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30章 透骨青 · 三

這時,一個人忽然抓住了周翡的手腕。周翡一回頭,見那來無影去無蹤的謝允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她身後。

“‘透骨青’是天下奇毒之首,中此毒者,會從骨頭縫開始變冷、僵硬,最後形如木偶,困頓而死。人死時,周身好似被冰鎮過,面色鐵青,因此得名‘透骨青’。”謝允一只手輕輕拉住在魚老身上亂摸的周翡,另一只手背在身後,輕聲道,“相傳只有‘歸陽丹’能解此毒,雖然隨著大藥穀分崩離析,歸陽丹的配方已經失傳,但或許是當年的‘海天一色’有留存吧。我聽說歸陽丹雖能解透骨青之毒,但服食者極易缺水,終身必須生活在水汽豐沛的地方——”

他隔著幾步遠,望向魚老的神色非常複雜。

周翡急著追問道:“所以呢?”

謝允微微低下頭,見周翡正睜著一雙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他。她臉上蹭了一塊汙跡,嘴唇上有一道乾裂的痕跡。

謝允手指微動,幾乎想伸手替她抹去。

周翡是漂亮,他從第一眼看見就喜歡,不然也不會心心念念記著她那把斷刀。

後來在那山中黑牢裡偶遇,一路慢慢熟悉,打打鬧鬧,更是難得投緣。謝允總是習慣性地招惹她、照顧她。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能看見她無聲地露出一點有些吝嗇的笑意,替她做什麼都無所謂,反正他有用不完的溫柔,耗不盡的風流。

可是這會兒,謝允卻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透過周翡隱隱帶著期待的眼神,他好像觸碰到了一段被冗長的光陰分割開的過去。一時間,他的舌根似乎僵住了,半句安慰也吐不出來,只是十分殘忍地實話實說道:“……人死後,屍身不僵不冷,持續數日,觸碰與活人無異,要好幾天後才會開始腐爛,所以你會發現他的手還是熱的。”

他一句話如涼水,跟著周翡闖進來的一干弟子都被潑了一頭,李妍一把捂住嘴。

周翡因為巨大的驚喜而瞬間亮起來的眼睛倏地黯淡了下去。

謝允卻好似突然換上了一副鐵石心腸,絲毫不給她喘息的餘地,又接著說道:“另外你最好儘快料理好這邊的事。方才谷天璿其實並沒有處於劣勢,但他一擊不中,立刻撤走,這不像北斗死纏爛打的風格,說明他多半還有後招。”

周翡好像還沒回過神來,呆呆地看著他。

“二十年前,北斗四大高手設毒計害死老寨主,都未能動搖四十八寨的根基。二十年後,他們會認為區區一個鳴風樓叛變,就能成什麼事嗎?”謝允搖搖頭,“今非昔比了,那時曹仲昆覺得四十八寨不過是個不怎麼規矩的江湖門派而已,他正忙著跟南朝後昭打仗,也無暇分神太多,因此派來的只是自己的打手團。這回卻不一樣,數萬大軍是什麼概念,你明白嗎?那可不是區區一幫來打群架的北斗黑衣人。”

他話沒說完,外面突然一陣喧嘩,一個弟子有些狼狽地涉水而來,周翡猝然回頭。

“周師妹!”那弟子大叫道,“趙師叔令你速去長老堂!”

周翡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拉著魚老尚且溫暖的手掌,她問道:“做什麼?”

她覺得自己說出了這句話,但其實在別人看來,她只是微微動了動嘴唇,並沒有發出聲音。那闖進來的弟子一步跨入江心小亭,正好和魚老端坐正中的屍體打了個照面,膝蓋一軟,好懸沒跪下,急忙踉蹌著抓了一把旁邊的門框,這使得他全然沒有察覺到周翡的異色。

李妍忙擦了一把眼淚,抓住那報信人的袖子,急道:“師兄,怎麼了?”

那弟子一邊愣愣地看著魚老,一邊無意識地開口說道:“林長老逼退山下大軍第一波攻勢,也切斷了咱們同山下的大部分往來。鎮上暗樁方才傳來消息,說偽朝的人退去以後,圍了咱們山下的幾個鎮子……”

這話不需要解釋,李妍都聽得懂——那夥北斗仗著人多,將他們困在四十八寨了!

在場眾人不少都發出驚呼。

那弟子激靈一下,仿佛才回過神來,他將慌亂的目光從魚老身上撕下來,強壓恐懼,望向周翡,接著說道:“山下暗樁傳信,說帶頭的是北斗‘破軍’陸搖光,但主事者並不是他,而是一個偽朝的大官,陸搖光待他畢恭畢敬。”

謝允聽到這裡,便沉聲問道:“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手段,朝中人有朝中人的無恥,那領兵之人除了包圍鎮子,是不是還做了什麼別的事?”

弟子驚懼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被他的一語中的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道:“他……他命人在鎮上‘剿匪’。”

周翡入夜前還在鎮上落腳,因為四十八寨的異常動靜才快馬加鞭地趕回來,相當於正好跟圍攻四十八寨的偽朝大軍擦肩而過。鎮上客棧裡鬧哄哄磕牙打屁的聲音依稀仍在耳畔,說書先生的驚堂木聲夾雜其中,能傳出去老遠,百姓們一個個安逸得好似活神仙……

李妍一臉懵懂,問道:“鎮上?鎮上不都是老百姓,他們在那兒剿什麼匪?”

“通敵的、叛國的,”不等那弟子說話,謝允便逕自將話接了過去,“鼓吹過匪寨匪首,算‘妄議朝政’;跟匪寨中人有生意來往、輸送物資,算‘資助匪寨’;依靠匪寨庇護,拒向朝廷交稅的就更不用提了,必是‘山匪爪牙’……好稀奇嗎?只要大人願意,大可以說整個四十八寨周遭數十村郭城鎮全是匪徒,連飛進來的蟲子都不乾淨,而且能說得有理有據,斷然不會無中生有。”

謝允說到這裡,輕輕笑了一聲,他分明是個帶著幾分瀟灑不羈的公子哥,此時口中言辭如刀,卻仿佛也帶上了幾分洗墨江的陰冷蕭疏。他的目光掃過周翡、李妍與下江的一干弟子,輕聲道:“沒聽過嗎?‘事不至大,無以驚人。案不及眾,功之匪顯。上以求安,下以邀寵,其冤固有,未可免也。’這位大人顯然來者不善——當年北斗眾人幾乎傾巢而出,圍攻四十八寨未果,在偽帝面前必然是不好看的。看來這回他們吸取了教訓,將江湖事與朝堂事一鍋燴了。”

周翡覺得自己腦子裡的弦好似生了鏽,得努力地想、努力地扒開眼前迷霧橫行的水霧森森,才能聽懂謝允在說些什麼。

對了——

四十八寨有四通八達的暗樁,有長老堂,有林浩,還有無數外人不知關卡的崗哨機關……縱然鳴風叛變,也不是那麼容易攻破的。

偽朝那邊,穀天璿一擊敗退,陰謀敗露,立刻便上了後招“圍魏救趙”。

蜀中的村郭小鎮,這二十年來與四十八寨比鄰而居,與寨中互相照應。李瑾容經營得當,此地逐漸從窮鄉僻壤之地,成了天下最安全、最閒適的去處。這裡的百姓和衡山下草木皆兵的難民全然不同——即使真被朝廷大兵壓境,安逸慣了的人們恐怕都一時反應不過來。

給這些只會坐以待斃的傻子扣上一個“匪徒”的罪名著實方便,這樣,就算圍城數載,還是破不了四十八寨的防線,北斗和偽軍回去交差也不必“兩手空空”,自然會有個漂亮的剿匪人數。

而在這件事裡,四十八寨當然能緊閉山門,對山下人的遭遇置之不理。可四十八寨以往一直都是以“義匪”之名立足,真讓無辜百姓背了這口黑鍋,且不說心裡過不過意得去,往後他們又該如何在南北夾縫中自處?

那前來報信的弟子忍不住看了謝允一眼,沖周翡點頭道:“不錯,周師妹,趙長老說照這樣下去,咱們必不能緊閉山門、消極抵抗,恐怕這是一場硬仗。令你速去長老堂,他有要緊的話要交代給你,托你立刻帶人離開蜀中,去給大當家報信。”

周翡忍不住抓緊了魚老那只異乎尋常的死人手——她聽懂了,這是讓她臨陣脫逃的意思。

趙長老剛還說將她“當個人使”,這麼快又改變主意,山下的形勢肯定極不樂觀。

周翡孤身一人的時候,可以以身犯險,也可以渾水摸魚;身邊有需要照顧救助的朋友時,可以一諾千金,為了別人學會隱忍;然而當她身後是整個四十八寨,是默無聲息的群山,是山下所有閒散的茶樓棋館、集市人家時……她便覺得自己好像被一千層牽機牢牢地綁了起來,吹一口氣都很可能從身上割下點什麼。

“我……”周翡試著在一片混亂中清理出自己的頭緒,然而未果。她甚至忘了身邊還有個死人,無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一拉一拽中,原本端坐的魚老軟綿綿地倒了下來,一頭往地面栽去。

周翡手忙腳亂地扶住他。

對了,她甚至連這洗墨江中的牽機都不知能不能順利打開。

在那一瞬間,周翡鼻子一酸,心頭忽然湧上一股如鯁在喉的無力和委屈,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

只有站在她身邊的謝允看見了她驟然開始泛紅的眼圈。

一瞬間,謝允的心就軟了下去,他暗自忖道:算了吧。

四十八寨的生死存亡不該架在這個單薄的肩膀上,太荒謬了。

謝允回想起自己之前種種魔怔了似的想法,不由得自嘲,心道:你這懦夫,自己當年無能為力的事,還指望能從別人那裡得到一點慰藉嗎?

他搖搖頭,見周翡側臉在微弱的燈火下顯得越發無瑕,面似白瓷,眼如琉璃,是配得上“美人”之稱的。

謝允忽然只想讓她趴在自己懷裡痛哭一場,捋平她柔軟的長髮,按她長輩們的想法,帶她離開這裡。

至於往後……如今這世道,誰還沒有家破人亡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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