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21章 亡命 · 四


正在這時,一個聲音從密道中傳出來,經過無數重封閉的窄路與耳室,聽著有些失真,但字字句句都十分清楚。

那青龍主見一聲銅鑼沒能打草驚蛇,便親自開了口,說道:“我待你不薄,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何曾吝惜過?你貪財也好,好色也好,想要什麼,我何時不給過?叼個空劍鞘走做什麼?山川劍都碎成八段了,不值錢的,你現在乖乖地還回來,我絕不追究,好不好?”

殷沛神色不動。

那青龍主等了片刻,見沒動靜,便似乎是歎了口氣,又道:“莫非你這狗東西還跟殷家有什麼關係不成?”

殷沛嘴角輕輕牽動了一下,露出一個陰狠的冷笑。

下一刻,青龍主的聲音遠遠地飄過來,竟還帶了一點隱約的笑意:“那就更不用躲了,當年殷家女人們的滋味,我手下這幫兄弟現在都還念念不忘。你這年紀,不定是哪位的兒孫呢,一家人何必鬧成這樣,叫別人笑話!”

殷沛的眼睛紅了,然而紅得不透,不是普通人受到侮辱時那種從眼珠到眼眶的紅法。他薄薄的一層眼皮好像銅鐵鑄就,再洶湧的七情六欲也能被擋在後面,將他沖目欲出的血色牢牢地鎖在眼球裡。

人的血是不能凝滯不動的,凝滯在哪兒,就會涼在哪兒,變成蛇的血、蠍的血。

花掌櫃嘴上說了不管他,卻還是在時刻留神殷沛,預備著他一有異樣,就直接打暈。

然而他發現自己居然多慮了。

青龍主的聲音越來越尖銳,當中含著勁力,尖刀似的直往人耳朵裡捅。無人回應,他反而越說越有趣味,嘴裡說出來的不全是污言穢語,還夾雜著不少自以為妙趣橫生的描述,不管別人怎麼樣,吳楚楚卻是先受不了了。

一方面是那大鯰魚的話實在不堪入耳,一方面是此情此景叫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華容的事。

那時候她也是只能躲在一個小小的角落裡,聽著仇天璣在外面踐踏她親人的屍首,編派她的父母,讓他們死後也不得安息。而那大鯰魚還不是完全的喋喋不休,隨著他的話音,那不祥的銅鑼聲再次響了起來。

“咣”一聲,身體弱些的紀雲沉和吳楚楚當即都是一晃,連周翡都被那聲音震得有些噁心。

銅鑼聲比方才更近了!

謝允低聲道:“不妙,花掌櫃,我聽人說,青龍主座下有一批‘敲鑼人’,能在黑燈瞎火中靠三更鑼的回音判斷前面有什麼,要是這樣,那些死胡同、有機關的地方,他們不用親自進去試探就能及時退出來,這密道恐怕困不住他們多久。”

花掌櫃顯然也料到了,面色頓時不太好看。

謝允飛快地問道:“照這樣下去,他們多長時間會找到我們?”

花掌櫃沒回答,但是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只是時間問題。

謝允皺著眉想了想,轉身便要只身往外走去。

周翡立刻便要跟上:“幹什麼去?”

“我出去探一探,要是外面暫時安全,咱們就先從這密道裡撤出去。”謝允抬手按住她的肩膀,低聲道,“放心,四十八寨我都探得,衡山也不在話下。你在這兒等著,萬一那群活人死人山的雜碎找過來,花掌櫃一個人容易顧此失彼。”

說完,他便飛快地往外走去,人影閃了幾下,立刻便不見了——眼神不好的大概還以為他是土遁了!

周翡一伸手沒拉住他,轉眼一看這一圈老弱病殘,又不敢隨便走開。她原地想了想,便轉向花掌櫃,問道:“前輩,既然是銅鑼探路,我有個主意,我看進來的時候那一段路又窄彎又多,此地也還有些石頭,您覺得這樣成不成?不管外面安全不安全,咱們先從耳室裡退出去,躲進窄路裡,將窄路用石頭封上幾層,假裝是個死胡同。”

花掌櫃也不知道三更鑼究竟是個什麼道理,能不能分辨出真正的死胡同和臨時抱佛腳堆的假胡同,可惜別無他法,只好死馬當成活馬醫,點頭道:“可以試試。”

花掌櫃是個利索人,先抓過殷沛,三下五除二將他綁了個結結實實,扔在一邊,隨後自己去那細窄的小通道裡查看。周翡正要跟上,一直在旁邊裝死的紀雲沉突然伸出手,輕輕地壓住了周翡手上那把中看不中用的佩劍,聲音幾不可聞地問道:“姑娘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周翡眉尖一挑,因為看他那黏黏糊糊勁兒很費勁,所以不是十分有耐心地道:“有話就說。”

紀雲沉靜靜地盯著自己的腳背片刻,漫長而四通八達的地下密道中,青龍主大概是說膩了,將這喋喋不休的重任交給了某個手下,字字句句都從他身邊滑過,把整個衡山都泡在了一泊無恥裡。

紀雲沉閉了一下眼,對周翡說道:“此人當殺。”

周翡難得跟他英雄所見略同一回。

紀雲沉略抬起眼,看著眼前的少女——大眼睛,尖下巴,模樣長得很齊整。看她的面貌,眼下還不能說是完全長開,再過上個三五年,大概真能長成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她身形修長而有些單薄,手掌也不厚實。這樣一個女孩要是換成別人來教,說不定會將她送上峨眉,選尖刺、長鞭之類省力機巧的兵刃,或是乾脆練一手出神入化的暗器功夫,只要輕功過得去,也能防身。

不知道家裡長輩怎麼想的,偏偏給她使刀,還偏偏傳了破雪刀給她。

紀雲沉突然歎道:“有沒有人說過……你這樣出身和模樣的女孩,即便是驕縱無能,也足夠順遂地過一生了,本不必在刀尖上舔血,四處顛沛流離?”

周翡還以為他要感慨些什麼,突然聽他來了這麼一句,當即怒道:“前輩,都什麼時候了,你怎麼還扯淡?”

紀雲沉失笑。

一個女孩子,倘若打心眼裡知道自己漂亮,無論如何舉止中都會帶出一些,譬如她會無意中展示或者遮掩自己的美麗。可是周翡偏偏沒有一點知覺,這恐怕並不是因為她年紀輕輕就能超凡脫俗、看破皮相,也不大可能是因為這麼大丫頭了還不知道美醜……很可能是從小到大,從未有人誇過她、偏寵過她的緣故。

絕代的才華與傾城的容貌,都是稀世罕見之寶,但一旦對它生出依仗,它也很容易變成一個人難以擺脫的魔障。紀雲沉忍不住想,當年倘若不是自己太過恃才傲物,太把自己當回事,那些破事……還會發生嗎?

紀雲沉的臉色突然一沉,點頭道:“好,那麼你記著,將來無論是誰同你說這樣的話,都是害你,你一個字也不要信。我下面說的話,你也要聽好了——當年並稱的南北雙刀,南刀極烈,北刀極險。又有種說法,說‘斷水纏絲’是殺人之刀,而‘破雪’,是宗師之刀。據說修破雪刀者,如風雪夜獨行,須得心志極堅、毅力極大者,或能一窺門路。尤其‘無匹’‘無常’‘無鋒’之後三式,招式乍一看平平無奇,有些人卻終身難以參透。過不了這一關,刀法再精、內力再深,也是無魂之刀,你很有可能修煉多年後也一事無成。”

他這論斷說得毫無迂回,要是李瑾容用這個語氣,周翡不會生氣。周以棠說了,周翡也不見得往心裡去。可一個萍水相逢的外人,這樣高高在上地不留情面,就很不合適了,特別是他還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廢人。

周翡有點跟不上紀雲沉這東拉西扯不著邊際的節奏,只聽懂了此人咒她“一事無成”。

就在這時,謝允匆忙狼狽地重新從密道裡鑽了進來,一入耳室,就急促地說道:“青龍主在附近留了人巡山,但他帶的人不多,眼下主要人馬又都下了密道。現在天也快黑了,出去比留下安全,要走咱們現在馬上走,將這洞口堵住,讓這密道再拖一會兒……哎,你們怎麼了?”

紀雲沉絲毫沒理會謝允,盯著周翡道:“我說這麼多,就是想問你,你是要跟他們逃,還是與我冒一次險,留下來幫我殺青龍主?如果你肯,我就傳你‘斷水纏絲’。你悟性如何我不知道,但是以你的根骨資質而言,在破雪刀上走下去不是個好選擇,不如改修我北派刀——你放心,我不是讓你送死,只要你能幫我拖住他一陣子,其他的,我自有辦法解決。”

周翡還沒來得及答話,謝允的眉頭已經皺成了一個疙瘩,介面道:“不行!”

紀雲沉抿了抿嘴,沒吭聲。

“你讓一個小姑娘替你生扛活人死人山的四大魔頭之一?你簡直……”謝允溫潤如玉的臉一沉,直接從白玉變成了青玉,咬了一下舌頭,才把“厚顏無恥”四個字咽了回去,又說道,“除非有太上老君的仙丹給她吃一顆。紀大俠,不是晚輩無禮,有道是‘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是非寵辱都是過眼雲煙,忍一時能怎麼樣?二十年前你就非要鑽牛角尖,現在還鑽,你……”

周翡一抬手打斷他。

謝允沉聲道:“阿翡!”

周翡思量了片刻,轉向謝允道:“花前輩大概不用你管,那個小白臉愛死不死,你也不用管,只要先替我照顧吳姑娘一會兒就好——你先走吧。”

說完,她不看氣急敗壞的謝允,轉向紀雲沉道:“既然你說你自有辦法,我可以留下來幫你一回。但是我說的話你也聽好了,我留下來,是為了殺那大鯰魚,至於別的什麼,你不必教,我也不會轉投他派。紀雲沉,南北雙刀並稱,看在我外祖的分兒上,我本不該不敬,但是見識了紀前輩你這種人,少不得也要說一句‘斷水纏絲算什麼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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