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22章 斬龍 · 一

周翡沒說什麼,卻將手中華而不實的佩劍換了手。

她略側了身,臉上或不耐煩或心不在焉的神色通通收斂了起來,無端露出某種能在千度浮華、萬般泥沼中巋然不動的穩重來。

隨即她以劍為刀,雙手搭住劍柄,只一拉一壓,動作並不快,也不誇張,外人甚至看不出力度來。

那卻是絲毫不摻假的破雪開山第一刀。

周翡手中的劍未出鞘,平平地從空中掃過,卻帶著與少女格格不入的厚重森嚴感,只一刀,便將紀雲沉那千奇百怪的起手式全部壓住。

紀雲沉卻側過臉,手指斜斜地在空中一劃。

電光石火間,周翡仿佛聽見刀鋒相抵時尖銳的摩擦聲。

紀雲沉的臉色像個虛脫的重病患者,神色卻近乎漠然,似乎根本沒有正眼看周翡劈下來的一刀。他雖然與周翡隔著五六步之遠,那抬起的手臂卻仿如與周翡的兵刃嚴絲合縫地粘在了一起。

周翡開山的一刀仿佛陷進了水裡,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對方輕鬆寫意的手指。她皺皺眉,當即手腕一轉,將手中劍一橫,切到了“不周風”。

紀雲沉卻又搖搖頭,收回了自己的手。

周翡莫名其妙。

謝允忽然在旁邊說道:“除非與你對陣的人功力遠遜於你,否則你這一招變不過來,不是兵刃脫手,就是自己受傷。”

周翡:“……”

怎麼連他都看得出來?

“紀大俠,你口中的‘一時半會兒’到底要多久?”謝允不客氣地越過周翡,沖紀雲沉道,“一炷香,一盞茶,還是一個時辰?要真是一個時辰,我現在出去給大家買幾口棺材,大概還能便宜一點。”

此事聽天由命,紀雲沉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謝允又轉向周翡,感覺自己再勸下去,有喋喋不休之嫌。周翡這小丫頭片子,耐心約莫就兩張紙那麼厚,這會兒說不定心裡已經將他團成一團,一腳踹飛出二裡地了。

軟語講道理必然行不通,態度強硬更不必說——那恐怕就不是在她心裡飛二裡地了。

謝允一眨眼的工夫就想好了說辭,他十分憂慮地看了周翡一眼,說道:“還有吳小姐,萬萬不能留在這兒,我要想辦法把她送走,她現在不肯,你來跟她說。”

周翡本來預備好讓他閉嘴一邊待著去,誰知謝允根本沒給她發揮的餘地。她一時被噎得有些詞窮,看了看謝允,又看了看吳楚楚。

吳楚楚何其聰明,尤其善於“聞弦音而知雅意”,一聽就明白謝允想幹什麼。見周翡看過來,她便往牆角一縮,靠著密道中的土牆抱著膝蓋蹲了下來,閉了嘴,眼神卻十分清楚明白——我就跟著你,別人信不過。

謝允放柔了聲音,說道:“吳小姐,木小喬什麼樣,你是親眼見過的。青龍主縱然不比木小喬強,也絕不會弱到哪裡去。而此人力壓一眾壞坯,位列四大魔頭之首,說明他除了武功之外,還有無數你想都想不到的手段。一旦他順著密道找過來,這裡沒有人攔得住他。落到青龍主手裡是個什麼下場,我不嚇唬你,你自己想。”

周翡開始還跟著點頭,後來越聽越不對勁,懷疑謝允在指桑駡槐。

謝允又道:“我以為一個人最難的,未必是有經天緯地之才,他首先得知道輕重緩急。什麼時候應當一往無前、什麼時候應當視死如歸,什麼時候該謹小慎微、什麼時候又要暫避鋒芒,心裡都得有數。當勇時優柔,當退時發瘋,不知是哪家君子不合時宜的道理?”

周翡:“……”

姓謝的就是在指桑駡槐!

可是謝允的話她已經聽進去了,再要從耳朵裡挖出去是來不及了。

周翡承認他說得對,她是親自領教過青龍主功力的。每每落到這種境遇裡,周翡雖然不至於退縮,卻也時而生出“要是讓我回家好好再練幾年,你們都不在話下”的妄想來。她和青龍主的高下之分,與她和吳楚楚的差距差不多大,可是……

紀雲沉面不改色地將一根牛毛似的銀針往自己檀中大穴按去,有些氣力不繼似的開口道:“謝公子眼光老到,看得出精通不少兵刃,可曾專攻過刀法?”

“慚愧,”謝允半酸不辣地說道,“晚輩專精的只有一門,就是如何逃之夭夭。”

紀雲沉沒跟他計較,極深地吸了口氣,眉心都在微微顫動,不知過了多久,才將那一口氣吐出來,氣若遊絲地說道:“謝公子,單刃為刀,雙刃為劍,刀……乃‘百兵之膽’,因為有刃的一側永遠在前。”

“不錯,”謝允冷冷地說道,“只要不是自己抹脖子。”

紀雲沉沒理會,說道:“沒了這一點精氣神,管你是破雪還是斷水纏絲,都成了凡鐵蠢物,我就是前車之鑒。破雪刀有劈山撼海、橫切天河之勢。如今當斬之人近在咫尺,她殺心已起,此時你逼她退避,她這一輩子都會記得此時的無能為力與怯懦,那她縱然能活到七老八十,於刀法上的成就,恐怕也就止步於此了。”

周翡驀地將佩劍提在手裡,略一思量便做了決定,打斷謝允道:“不用說了,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

謝允聽了這話,一點也不欣慰,反而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說道:“我要只是怕死,早就離你遠遠的了。”

他不笑的時候,臉色略顯憔悴,說話依然是平和克制,聽不出有多大火氣,只是眼睛裡的光亮好像被一陣遮天蔽日的失望吞了,緩緩黯淡了下去。周翡一對上他的目光就覺得自己說錯話了,張了張嘴,不知從哪裡哄起。

謝允略低了頭,牽動了一下嘴角,露出一個有點苦的微笑,說道:“我當你是平生知己,你當我怕死。”

說完,他便不看周翡,逕自走到一角坐下,神色寡淡地說道:“紀大俠的‘搜魂針’兇險,我給你把關護法。”

謝允像個天生沒脾氣的面人,又好說話又好欺負,這會兒突然冷淡下來,周翡便有些無措。她從小沒學會過認錯,踟躕半晌,不知從何說起。就在她猶豫間,原本好半天響一下的敲鑼聲突然密集了起來。

紀雲沉一震,手中牛毛小針險些下歪,被早有準備的謝允一把捉住手腕。

那銅鑼聲比方才好像又遠了,餘音一散,兵戈之聲就隱隱地傳了過來——要麼是青龍主觸動了密道機關,要麼是花掌櫃跟他們遭遇上了!

封閉的耳室中,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突然,一聲大笑傳遍了衡山腳下四通八達的密道,那人聲氣中灌注了內力,雖然遠,逐字逐句傳來,卻叫人聽得真真的。

“鄭羅生,你信不信報應?”

說話的人正是花掌櫃,“鄭羅生”應該就是青龍主的大名。

鑼聲與人聲嘈雜成一片,每個人都凝神拼命地聽。響了不知多久,那銅鑼突然被人一記重擊,好像一腳踩在了人心上,帶著顫音的巨響來回往復,什麼動靜都沒有了。

這斷然不是個好兆頭,花掌櫃方才遭遇青龍主,第一時間開口,以聲示警。倘若青龍主真的被困住,他應該會再出一聲才對。周翡一口氣吊在喉嚨裡,恨不能將耳朵貼在密道的土牆上,不甘心地聽了又聽,四下卻只有一片黑暗和寂靜。

殷沛冷笑道:“那胖子竟然沒有自己跑,還真的去引開青龍主了。嘖,運氣不行,看來是已經折了。”

周翡捏緊了劍柄。

紀雲沉卻啞聲道:“再來,不要分心。”

事已至此,周翡已經別無選擇,連謝允都閉了嘴。

周翡強行定了定神,重新回到紀雲沉對面,深吸一口氣:“好,再來。”

但不知是不是被方才的那陣鑼聲影響了,周翡覺得自己格外不在狀態。她的破雪刀仿佛遇到了某種屏障,自己都覺得破綻百出。紀雲沉很多時候甚至不用出第二招,她便已經落敗。

其實如果紀雲沉的武功沒有廢,周翡反而不至於在他手下沒有還手之力。她的功夫雜而不精——以她的年紀,實在也很難精什麼。但周翡向來頗有急智,與人動手時,常常能出其不意,前一招還是沛然中正,如黃鐘大呂,下一手指不定一個就地十八滾,使出刺客的近身小巧功夫,尤其從老道士那兒學了蜉蝣陣後,她這千變萬化的風格更是如虎添翼,即便真是對上青龍主,周旋幾圈也是不成問題的。

可關鍵就是,此時她跟紀雲沉並不是真刀真槍地動手。

“文鬥”,在外人看來,可謂是又平和又無聊,基本看不懂他們在比畫什麼,對刀法與劍招的要求卻更高。因為武鬥時,靈敏、力量、內外功夫,甚至心態都會有影響。但眼下紀雲沉坐在地上,周翡不可能圍著他上躥下跳,蜉蝣陣法首先使不出來,而對上斷水纏絲刀,那些個亂七八糟的小招數再拿出來,也未免貽笑大方。周翡不會丟人現眼地抖這種機靈,只能用破雪刀一招一式地與他你來我往。

紀雲沉是北刀的集大成者,雖然武功已廢,但一點一動,俱是步步驚心,輕易便能將人帶入他那看不見的刀鋒中。周翡本以為就算自己破雪刀功夫不到家,憑她近日來對山、風與破字訣的領悟,在他手下走個十來二十招總是沒問題的,卻不料此時束手束腳,差距瞬間就出來了。她一直覺得自己好歹已經邁進門檻的破雪刀,在紀雲沉那裡幾乎不堪一擊!

周翡從未有過這麼大的挫敗感,這讓她越來越焦躁。方才噴出去的大話全都飛轉回來,沉甸甸地墜在她身上。越焦躁,她就越是覺得自己手中這把破劍不聽使喚——特別是那忽遠忽近的鑼聲重新有規律地響起來之後。

花掌櫃是不是已經死了?

青龍主他們還有多久能找到這兒來?

她還有多長時間?

在此之前,周翡從未懷疑過自己手中的刀,而突然間,一個念頭在她心裡破土,她想道:我是不是真的不太適合破雪刀?

這念頭甫一冒出,便如春風掃過的雜草一樣,不過轉瞬,便鋪天蓋地地鬱鬱蔥蔥起來,瞬間佔領了她心神的空地。

紀雲沉立刻便感覺到了她的異常,問道:“姑娘,你怎麼了?”

他話音沒落,青龍主探路的銅鑼聲正好響了一下,聲音比方才又近了不少,仿佛距此地已經不到數丈。

周翡激靈一下。

吳楚楚依然環抱著膝蓋坐在牆角,謝允垂著眼盯著紀雲沉小布包裡剩下的一排銀針,不知在想什麼。

是了,周翡想道,他們倆是因為我一句吹牛才留下的。我就算再沒用,也得拼命試試,否則連累了他們,下輩子都還不清。

周翡的茫然只存活了片刻,就被她當成破罐子給摔了。她心道:不行就不行,練了多少就是多少,反正要命一條。

她將心裡方才生出的恐慌和焦躁一併踩在了腳底下,將面前的紀雲沉與身後催命的鑼聲都忽略了,原地拄著劍,閉目思量片刻。方才所有的過招都化成實實在在的交鋒,從周翡腦子裡呼嘯而去,隨後招數漸漸淡去,她心裡只剩下兩條雪亮的刀刃——周翡驀地睜眼,以劍為刀,虛虛地提起,指向紀雲沉。

紀雲沉目光一閃,這一次,他竟然搶在周翡這小輩前面率先動了手,險惡重重的殺招以他蒼白皸裂的手指為托,化成逼人的戾氣撲向周翡。周翡依然以“風”字訣相對——這樣的試探她本來已經用過一次,“風”一式以快和詭譎著稱,和北刀有微妙的相似。但她在紀雲沉面前,經驗實在太有限,轉眼便被紀雲沉找出了破綻。

紀雲沉微微一皺眉,直覺周翡不是這樣的資質,見她“黔驢技窮”,自己卻並未故技重施。他手腕一壓,舉重若輕地用“刀尖”一挑,指向周翡另一處破綻,逼她招數不老便撤回,自亂陣腳。

那一瞬間,周翡肩頭突然一沉,提刀好似只是徒勞地擋了一下,整個人卻微妙地調整了姿勢,下一刻,她手腕陡然一立——破雪刀第二式,分海!

紀雲沉吃了一驚,看不見的刀鋒仿佛已經被周翡打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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