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20章 山川劍 · 二


白先生一愣,沒明白周翡讓他小心什麼,聽她出口示警,還以為身後有敵人,連忙四下查看。這一分神可不要緊,只聽“呼”一聲風響,待他回過頭來,正見一床被子劈頭蓋臉地沖他撲過來。

客棧後院中曬了幾床換下來的被褥床幔,周翡眼明手快地挑了個最厚的,一把掀起來,自下而上蒙向白先生的臉。白先生也看不清被子後面有什麼,忙提劍便劈。誰知周翡就在被子後面,那被子帶著她的勁力,白先生剛一動刀,她就猛一掌將其推了出去,兩廂力道撞在一起,棉被頃刻間粉身碎骨,大團的棉絮炸了個“千樹萬樹梨花開”,飛得漫天都是。白先生當即被迷了眼,就這麼一刹那間,棉絮中伸出一把刀,閃電似的絞開白先生的掌中劍,猝不及防地架在他脖子上。

白先生多少年沒吃過這種悶虧了,一時大意,居然被一個小丫頭暗算了——還是個他一直以為忠厚直爽沒心眼的小丫頭!

周翡低聲道:“對不住。”

白先生被她一刀架在脖子上,渾身僵直,胃裡往上泛酸水,然而還不等他施展三寸不爛之舌,周翡便三下五除二地封住了他的穴道,隨後似乎十分羞愧地沖他一抱拳,說道:“我都說讓您小心了。”

白先生:“……”

整天跟他們家三爺混在一起的,怎麼可能近墨者不黑!

謝允大笑道:“好,有我年輕時候的風采!”

紀雲沉這次終於長了一回眼力見兒,揮手道:“青龍主未必是自己來的,你們騎馬出行太危險,請先跟我來。”

周翡猶豫了一下,謝允卻沖她招招手:“跟他走吧。”

周翡一揚眉,還沒說話,謝允卻仿佛知道她要問什麼,低聲說道:“我再教你一個道理,有些人可能看起來不對你的脾氣,討人嫌得很,但一代名俠,任憑自己混成這副半人不鬼的模樣,至少說明他人品還不錯。”

周翡雖然不相信紀雲沉,卻比較相信謝允,當下提步跟了上去,並且舉一反三地刺了他一句:“這麼說,端王殿下任憑自己混成這副江湖騙子的德行,也是因為你人品還不錯?”

謝允好像一點也沒聽出她的嘲諷,臉不變色心不跳地承了這句“誇”,讚歎道:“聰明,慧眼如炬!”

周翡一時無言以對。

這樣一來,花掌櫃、吳楚楚,還有那重新被制住的小白臉殷沛,都莫名其妙地跟著一起來了。

紀雲沉將他們領到了後院的酒窖下面,掀開一口大缸,下面竟然有個通道,看起來黑洞洞的,也不知道有多深。紀雲沉隨意摸出一個火摺子,率先潛了下去。

殷沛人在花掌櫃手裡,無暇鬧妖,嘴卻還不肯閑著,見狀笑道:“堂堂北刀,在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客棧裡給人做廚子,做廚子都惶惶不可終日,硬是要給自己挖一條地道。好好的不肯做人,竟願意做耗子,奇怪。”

花掌櫃不緊不慢地開口道:“你呢,好好的不肯做人,竟願意去做狗,奇不奇怪?”

殷沛氣息一滯。

那花掌櫃卻在神色緩和了片刻後,緩緩地開口解釋道:“這密道是我留下的,不關紀老弟的事。”

周翡和謝允都沒問,只有吳楚楚不太懂這些規矩,奇道:“您留下這一條密道做什麼?”

花掌櫃也沒跟她計較,一笑起來又是一團和氣,說道:“姑娘,我們這些人,有朝一日隱姓埋名,多半都是躲避江湖仇殺,沒別的緣由啦。”

這時,走在前面的紀雲沉忽然將密道兩側的小油燈點了起來,黑黢黢的密道裡瞬間有了光亮,將人影拖得長長的,在細弱的光裡搖搖晃晃。吳楚楚嚇了一跳,隱約聞到了一股潮濕腐敗的味道,似乎是地下久無人來的密道裡生出了不請自來的苔蘚。

紀雲沉的後背有一點佝僂,每天迎來送往、切肉炒菜,久而久之,彎下去的腰就凝固在那兒,不怎麼能直回來了。

周翡聽著花掌櫃和吳楚楚說話,心裡卻另有想法。她見識了花掌櫃斷腕的果斷狠辣與能屈能伸,不太相信他會是那種為了躲避仇殺委屈自己鑽地道的人,還是覺得他在給紀雲沉扯遮羞布,她問道:“這條路是通往哪兒的?”

花掌櫃回道:“一直通往衡山腳下。”

周翡“啊”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問道:“直接挖到衡山腳下,衡山派沒意見嗎?”

早年間各大門派都是依山傍水而立,因此名山中多修行客。有道是“泰山掌,華山劍,衡山路縹緲,峨眉美人刺”,這樣算來,衡山應該也是個很有名的大門派。周翡本是隨口問的,誰知她一句話出口,周遭靜了靜。

周翡十分敏感地道:“怎麼?”

謝允低聲回道:“你可能不知道,上次南北在這一片交戰……大概是六七年前吧,打得天昏地暗,衡山派一直頗受老百姓敬重,好多弟子都是山下人家的,不可能無動於衷,可是一旦插手,就免不了引火焚身。”

花掌櫃接道:“不錯,那一戰從掌門到幾個輩分高的老人都折在了裡頭,零星剩下幾個小輩,哪裡撐得起這麼一個爛攤子?有家的弟子各自回家了,剩下走不了的,跟著新掌門離開了。聽說那新掌門是老掌門的關門小弟子,走的時候也不知有沒有十六七……唉,人不知去哪兒了。”

周翡一愣,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一眼,目光從花掌櫃那張被肥肉擠得變形的臉上掃過,又落到殷沛身上,心裡一時有點茫然。

二十年前,最頂尖的高手們,而今都已經音塵難尋——南刀身死,北刀歸隱關外,留下個武功全廢的傳人,在小客棧裡當廚子;山川劍殷氏血脈斷絕,滿院蕭條,就剩下一個歪瓜裂棗傳承血脈;枯榮手一個瘋了,另一個也銷聲匿跡了十年之久;至於蓬萊東海的“散仙”,此人好似從未曾入過世,究竟有沒有這麼個人,至今都不好說。

而那些好像能翻雲覆雨的名門大派,也都先後分崩離析,活人死人山今朝有酒今朝醉地四處興風作浪,霍家堡如今已經樹倒猢猻散,四大道觀各自龜縮,自掃門前雪,少林遠避世外,有念不完的阿彌陀,五嶽人丁凋零,連個叫得出名號的掌門都沒有……當年,哪個拿出來不是風風光光?就這麼不知不覺地走了、散了,老死異鄉。

中原武林的天上似乎籠了一層說不出的蔭翳,所有星辰微弱暗淡,死氣沉沉,在亂世中同人一起自危自憐。反而剩下幾個北斗,威風得很,令人聞風喪膽。

而浩瀚千年的傳承,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十八般兵器,千萬般手段,到了這一代人,好像都斷了篇。

乃至於時無英雄,竟使豎子成名。

周翡想得太入神,沒料到前面的人突然停住腳步,她一頭撞在謝允的後背上。

謝允趕緊扶了她一把,又調笑道:“你從前面撞多好——磕著鼻子了嗎?”

周翡一巴掌拍掉他的手,只見前方突然開闊了些,借著石壁上的油燈,周翡看見前面居然有一處簡陋的小屋子,裡面有長凳桌椅可供休息,牆角還儲存了不少食物。

紀雲沉回過頭來說道:“諸位請先在這裡休息一晚,等明日官兵和青龍狗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再送你們出去,脫身也容易。”

殷沛冷冷地說道:“脫身?別做夢了,青龍主是什麼人?得罪了他,必要被追殺到天涯海角,一條粗製濫造的密道就想避過他?”

周翡道:“還指望你主子來救?少做夢了,他要是真追來,我就先宰了你,像你這樣丟人現眼的後人不如沒有,拖來陪葬,到了下邊也未必有人怪我。”

殷沛本該勃然大怒,聽了這話,卻很奇怪地笑了一下,說道:“救我?青龍主倘若追上來,要殺的第一個人就是我。”

吳楚楚見沒人理他,無端覺得這小白臉有點可憐,便問道:“你們……不是一夥的嗎?為什麼要殺你?”

殷沛用眼白鄙夷地掃了她一下:“你知道什麼。”

“我聽說,別人都是收徒弟,”謝允忽然說道,“青龍主收了十八個義子義女,方才九龍叟稱你為‘少主’……”

花掌櫃哼了一聲:“認賊作父。”

“不敢當,只是自甘下賤而已,”殷沛說道,“你們沒聽見有些鄉下人管自家養的狗叫‘兒子’嗎?我們見了他,要四肢著地,跪在地上走,主人說站起來才能站起來;他吃飯的時候,我們要跪在他膝頭,高高興興地等著他用手捏著食物喂,吃完沒死,主人才知道飯菜裡沒毒,將我們打發走。偶爾心情好了,還能從他那兒討到一塊額外的肉吃。”

殷沛說這話的時候,目光直直地盯著紀雲沉的背影,那男人本就佝僂的背影好像又塌了一點,說不出地憔悴可憐。

“至於我,我最聰明,最討人喜歡,最順從,時常被青龍主帶在身邊,那九龍叟本領稀鬆,跪下都舔不著主人的腳指頭,只好捏著鼻子來拍我的馬屁。本想著跟我出門解決一個廢人,也浪費不了他老人家多大的精神,運氣好還能名正言順地搶點東西,豈不便宜?只是沒想到北刀身邊實在是人才濟濟,連南朝鷹犬都不惜千里迢迢地趕來護衛攪局,還將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九龍叟折在了裡頭。”殷沛笑道,“我私下裡狗仗人勢,這沒什麼,回去頂多挨一頓鞭子,但出門闖禍,不但將他的幹將折損其中,還斷送了一個翻山倒海大陣,這就不是一頓鞭子能善了的了。”

紀雲沉充耳不聞,自顧自地擺著桌椅板凳,又將小壺架在火上,熱了一罐米酒,只是不知怎麼的,沒能拿住酒罈子,脫手掉了,謝允反應極快,一伸手接住:“留神。”

紀雲沉愣愣地站了一會兒,擺擺手道:“多謝——阿沛,是我對不起你。”

花掌櫃怒道:“你就算對不起他,這些年的債也算還清了。他去給人做狗,難道不是自願的?難道不活該?”

殷沛惡毒地看著他笑。

紀雲沉不語,從懷中摸出一塊乾淨的絹布,將一摞舊碗挨個兒拿過來擦乾淨,倒上熱氣騰騰的米酒,遞給眾人。那米酒勁不大,不醉人,口感很糙,有點甜,小半碗下去,身上就暖和了起來,縈繞在周遭的潮氣仿佛也淡了不少。

紀雲沉盯著石桌,低聲道:“我年少時,刀法初成,不知天高地厚,拜別老師,執意要入關。老師勸過我,但我覺得是他老了,膽子小,不肯聽。我的老師勸不住我,臨別耳提面命,令我凡事三思而後行。他說:‘你手中之刀,譬如農人手中的鋤頭、帳房手裡的算盤,鋤頭與算盤,都是做事用的,不是做人用的,不要本末倒置。’”

紀雲沉說到這兒,目光不由自主地掃過周翡,不知是不是從她身上看見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周翡抿了一口米酒,沒有搭腔,心裡將北刀關鋒的幾句話過了一遍,沒太明白。

“我當然聽不進去,”紀雲沉說道,“刀乃利器,刀法中若有魂靈,‘斷水纏絲’就是我一手一腳一魂一魄,怎能被比作鋤頭算盤之類的蠢物?後來我入關中,果然能憑著這把刀縱橫天下,很快闖出了一點虛名,結識了一幫好朋友,好不得意。我有心想在中原開宗立派,讓‘北刀’重現人間,便在半年之內連下七封戰帖,先後打敗一干成名高手,不料……聽見了一個謠言。”

周翡聽得有點堵心——李瑾容十七歲就敢入北都刺殺皇帝,段九娘二十出頭的時候,已經靠一雙枯榮手橫行天下了。就連眼前這個她一直看不順眼的紀雲沉,也是初出茅廬,便一刀驚世,心裡開始惦記著要開宗立派。可是她呢,連家傳的刀法也是稀鬆平常,一天到晚被人追殺,像個沒準備好就被一腳踹出窩的雛鳥,也就只能在謝允這種人面前找點成就感了。

周翡頭一次對自己失望起來,看看別人,再看看自己,覺得自己恐怕不能有什麼大成就了,既然資質這樣稀鬆平常,那她手裡的刀和鋤頭算盤也確實沒什麼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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