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26章 望山飲雪 · 一


如今衡山已經人走山空,徒留佈滿塵灰的地下暗道。而他們這些無意中闖入其中的後輩在裡頭目睹了二十年恩怨的了結。周翡有那麼一瞬間,突然觸碰到了那種強烈的悲傷,來自她往常所不能理解的“物是人非”。

行腳幫的攪屎棍們轉眼走了個乾淨,這一場舞刀弄槍的熱鬧也便結束了。霓裳夫人緊了緊身上的大紅披肩,招呼眾人進屋。她笑盈盈地對周翡說了一句:“李大哥要是泉下有知,知道有你這樣的傳人,也能有所欣慰了。”

周翡聞言,心裡不喜反驚,將“泉下有知”在心裡過了一遍,心虛地想道:他老人家今天晚上不會托夢揍我吧?

羽衣班都是小姑娘,李妍又是絕頂的自來熟,很快地跟人家打成一片,不知跑哪兒去了。周翡找了一圈沒找著,只好情緒不高地回屋坐了一會兒。她這一場架打得看似輕鬆寫意,實際簡直堪稱機關算盡。

三天了,周翡基本沒合眼,將那天晚上謝允給她講的斷雁十三刀翻來覆去地琢磨——第一天,她在思考斷雁刀可能會有的破綻。第二天,她又滿心焦慮地推翻了自己頭一天的所有想法,不甘不願地承認了謝允說得對,她實在沒必要冒這個險,於是大氣一松,決定放棄。存了放棄的念頭後,周翡心無旁騖地練了一天自己的刀。

可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緣故,周翡裝了一腦子破雪刀入睡的結果,就是半夜三更又夢見了那個看不清臉的男人。他在那片大雪裡一遍又一遍地給她演練破雪刀——“只教一遍”敢情是句醞釀氣氛的臺詞!

白衣白雪,他一招一式拖得極長、極慢,手中的長刀像是一篇漫長的禪,冥冥之中,很多不必言明的話在刀尖中喁喁細語,暢通無阻地鑽進她雙耳、肺腑乃至魂魄之中。

“我輩中人,無拘無束,不禮不法,流芳百代不必,遺臭萬年無妨,但求無愧於天,無愧於地,無愧於己——”

於是第三天沒等天亮,周翡就果斷地出爾反爾,並且不知從哪兒來了一股靈感,掐斷了自己閉門造車地揣度斷雁刀的弱點的想法,而是從“如果我是楊瑾,我會怎樣出招”開始考慮。

她這一場應對堪稱“劍走偏鋒”,一旦失手,之前的表演大概都會成為笑話,反而徒增尷尬。好在周翡自覺不大怕尷尬,愛行不行,大不了丟人現眼。武裝了幾層臉皮,她就放心大膽地上了。

直到斷雁刀落在地上的前一瞬,周翡其實都不太敢相信這樣也能行。她心裡“高興”的念頭剛冒了個頭,就被潮水似的不安與愧疚衝垮了,無數次在心裡囑咐自己:回去一定要把功夫練好。

“阿翡,阿翡!”偏偏有人不會看臉色,方才不知跑到哪兒去的李妍自己湊上來往她火氣上撞,門都不敲就直接闖進來,手裡拎著那方刺眼的紅瑪瑙小印,“這個真好看,那老頭到底是進貢給誰的,也沒說清楚,你要不要?你不要我可就自己留著了!”

周翡聽見她熟悉的聒噪,額角的青筋爭先恐後地跳出來,一腔憋屈頓時有了傾瀉之地,冷著臉進入了說好的“跟李妍算帳環節”,沖她吼道:“誰讓你亂跑的?你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誰讓你隨便下山的!”

李妍十分委屈地撇撇嘴,小心翼翼地看了周翡一眼,訥訥道:“大當家准的……”

周翡想也不想道:“大當家腦子是不是進水了?”

李妍:“……”

她震驚地望著半年不見的周翡,並被周翡這長勢喜人的膽子深深震撼了,一時目瞪口呆,半晌,才結結巴巴道:“你你你……你說大……大當家……”

周翡十分沒耐心地一擺手:“哪個長輩帶你出來的?你在哪兒跟他們失散的?”

周翡在王老夫人面前的時候,是十分乖巧且不多嘴的,讓幹什麼幹什麼,別人都安排好了,她正好偷懶,很能勝任一個跟班的角色。在師兄們面前,她會相對放鬆一些,偶爾也仗著他們不會跟她生氣,開幾句刻薄的玩笑。而在謝允面前,她就比較隨便,謝允是那種可以每天混在一起玩的朋友,即使知道他是端王爺,也沒能改變這種隨意的態度。

吳楚楚則算是她一個難得的同齡朋友,她們倆共患過難,有種不必言明的親近感。不過因為吳楚楚是大家閨秀出身,雖然柔弱,又自有一番風骨,這使得周翡雖然將她當朋友,但又得十分鄭重其事,有些略帶了幾分欣賞的君子之交的意味,跟她倒不大會像和謝允一樣打鬧貧嘴。

這會兒面對李妍,周翡卻不得不搖身一變,成了個憤怒的“家長”,訓斥完,她又開始不熟練地操起心來。

一想起李妍這不靠譜的東西辦出來的事,周翡就腦仁疼。她三言兩語說完,皺著眉想了想,決斷道:“找不著你他們得急瘋了,這樣吧,咱們儘量別耽擱,我這就去找霓裳夫人辭行,儘快去找他們會合。”

李妍小聲道:“阿翡,不用啊。”

周翡不由分說道:“閉嘴,我說了算……等等,這是什麼?”

李妍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小的香囊,沖她解釋道:“這個裡頭有幾味特殊的香料,是馬叔——就是秀山堂的馬叔——讓我隨身帶著,說這樣萬一跟大家走散了,他們能用訓練過的狗循著香味找到我,咱們寨中的晚輩出門都帶著這個的——”

周翡臉上露出了一個沒經掩飾的詫異表情。

“嗯,你沒有嗎?”李妍先是有點稀奇,隨後又不以為意地點點頭,說道,“唉,可能是他們都覺得你比較靠譜,不會亂跑吧。”

周翡無言以對——要不是她知道李妍從小缺心眼,簡直以為她在諷刺自己。

這時,門口傳來一聲低笑,周翡一抬頭,只見謝允正站在被李妍推開的門口,見她看過來,謝允便裝模作樣地抬手在門框上敲了兩下:“霓裳夫人請你過去一敘。”

周翡不知道霓裳夫人找她做什麼,自從她知道羽衣班的班主不像看起來那麼年輕之後,周翡心裡就隱約有點替她外祖父自作多情,擔心這又是一位開口要她叫“姥姥”的前輩。

好在霓裳夫人精明得很,暫時沒有要瘋的意思。

周翡被領路的女孩帶著,進了小樓上羽衣班主的繡房中。

一進屋,一股沁骨的暗香就撲面而來,不是浮在香爐中的熏香,那更像是一種沉澱了多年的花香、脂粉香、香膏與多種熏香混雜在一起,在長年累月裡混得不分彼此的氣息。香氣已經有了歷史,滲到了這屋裡的每一塊磚瓦、每一根木頭當中。

牆上斜斜掛著一把重劍,上面一格空著,看來是望春山的“故居”。

周翡好奇地看了一眼那劍,便聽有一人輕聲道:“此劍名為‘飲沉雪’,是照著殷聞嵐的舊劍打的,只是當年還沒來得及送出去,就聽說蓬萊某位財大氣粗的朋友送了他一甲一劍。我一想,人家的曠世神兵比我這把野路子不知強到哪兒去了,便沒再送出去丟人現眼。誰知分別不過兩年……”

周翡愣了愣,恍然明白了為什麼楊瑾不分青紅皂白的挑釁會激怒霓裳夫人,甚至讓她不惜和難纏的行腳幫翻臉。周翡試探著問道:“夫人知道當年北刀挑戰殷大俠的事嗎?”

“北刀早就老死在關外了,”霓裳夫人掀開一重紗幔現了身,神色淡淡的,“除了關老,其他人不配自稱‘斷水纏絲’——過來吧,孩子,聽他們說你姓周,莫非是周存和李瑾容的那個小孩?”

“周存”這個名字,周翡也只從謝允嘴裡聽到過一次,就跟李妍對“李徵”不熟悉一樣,她也卡了一下殼方才想起來,忙“嗯”了一聲。

“小輩人的娃都這麼大了。”霓裳夫人感歎了一聲,忽然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微微出了會兒神,“你們四十八寨可還好嗎?”

“挺好的。”周翡想了想,又問道,“夫人跟我……外祖父是朋友嗎?”

霓裳夫人聽了“外祖父”這個稱呼,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隨即又對一頭霧水的周翡解釋道:“沒什麼,我一閉上眼,就覺得李徵還是那個永遠不溫不火的樣子。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衣裳,見了女孩子,永遠站在三步之外,畢恭畢敬地和你說話……我實在想像不出有個大姑娘叫他‘外祖父’會是個什麼場面。”

周翡有些尷尬地低頭瞥著自己的鞋尖,不知道怎麼接話。

好在霓裳夫人十分健談,大部分時間周翡只需要帶著耳朵。

而當這位風華絕代的羽衣班主開始回顧過往的時候,她終於不免帶出了幾分蒼老的意味。她說起自己是怎麼跟李徵偶遇,怎麼和一大幫聒噪的朋友結伴而行,從北往南,那真是沒完沒了的故事。

先在山西府殺關中五毒,又在杏子林裡大破活人死人山的閻王鎮,路遇過山匪猖獗,便劫匪濟貧,還碰上過末路鏢局的東家強行托孤。他們一幫莽撞人輪流看管一個幾個月大的小嬰兒,手忙腳亂地千里護送到孩子母家,以及後來遇上山川劍,衡山比武、大醉不歸……

“當時他們倆動靜太大,不小心驚動了衡山的地頭蛇,正好幾大門派都在衡山做客,被大雪憋在山上好幾天,好不容易雪停下山,誰知撞上我們。你不知道,殷大俠堂堂山川劍,見了那幫人頓時落荒而逃,敢情是這群老頭子異想天開,非要重拾什麼‘武林盟’的計畫,逼著他當盟主。我們幾個人跟著他在衡山亂竄,結果不管躲在哪兒都能被人逮住,你猜為什麼?”

周翡輕聲道:“衡山下麵有密道。”

霓裳夫人乍聽她接話,倏地一愣,好像整個人從少女的回憶中被強行拉了出來,轉眼,她又成了個尷尬的年長者。

霓裳夫人頓了頓,近乎端莊地攏了攏鬢角長髮,擠出一個溫和又含蓄的笑容問周翡道:“是你娘告訴你的嗎?”

是如今衡山已經人走山空,徒留佈滿塵灰的地下暗道。而他們這些無意中闖入其中的後輩在裡頭目睹了二十年恩怨的了結。周翡有那麼一瞬間,突然觸碰到了那種強烈的悲傷,來自她往常所不能理解的“物是人非”。

沒有送出去的“飲沉雪”還掛在遁世的羽衣班幽香陣陣的牆上,當年的一甲一劍都已經破敗在陰謀和爭奪裡。

還有易主不易名的“三春客棧”,老闆和唯一的廚子先後失蹤,生意怕是做不下去了,機靈又命大的小二該到哪裡去討生活呢?店面又由誰來接手呢……但無論如何,恐怕不會再叫“三春客棧”了吧?

“人老嘴先碎,”霓裳夫人頗為自嘲地笑了笑,似有意似無意地問道,“你在哪裡學的蜉蝣陣?”

周翡心裡飛快地將事情原委過了過,感覺沒什麼不可說的,便將自己誤闖木小喬山谷,沿石牢救人的那段挑挑揀揀簡要說了一遍。同時,她也一直暗中觀察霓裳夫人的神色。周翡發現,自己提起“木小喬”三個字的時候,霓裳夫人纖秀的眉心明顯地一皺。這使得周翡不由自主地聯想起那天謝允在後院裡問的問題——護送當今南下時……是否還有那麼一兩個……不在正道上的朋友?

謝允在木小喬山谷裡的時候,曾經用過一個類似的詞,當時他說的是“不大體面的江湖朋友”。周翡當時以為他是諷刺,可是後來她發現,謝允對於黑道還是白道的態度卻並沒有多大不同,只要人還有那麼些許亮點,他的門戶之見比一般人還要輕一些。

那麼謝允兩次指代,他的重點會不會根本不是“不在正道”和“不大體面”,而在“朋友”二字上?

霓裳夫人又問道:“那看來是李大當家命你護送吳將軍遺孤回四十八寨了?就你一個人?”

跟吳楚楚有關的事,周翡全給隱去了——包括從木小喬山谷裡放出張師兄他們一行的事。當時仇天璣瘋狗似的在華容城裡搜捕他們的經歷,讓周翡再粗枝大葉也不免多幾分心眼。她心思急轉,隨即露出些許不好意思來,裝出幾分莽撞道:“我因為……咳,一些事,跟家裡人走散了……”

她一邊說,目光一邊四處遊移,好像羞於啟齒似的。

霓裳夫人定定地打量著她,不知看出了什麼端倪。

刻意誤導是刻意誤導,但親自將謊話說出口,卻又是另一碼事了——特別是周翡對霓裳夫人還非常有好感。人家不但收留她住了幾天,剛剛還送了她一把十分趁手的好刀。

不過好感歸好感,愧疚歸愧疚,如果吳楚楚身上有什麼東西,是仇天璣都要覬覦的,那周翡就算是割了自己的舌頭,也不可能實話實說。這點輕重緩急她心裡還有數。周翡故意支吾了兩聲,本指望霓裳夫人能憑藉“心照不宣”的想像力,自己誤會出一個前因後果,不再追問。

可惜,霓裳夫人一臉興致勃勃,沒有打算“恍然大悟”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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