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21章 亡命 · 三

先前,這個小白臉看起來又廢物又不是東西,渾身上下泛著一股討人嫌的浮躁。此時再看,他依然不是東西,那種流於表面的浮躁和惡毒卻已經退下去了,變成了某種說不出的陰鬱,甚至帶了一點偏執的瘋狂。

周翡問道:“所以他表面上氣勢洶洶地帶著九龍叟來找麻煩,其實是為了借刀殺人——殺九龍叟?”

細想起來,殷沛一路跑來盡是在招人恨,先不問青紅皂白地跟白孔方的人動了手——當然,白孔方比較,見人家氣勢洶洶,自己就縮頭了,沒能留下來打一架——在周翡用一根筷子崩開他的四冥鞭之後,不說躲著她,進了三春客棧,反而第一件事就是向她挑釁,乃至後來他親自動手推搡花掌櫃,順理成章地被人捉住,還不嫌事大,不斷地出言不遜,直到激化矛盾,叫花掌櫃出手宰了九龍叟。

他會移穴之法,卻偏偏不跑,青龍主找上門,又意外和聞煜衝突上,他才趁亂出來,還打算劫持吳楚楚。這樣一來,又能借上聞煜之勢……雖然沒成功,但機緣巧合之下也跟著他們跑出來了。

反正有紀雲沉在,他小命無虞,到現在,雖然形容狼狽,殷沛卻成功擺脫了青龍主,他們一大幫人還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周翡一想,發現自己還冒險替他殺了那只窮追不捨的尋香鼠,也算讓人利用了一回,頓時目露凶光地瞪向殷沛那小白臉。

殷沛不承認也不否認,臉上帶著讓人看了就不舒服的笑容,說道:“端王爺聰明絕頂,不是什麼都知道嗎,何必問我?”

謝允歎道:“跟殷公子算無遺策比起來,在下可就是個蠢人了。”

周翡一只手被方才飛濺的山石劃傷了,她這一路又是亢奮又是逃命,自己都沒發現,直到這會兒,才覺得細長的小傷口有點癢。她低頭舔了一下,就著那一點略帶鐵銹味的腥甜氣,問道:“紀前輩既然已經不再拿刀,你就沒想過,萬一客棧裡的人殺不了九龍叟會怎麼樣嗎?”

殷沛沉沉的目光微微一轉,落到周翡身上,有那麼一會兒,他的表情似乎有些不滿,好像在疑惑這不知哪裡來的野丫頭為什麼有那麼好的運氣——家學深厚,刀鋒銳利,並且被慣出了一股不知死活的愚蠢。

“怎麼樣?”殷沛低聲反問道,“還能怎麼樣?”

周翡一頓,隨即她很快反應過來——不錯,怎樣也不怎樣,最多是紀雲沉和一個客棧的倒楣蛋死在九龍叟手上罷了。

殷沛只需要隨便編一個理由,聲稱自己和紀雲沉有仇。作為邪魔外道,和北刀傳人有仇天經地義,九龍叟不會懷疑,倘若紀雲沉就此折了,九龍叟只會沾沾自喜。因為那老頭恐怕直到死,也不知道殷沛姓“殷”,更不知道此人溜出來根本就沒打算回去。

殷沛漫不經心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漠然道:“北刀隱姓埋名這麼多年,依然活蹦亂跳,我相信他不管用什麼手段,總歸沒那麼容易死——是不是,紀大俠?”

紀雲沉死了也沒事,他還備著別的後招,反正九龍叟蠢。

紀雲沉說不出話來,只是撐著一只手,死命攔著怒不可遏的花掌櫃,清瘦粗糙的手上佈滿了青筋。那一點也不像名俠的手,手背上爬滿了細小的傷疤和皺紋,指甲修剪得還算乾淨,但指尖微微有裂痕,還有零星凍瘡和燙傷的痕跡——已經成了一雙不折不扣的廚子的手。

謝允搖搖頭,說道:“背信棄義的事,我見得不算少了,如今見了殷公子,才知道狼眼也不算很白。”

殷沛毫無反應。他能在殺父仇人面前跪地做狗,大概也不怎麼在乎別人不痛不癢的幾句評價。

“端王爺方才有句話說得好,”殷沛道,“那老魔頭,當年不擇手段偷了東西,所以他是個賊。山川劍也好,其他的什麼也好,都姓‘殷’,如今我拿回來,是不是理所應當?既然理所應當,為什麼要說給你們這些不相干的人知道?再招幾個賊嗎?”

這話一出口,連謝允這種曠世絕代好脾氣的人聽了,臉色都有點不好看了。

殷沛話音沒落,那花掌櫃便一把推開紀雲沉:“我蒙紀兄救命大恩,他既然執意要護著你,我也不好當著他的面動手把你怎麼樣。殷公子既然這麼厲害,想必出去自有一番天地,也不會再用誰保駕護航,今日從這裡走出去,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下次倘讓我再見著你……”

他說到這裡,森然一笑,又回頭看了一眼紀雲沉,說道:“這些年,你的恩我報過了,我與這小子有斷掌之仇,必不能善了,你有沒有意見?”

紀雲沉啞聲道:“是我對不起你。”

花掌櫃似乎想笑一下,終於還是沒能笑成,自顧自地走到一邊,挨著周翡他們坐下,眼不見為淨。

謝允沖殷沛拱拱手,客氣又冷淡地說道:“殷公子好自為之。”

小小一間耳室中,六個人分成了三撥坐。殷沛嘴角噙著一點冷笑,自顧自地占了個角落閉目養神,紀雲沉坐在另一個角落,也是一言不發。周翡看了看這個,又看了看那個,見氣氛這麼僵持下來,實在沒什麼好說的,乾脆靠在土牆一角,閉目沉浸到破雪刀的世界中。她很快將什麼青龍朱雀都丟在一邊,心無旁騖下來,在心中拆解起無數次做夢都在反復練習的破雪刀。不知是不是因為方才突然摸到了一點刀中真意,整個九式的刀法在她心裡忽然就變得不一樣了。

漸漸地,她身上的枯榮真氣開始隨著她凝神之時緩緩流轉,仿佛在一點一點滲透到每一式中。

不知不覺中,一整天都過去了。

周翡是被餓得回過神來的。她倏地將枯榮真氣重新收歸氣海之內,鼻尖縈繞著一點肉湯的味道,一睜眼,只見謝允他們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個小鍋,架在小火堆上慢慢地熬湯。她一抬眼,對上了花掌櫃若有所思打量的視線,周翡目光中無匹的刀鋒未散,花掌櫃的瞳孔居然縮了一下,刹那間竟不敢當其銳,忍不住微微別開了視線。

吳楚楚一回頭,見周翡睜眼,便笑道:“阿翡,你餓不餓?多虧了花掌櫃,捉住了一只兔子,還從密道裡找出他們以前用的鍋碗來,我給你盛一碗!”

周翡“嗯”了一聲,接過一碗熬得爛爛的肉湯,沒油沒鹽,肉也腥得要命,味道實在不敢恭維,她聞了一下,頓時覺得有點飽了。

謝允看了看她頗有些勉強的神色,也端起一碗,伸長胳膊在周翡的碗邊上一碰,說道:“有道是‘寧可居無竹,不可食無肉’,咱們落到了這步田地,還有兔兄主動獻身,幸甚!來,一口幹了!”

剛從鍋裡盛出來的肉湯滾燙,周翡被他豪爽地一“碰杯”,湯差點灑出來,她糊著一臉熱騰騰的水汽,掃了謝允一眼:“你幹,我隨意。”

謝允:“……”

吳楚楚在旁邊笑了起來,周翡看了她一眼,她便一捂嘴,小聲道:“你跟端……謝公子關係真的很好。”

周翡抬起頭,正好對上謝允的目光,然而謝允不知是做賊心虛還是怎樣,一觸即走,立刻又將目光移開了,嘴裡嘀咕道:“夭壽啊,誰跟她好?你快讓我多活幾年吧。”

這小賤人說完,立刻端著碗原地平移了兩尺,料事如神地躲開了周翡一記無影腳。

這時,花掌櫃忽然開口和周翡搭話道:“我聽說破雪刀不比其他,常常大器晚成,姑娘這刀法已經很有火候,是從小就開始學嗎?練了多少年了?”

周翡正艱難地咽下難喝的肉湯,聞言差點脫口一句“臨出門之前我娘剛教的”,話到嘴邊,又被難喝的肉湯堵回去了。她斟酌了片刻,感覺出門在外,不好隨便泄自己的底,便含糊道:“有一陣了……不是從小,呃,有兩三年?”

花掌櫃吃了一驚:“兩三年?”

這是嫌太長了?

周翡便又心虛地改口道:“要麼就是一兩年?反正差不多。”

她其實不知道,除非走捷徑、練魔功,否則但凡是天下絕學,非得有數年之功來填不可。周翡覺得自己跟段九娘、紀雲沉這些人比起來有辱家學的時候,其實忘了,她學破雪刀的時日,至今滿打滿算也沒有半年。

只是她迷這個,平時就容易沉浸其中,一路上又幾經生死,被各路高手錘煉了一個遍,還誤打誤撞地收了段九娘一縷枯榮真氣,進境已經堪稱神速了。

花掌櫃沒再問什麼,只是搖頭感慨了幾句“後生可畏”,便摩挲著碗邊,不知出什麼神去了。

突然,狹長陰暗的密道中炸起一聲銅鑼響,堪比石破天驚、小鬼叫魂,真是能將人心肝都給嚇裂了。周翡眼明手快,一把捂住吳楚楚的嘴,將她一聲驚叫生生給按了下去。同時一伸腳,將吳楚楚失手掉下去的一把攪肉湯的鐵勺子挑了起來,挑到半空中,被謝允一伸手接住。

謝允跟花掌櫃誰都沒吭聲,飛快地將火滅了,肉湯扣在地上,用旁邊亂七八糟的沙土茅草蓋住。

花掌櫃面色平靜,沖眾人擺擺手,聲音幾不可聞地說道:“衡山派當年出逃的時候,密道口沒封,那是故意留著拖延追兵的,他們一時半會兒追不到這裡,敲鑼只是為了讓我們自亂陣腳,不要慌。”

原來這密道下面四通八達,像個大迷宮一樣,有無數開口——要不然那倒楣的兔子也進不來。

不少通道中甚至藏匿了重重機關,人在地下本就容易分不清東南西北,沒有地圖,很快就會被密道和機關困住。

方才花掌櫃卻是帶著他們從隱蔽的出口進入的,並未深入,隨時能逃。青龍主大概是帶人搜遍了整個衡山,沒找著人,在衡山派舊址無意中發現了密道入口。

花掌櫃用耳語大小的聲音說道:“不用擔心,那老東西進來容易出去難,今天指不定誰死在這裡,否則他們偷偷摸進來突襲我們便是,敲什麼鑼?”

謝允回頭看了一眼同樣警醒起來的殷沛:“青龍主看來不找到殷公子是不甘休了?”

二十年前,青龍主為了殷聞嵐手上的某一樣東西,不知算計了多少人,可想而知,現在那東西被自己養的狗偷走是什麼心情——哪怕謝允身邊真有南朝大軍,他想必也只是暫時撤退,必定要陰魂不散地一直跟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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