小凳上一腳踩空。

原本懶洋洋地倚在木桌邊的謝允卻一陣風似的掠過來,一把接住她。他微微低頭,嘴唇似有意似無意地擦過周翡的耳朵,輕聲道:“小心點。”

周翡:“……”

她再遲鈍也感覺到了不妥,站穩的瞬間就一把推開謝允,感覺耳根的熱度沿途綿延到了臉上,一時瞠目結舌,居然不知該說什麼。

便見謝允一臉無辜,沒事人似的整了整袖子。

周翡回過神來,有點尷尬,懷疑是自己太疑神疑鬼了。她乾咳了一聲,正想說句什麼緩和氣氛,便聽謝允道:“唉,我說姑娘,你也太瘦了吧,這身板快比我還硬了。”

周翡:“……”

柔軟的王八蛋,趕緊死去吧!

她的臉紅了又黑,有心將謝允追殺三百里,可是一時間卻又突然提不起精神來,便心事重重地擺擺手道:“不和你鬧了,我還要去長老堂。”

“阿翡,”謝允突然叫住她,收斂了嬉皮笑臉,目光落在周翡的望春山上,“當你長大成人,所有扶著你的手都會慢慢離開,你得自己走過無數的坎坷,你覺得自己的命運懸在刀尖上,每時每刻都不能鬆懈——但你可知道,這已經是世上最大的幸運了。”

周翡沒聽懂,不解地挑起眉。

“你手握利器,只要刀尖向前,就能披荊斬棘,無處不可去。生死、尊卑、英雄還是懦夫,無數的路在你腳下,是非曲直、賢愚忠奸,也都在你的一念之間,這還不夠幸運嗎?”謝允在她的刀身上輕輕彈了一下,“鏘”一聲輕響,他微笑道,“你可知道這世上絕大多數人,或限於出身,或限於資質,都只能隨波逐流,不由自主,從未有過可以選擇的餘地?”

謝允的眼睛有一點天然的弧度,不笑的時候也好像帶著一層淺淺的笑意,將眼神裡的千言萬語都藏在下面,但凡被有心人發現一點端倪,他就無賴與二百五齊發,來一出千錘百煉的“賤遁”,直賤得人眼花繚亂,想追究什麼也顧不得了。

周翡訥訥地開了口:“你……”

謝允抬起手,手指微微蜷著,像是想用手指背在她臉上輕輕蹭一蹭。周翡方才降了溫的一側耳朵又開始“水深火熱”起來,一時在“躲”與“不躲”之間僵住了。整個晚上都在“想太多”的腦子不合時宜地撂了挑子,然後……謝允出手如電,一把揪住她垂在一側肩頭的長辮子,往下一扯。

周翡:“嘶……”

謝允一擊得手,絕不逗留,得意非常,轉眼已經飄到江心小亭之外。他留下幾聲賊笑,像只大蛾子,“撲棱棱”地順著江風扶搖而上,輕輕巧巧地避開兩條被驚動的牽機線,縱身攀上山崖上垂下來的繩索。

守在江心小亭的眾弟子齊齊仰頭,共同瞻仰這神乎其神的輕功。

等周翡氣急敗壞地追出來時,謝公子人影閃了幾下,已經不見了蹤影。周翡運了運氣,也不知是謝允真心實意說她“幸運”的那一段話起了作用,還是純粹叫那渾蛋氣的,她好像又重新活蹦亂跳了起來。她目光一掃洗墨江,發現江中的牽機大部分已經沉入水底,張開巨網,準備捕捉膽敢觸網的獵物,邊角處卻依然有幾道細絲懸在水面上,水下石樁的位置好似也與平時有微妙的差別。

不過對她來說,能將牽機恢復成這樣,已經是盡力了,什麼東西都是到用時方才恨少。

周翡心頭一轉念,覺得這樣也還不錯。對方有對牽機十分了解的寇丹,倘若牽機一切如常,在那刺客頭子眼皮底下還有什麼用場?反倒是叫她這半吊子隨便鼓搗一通,然後再找一幫一竅不通的人守陣,沒准還真能讓寇丹措手不及。

這麼一想,周翡突然覺得自己很有道理,便轉身沖幾個弟子道:“勞煩諸位師兄暫代魚太師叔看守江心小亭。萬一有敵來犯,亭中的機關牆可以隨意操作。”

說完,她不等眾人抗議,便也縱身抓住山崖上的繩索,留下一幫四十八寨的弟子面面相覷——他們既沒有謝允那種插對雞翅就能上天的輕功,也沒有周翡熟悉牽機陣,一時間想走也走不成,只好乖乖留下守牽機,全然是被強買強賣了!

良久,才有一個弟子喃喃說道:“總覺得周師妹不如以前厚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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