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4章 謝允 · 一

倘若倒楣也能論資排輩,謝允覺得自己這運氣大概是能“連中三元”的水準。

這位不速之客的輕功造詣之高,恐怕是周翡平生僅見……雖然她短短的“平生”裡也沒見過幾個人。

他落腳處連一點水珠都沒有,像個飄飄蕩蕩的幽靈,偏偏落腳極精准,越來越多的牽機線從江水中“發芽”,也不見他怎樣躲閃,卻沒有一根能劃破他的衣角。

周翡一愣,心說:是人是鬼?

然而眼看周圍牽機線越來越多,活見鬼也比被大卸八塊強,周翡兩害相權取其輕,一提氣追上了這位神秘的黑衣人。李晟比她還要狼狽些,一身衣服已經四處開花,開口問道:“前輩是哪一路的高人?”

“鄙姓謝。”那黑衣人輕輕一側身,讓過上中下三路的牽機線,分明是個簡簡單單的動作,放在他身上卻莫名有種“衣袂翻飛”的感覺——儘管夜行衣都是緊口的,根本翻飛不起來。

謝公子看了李晟一眼,高手風範十足地沖他悠然一笑道:“別叫前輩,感覺我一下老了十歲。”

他這一側頭,李晟才借著微光看出這是個比他們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突然一陣沒來由地灰心——他這一天,著實大起大落,前半夜還在大放厥詞,覺得自己天下無處不可去,後半夜又覺得自己毫無可取之處,儼然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井底蛙,隨便來個人都比自己強。

周翡常年被李瑾容變著花樣揍,揍得皮都比別人厚三層,雖然也驚駭了一會兒,心裡卻沒那麼敏感,她一邊跟著那謝公子,一邊留心看著他的步伐,只覺他進進退退,倒像是知道這水怪的來龍去脈似的,便問道:“這是什麼機關?”

“此物名為牽機,在下也只在書上看見過,沒想到今天托二位的福,竟然有幸親自體會一回。”謝公子不緊不慢地說道,“古人有種毒,也叫這個名字,昔日……”

周翡耳根一動,覺得這人說話方式有種親切的熟悉感——這東拉西扯、三紙無驢的風格,簡直和她那病秧子爹一脈相承。

“牽機一旦被觸動,無數條牽機線便會浮出水面,但這不是最可怕的,畢竟是機簧之物,尚且有跡可循,趁著它沒有完全啟動,咱們最好儘快離開,瞧見那江心小亭了嗎?那裡住著人,必定有通道……”謝公子廢話雖多,卻不影響速度,言語間,帶著周翡和李晟從層層牽機線中鑽了出來,已經逼近了江中小亭。

周翡回頭看了一眼已經被封死的來路,問道:“完全啟動是什麼樣的?”

她話音還沒落,臨著小亭下面的所有石塊突然毫無預兆地往下沉去,走在最前面的謝公子已然來不及回撤,只見他驀地飛身而起,人在空中,將掌中的夜明珠拋了出去,腳尖一點,就這麼借了一片羽毛的力,隨後打了個旋,險而又險地退回到後面的石塊上,順手抓住了周翡的肩頭,將她用力往後一帶……沒拉動。

周翡從會拿筷子開始就被李瑾容打著罵著練功,基本功可謂相當扎實,別說她這會兒正緊張著,就算站著發呆,也不可能被人輕飄飄地一帶就動。而被他突然一拉,周翡也是一愣,因為這個“高人”的手意外地軟。

一個人練了哪門功夫,是偏力量還是偏靈巧,功力深不深,從手上都能窺見一點,特別是情急之下的一拉一拽。可是謝公子的手就像個普通的文弱書生的手。

周翡心頭的疑惑一閃而過,沒來得及細想,因為整個洗墨江都躁動了起來,水面上泛起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漫天讓人毛骨悚然的牽機線“錚錚”地發出琴弦似的輕鳴。謝公子駐足而立,搖頭歎道:“阿彌陀佛,姑娘這張金口,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

李晟顫聲道:“這是什麼?”

那動靜實在太瘮人了,周翡驀地抬起頭,只見洗墨江一側潛在水下的巨石如潮水似的起起落落,密密麻麻的牽機線緩緩升起,當空織成了一張大網,鋪天蓋地地向他們蓋了下來。他們三個人在起伏不定的江水中,像是天傾地覆時幾只茫然失措的螻蟻。

前路已沉,後路被截,眼看避無可避,李晟臉色慘白,聲音都變了調子,大聲道:“既然是機關,肯定有關卡對不對?”

謝公子面不改色地駐足沉吟道:“嗯,讓我想想……”

李晟差點當場瘋了。

什麼時候了還想!這位謝公子是不是腦子有病?

周翡卻不肯等死,一把抽出了鞘中刀,二話不說,猛地削上了一根牽機線。

李晟驚叫道:“阿翡,你要幹什麼?”

周翡第一刀下去,利刃幾乎撞出了火花,巨大的牽機線紋絲不動,她的刀卻被震了回來,刀刃上頃刻便多了一個裂口,周圍所有的牽機線都隨之震顫,合唱了一曲震耳的尖鳴,嘲諷地議論著這個企圖以一己之力撼動整個江中巨怪的無知少女。

蓋過來的牽機線大網自然而然地牽動了他們落腳的水中石,一邊已經沉了下去,墨色的江水中蘊藏著深沉凝重的殺機。李晟膝蓋以下已經全濕透了,一雙腳幾乎浸在了水中,江水的冰冷化成一股刺骨的寒意,順著他的後背一路向上。李晟腦子裡一片空白,千鈞一髮間,他心裡湧上一個念頭——我不該來,不該叫阿翡一起來。

謝允凝神側耳,所有的聲音高高低低地都匯入他的耳朵,他驀地抬起頭,在周翡第二刀落下之前抬手一指:“砍那根!”

周翡能感覺到牽機線的逼近,她倘若有毛,此時大約已經奓成了一個球,神經緊繃到極致,血脈深處的凶性就仿佛被一把火點燃了。她下意識地跟著謝允的指點,手腕飛快地在空中一轉,雙手扣住刀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再次砍向牽機線,用的還是那日她用來暗諷李晟的“撞南山”。

可是這一撞與跟李晟打架時使的那招截然不同——當時她只是怒氣稍重,刀身橫出去,還能輕易收回來,甚至能靈巧地鉤住李妍砸過來的荷包。這一次卻是有去無回,頭撞終南而不悔,刀鋒斬斷江面水霧,幾乎發出了一聲含混森嚴的咆哮,與那牽一髮而動全身的細線狹路相逢,周翡背了十多年的長刀頃刻折斷,斷口處裂成了蜘蛛網,刀尖直接掉進江中。

那根牽機線竟在她這一劈之下蕩了出去,水下一塊兩人合抱粗的巨石緊跟著被拽了起來,突兀地冒出水面,剛好豎在這三人面前,蓋過來的牽機線太過密集,一下裹住巨石,雙方纏了個難解難分,竟僵持住了,剛好給他們三個人擋出了一小片方寸大的生機。

足足有兩息的工夫,三個人誰都沒吭聲,六只眼睛全盯著眼前這個微妙的平衡。然後謝公子才極輕地吐出一口氣,率先開口道:“好歹蒙對了一回。”

周翡手裡的半截刀身“噹啷”一聲落了地,在石頭上砸了一下,滾進了水裡。她雙手脫力,一時沒了知覺。

李晟嚇了一跳,脫口問道:“你怎麼了?”

周翡雖然又脫力又後怕,卻因為剛剛逞了那麼大一回英雄,還有點小得意,因此沒表露出來,只是她舌尖發僵,一時說不出話,便面無表情地把眼皮一垂,世外高人似的搖搖頭。

此處茫然四顧,人身在漫漫無邊的洗墨江江心,四下滿是牽機的獠牙,只有這一隅尚能苟延殘喘,那滋味簡直別提了。謝公子卻低頭整了整自己的衣襟,笑道:“沒事,這麼大的動靜,你們寨中人很快便能找來了,吉人自有天相。”

他說話的時候還帶著一點輕鬆的笑意,語氣十分喜慶,活像在拜年,一點也聽不出剛才差點被大卸八塊,甚至有暇低頭觀察了一下面前這個身手不凡的小姑娘。

“姑娘這一刀果斷決絕,有‘九死未悔’之千鐘遺韻……”謝公子先是禮節性地搭了話,稱讚了一半,他忽然發現這只“水草精”竟然相貌不俗。只見她一雙眼睛長得很特別,眼尾比普通人長一些,眼睛長而不細,眼尾收出了一個十分優雅的弧度,溫和地微微下垂,眼皮卻是上挑的,因此她睜大眼睛看人的時候,清澈的目光好像有點天真,垂下眼皮的時候,又顯得冷淡而不好接近。

謝公子的話音當即一轉,問道:“你叫‘阿翡’嗎?是哪個字?”

周翡還沒來得及吭聲,略緩過一口氣來的李晟便插話進來:“這是舍妹小名,家裡隨意叫的,哪個字都一樣。”

他這麼一說,外人再追問就顯得失禮了,謝公子十分知趣,儒雅地笑了笑,果然沒再多說。李晟拉了拉身上的破布,沖他一抱拳道:“多虧謝兄相助,今天要是能脫險,這個恩情我們記住了,以後有用得著的地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謝公子雜學頗精,一眼就看出周翡砍牽機線用的是千鐘一系的刀法,只當他們倆是四十八寨中“千鐘”的那一支,又見那少年雖然說話客氣,卻對自己還有些提防的樣子,便自報家門道:“在下謝允,來貴寶地只為送一封信,初來乍到,進出無門,不得已才想著走這條路試試,沒有歹意。”

李晟便道:“謝兄要給寨中哪一位前輩送信,我們回去替你通報。”

謝允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見“嘎啦啦”一聲巨響,之前將他們逼得四處亂竄的牽機緩緩地往水下沉去,隨即洗墨江兩側燈火通明起來,魚老與李大當家終於趕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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