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29章 無常 · 一


她的刀突然間仿佛冷鐵生魂,而她像個踩著無數碎屍瓦礫、踮腳往牆外張望的孩子,在一圈險惡要命的“煙雨濃”裡,她終於扒上了牆頭的花窗,得以張望到牆外的天高地迥、漫漫無邊。

後山的鐘聲一聲高過一聲,在沉睡的群山中震盪不已,一直傳到山下平靜的鎮上。大群的飛鳥呼嘯而過,架在山間的四十八寨三刻之內燈火通明,遠看,就像一條驚醒的巨龍。

洗墨江上,無數影子一般的黑衣人正密密麻麻地往岸上爬。岸上的崗哨居高臨下,本該占盡優勢,領頭的總哨雖然疑惑牽機為什麼停了,卻依然能有條不紊地組織抵抗,同時先後派了兩撥人馬去通知留守的長老。

就在這時,有弟子跑來大聲稟報道:“總哨,咱們的增援到了,是鳴風的人,想必是聽說了牽機異常來的。”

他話音剛落,幽靈似的刺客已經趕到了岸邊。

四十八寨硬生生地在南北之間開出了這麼一個孤島,眾人並肩數十年,身後是不穿鎧甲的,刺客們抵達時,從總哨到防衛的弟子沒有一個防備他們……

然後洗墨江邊堅固的防線一瞬間就淹沒在猝不及防的震驚裡。

長老堂裡一片混亂。眼下竟然誰也說不清到底是外敵來犯,還是內鬼作妖!真有內鬼的話,內鬼是誰?這深更半夜裡誰是可以信任的?

周翡他們趕到的時候,長老堂中正吵作一團,每個人都忙著自證。在這麼個十分敏感的點上,好像一個多餘的眼神都讓人覺得別人在懷疑自己,而最糟糕的是,由於李瑾容不在,留守長老們沒事的時候縱然能相互制衡,眼下出了事,卻是誰也不服誰。

固若金湯的四十八寨好像一塊從中間裂開的石頭,原來有多硬,那裂痕就來得多麼不可阻擋。

周翡深吸一口氣,倒提望春山,將長刀柄往前一送,直接把長老堂那受潮爛木頭做的門閂捅了個窟窿。她將望春山往肩上一靠,雙臂抱在胸前,沉沉的目光掃過突然間鴉雀無聲的長老堂。她站在門口,既沒有進去,也沒吭聲——沒辦法,周翡原來有點“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意思,見了面,她能勉強把叔伯大爺叫清楚就已經不錯了。至於此人究竟是何門何派,脾氣秉性如何,乍一問她,還真有點想不起來。

好在,身邊跟了個順風耳“李大狀”。

李妍趁著周翡和震驚的長老們大眼瞪小眼的時候,飛快地湊到她耳邊,指點江山道:“左邊第一個跳到桌子上駡街跳腳的張伯伯你肯定認識,我就不多說了。”

她說的人是千鐘掌門張博林,因為千鐘派的功夫頗為橫衝直撞,因此人送綽號“野狗派”。張博林的外號又叫張惡犬,是個聞名四十八寨的大炮仗,張口駡街、閉嘴動手——不過由於野狗派“拍磚碎大石”的功夫,千鐘一門裡全是赤膊嗷嗷叫的大小夥子,常年陰陽不調,女孩子是個稀罕物件。所以平日裡對周翡、李妍她們,張博林的態度會溫和一些,時常像鬼上身一樣和藹。

“坐在中間面色鐵青的那位,是‘赤岩’的掌門趙秋生。這個大叔是個討厭的老古板,有一次聽見你跟姑姑頂嘴,他就跟別人說,你要是他家姑娘,豁出去打死再重新生一個,也得把這一身膽敢沖老子娘嚷嚷的臭毛病扳過來。”

都什麼時候了,還告刁狀!

周翡暗暗白了她一眼,示意李妍長話短說,不必那麼“敬業”。

李妍又說道:“最右邊的那位出身‘風雷槍’,林浩……就算咱們師兄吧,估計你不熟。前一陣子大當家剛把咱家總防務交給他,是咱們這一輩人裡第一個當上長老的。”

林浩有二十七八歲,自然不是什麼小孩,只不過跟各派這些鬍子老長的掌門與長老一比,這子弟輩的年輕人便顯得“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了。偏偏洗墨江這時候出事,他一個總領防務的長老第一個難逃問責。這會兒又焦慮又尷尬,林浩被張博林和趙秋生兩人逼問,眉宇間隱隱還能看見些許惱怒之色。

周翡覺得耳畔能聽見自己心狂跳的聲音,剛開始劇烈得近乎聒噪,而隨著她站定在門口,目光緩緩掃過長老堂裡的人,她突然想起了李瑾容對她說過的話——

“沙礫的如今,就是高山的過去,你的如今,就是我們的過去。”

周翡將這句話在心裡反復重溫了三遍,心跳奇跡般地緩緩慢下來了。她掌心的冷汗飛快消退,亂哄哄的腦子降了溫,漸漸地,居然迷霧散盡,剩下了一片有條有理的澄澈。她微微垂下目光,將望春山拎在手裡,抬腳進了長老堂,沖面前目瞪口呆的三個人一抱拳道:“張師伯,趙師叔,林師兄。”

“周翡?”趙秋生平時看見她就皺眉,這會兒當然也不例外。他目光一掃,見她身後的馬吉利等人,立刻將周翡、李妍視為亂上添亂的小崽子。於是他越過周翡,直接對馬吉利發了問:“馬兄,這是怎麼回事?你不是帶李妍去金陵了嗎?怎麼一個沒送走,還領回來一個?還有生人?”

馬吉利正要回話,卻見謝允隱晦地沖他打了個噤聲的手勢——倘若這第一句話是馬吉利替周翡說的,那她在這幾個老頭子眼裡,“小累贅、小跟班”的形象就算坐實了。

馬吉利猶猶豫豫地哽了一下。

周翡卻眼皮也不抬地走進長老堂,開口說道:“事出有因,一言難盡。趙師叔,鳴風叛亂,眼下寨中最外層的崗哨都遭了不測,洗墨江已經炸了鍋。你是想讓我現在跟你解釋李妍為什麼沒在金陵嗎?”

她這話說得可謂無禮,可是語氣與態度實在太平鋪直敘、太理所當然,沒有一點晚輩向長輩挑釁反叛的意思,把趙秋生堵得一愣:“……不,等等,你剛才說什麼?連進出最外面的崗哨都……你怎麼知道是鳴風叛亂?”

那四十八寨豈不是要四面漏風了?

周翡抬頭看了他一眼,手指輕輕蹭了一下望春山的刀柄。

此時,眾人都看見了她的手,那雪白的拇指內側有一層薄繭,指尖沾了尚且新鮮的血跡。

周翡面無表情地微一歪頭:“因為殺人者人恒殺之。我親眼所見,親手所殺——林師兄,現在你是不是應該整理第二批巡山崗哨,分批派人增援洗墨江了?牽機很可能已經被人關上了,外敵從洗墨江兩岸爬上來,用不了多長時間吧?”

趙秋生看著周翡,就好像看見個豁牙露齒的小崽子穿上大人的衣服,拖著長尾巴四處頤指氣使一樣,他覺得荒謬至極,不可理喻,便道:“你這小丫頭片子……”

這時候,一直默不作聲的林浩突然走到外間,口中吹了一聲尖銳的長哨。幾個巡山崗哨轉眼落在長老堂院裡,身體力行地打斷了趙秋生的厥詞。林浩能做到總防務的長老,當然不缺心眼,遇到事該怎麼辦,他也用不著別人指導——只要這些以老賣老的老頭子能讓他放手去做事,而不是非得在這節骨眼上拍著桌子讓他給個說法。

林浩自然不打算聽周翡指揮,但她來得太巧,三言兩語正好解了他的尷尬和困境。別管真的假的,反正她已經指名道姓地說明了叛亂者是誰,等於將他身上的黑鍋推走了大半。林浩順坡下驢,越過吹鬍子瞪眼的趙秋生和張博林,連下三道命令,追加崗哨,組織人手前往洗墨江。然後才回過頭來對周翡說道:“來不來得及,就要看來者本領多大了。”

周翡將望春山微微推開一點,又“噹啷”一下合上,一字一頓道:“好啊,要是來不及,就讓他們把命留在這裡吧。”

這是來時路上謝允教她的第一條原則——這寨中的長老都是看著她長大的,像對付楊瑾一樣故弄玄虛、增加神秘感非但不會奏效,反而會讓他們越發覺得她不靠譜。因此一定要少問、少說、少解釋,說話的時候要用板上釘釘一樣的力度,“只有你對自己的話先深信不疑,才能試著打動別人”。

周翡似有意似無意地掃了謝允一眼,正好對上他的目光,謝允沖她微微一點頭——“拿下最開始的態度之後,不要一味步步緊逼,得張弛有度,你畢竟是晚輩,是來解決問題,不是來鬧場的。”

周翡將手指在刀柄上用力卡了幾下,緩和了神色,低眉順目地歉然道:“侄女方才失禮了,實在是一進門就遭自己人伏擊,這才沒了分寸,諸位叔伯見諒。”

張博林張了張嘴,眉毛豎起來又躺回去,終於沒說出什麼斥責的話來,只是擺了一下手。

周翡看了趙秋生一眼,彎著腰沒動。

她頭髮有些亂,一側鬢角的長髮明顯是被利器割斷,位置十分兇險,上去一分就是臉,下去一分就到了咽喉,說不定是毫無防備的時候被人當頭一擊所致。趙秋生覺得周翡平日裡一點也不討人喜歡,見了面永遠一聲硬邦邦的“師叔”,便沒別的話了。此時見她一身恭敬有禮的狼狽,卻突然間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討人嫌的小丫頭片子懂事了似的。

他於是哼了一聲:“罷了。”

說完,趙秋生越過林浩,直接以大長老的姿態吩咐道:“去洗墨江,我倒要看看,那些個吃裡爬外的東西勾結了一群什麼妖魔鬼怪!”

林浩年輕,對此自然不好說什麼。張博林卻不吃趙秋生那套,聽得此人又越俎代庖,當場氣成了一個葫蘆,噴了一口粗氣。

周翡隨風搖舵,雖然沒吭聲,卻沒急著跟上趙秋生,反而將詢問的眼神投向張博林。

這是謝允教她的第三句話——到了長老堂,要是他們所有人都各司其職、團結一致,那你也不必吭聲了。長老們意見統一,就算是你娘也得好好掂量,何況是你?但你娘既然留下長老堂理事,而不是託付給某個特定的人,就肯定有讓他們相互制衡的意思在裡頭,你推開長老堂的門,最好看見他們吵得臉紅脖子粗,那才能有你說話做事的餘地,怎麼把握這個平衡是關鍵。

張博林碰到她的目光,心裡鬱結的那口氣這才有了個出口,瞪著趙秋生的背影,心道:讓你得意,別人可都看著呢,人家心裡明鏡似的,知道誰靠得住。

於是張惡犬帶著幾分矜持的得意沖周翡一點頭,說出了自己的意見:“去洗墨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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