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17章 九娘 · 四


謝允瞬間背了一身沉甸甸的人命,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白先生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猛一打馬,長戟橫在胸前,趁著黑衣人被沈天樞下令退開,飛快地沖出重圍,他騎術何等好,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沈天樞對段九娘道:“請。”

段九娘立刻依言上前一步。

周翡目光往周遭一掃,見一大幫官兵正擁過來,她看出沈天樞有意拖著段九娘,雖然不知道姓沈的在等什麼,但肯定不是什麼好事。情急之下,周翡也不要臉了,飛快地對段九娘說道:“慢著,你可想好了,是要跟這人比武,還是跟我回家見李老寨主?”

段九娘一愣。

周翡閉了閉眼,硬是將自己一身暴脾氣壓了下去,捏著鼻子哄她道:“我家不讓人隨便進,錯過了我,往後可就沒人領你去……”

沈天樞一見周翡摻和其中,雖還摸不准她是什麼身份,卻已經斷定她那天在山谷中是滿口瞎話,想起自己還囑咐手下遇見了要留她一命,頓時覺得自己被欺騙了一個饅頭的感情,此時見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搗亂,饅頭之恩也跟著水漲船高——至少還得再加兩個油酥!

他當即大怒道:“臭丫頭!”

說著,沈天樞邁開腳下“棋步”,轉瞬已掠至周翡面前,兩袖高高鼓起。周翡早防著他發難,並不硬接,踩著方才練熟的蜉蝣陣,手中使出了四十八寨鳴風一派的刺客刀,且扛且退,一時間如在懸崖走鋼絲,從步伐到招數無不險惡,眨眼間接了沈天樞七八招。

沈天樞沒料到一別不過幾天,這小丫頭就跟脫胎換骨一樣,竟頗為棘手。他當即大喝一聲,使了十成的力道一掌打過去。段九娘卻飛身而至,利索地截住沈天樞,兩人一掌相接,沈天樞連退了五六步,段九娘只是略略往後一仰,她順勢抬手抓住周翡的胳膊,將她往戰圈外一推。

這兩大高手短兵相接,殃及池魚,周翡方才從死人手裡拔出來的長刀難當餘威之力,竟然又崩成了兩截。周翡習以為常地丟在一邊,懷疑自己前世可能是個吃鐵打鐵的爐子。

段九娘目光轉動,竟也不癡了,也不傻了,一對眼珠烏溜溜的黑豆似的,掠過一層流光。她長袖轉身一掃,黑衣人就跟大風掃過的葉子一樣,當即躺倒了一片。

段九娘硬是開出一條路來,周翡大大地松了口氣,發現自己找到了對付這瘋婆子的不二法門——擺事實講道理一概不管用,非得搬出她姥爺這尊大佛,才能鎮住這女鬼作祟。

然而她這口氣沒松到底,一聲鷹唳卻乍然而起。

仇天璣也不知被什麼耽擱了,晚來了一步。周翡餘光瞥去,見那鷹鉤鼻子不是自己來的,身後還跟著個官老爺打扮的中年男子,旁邊兩個黑衣人架著個鼻青臉腫的“東西”,老遠瞧不清是男是女,那“東西”見了段九娘,突然大喊道:“娘!”

段九娘周身一震,隨即回手一掄,將周翡扔到了謝允的馬上,然後又拍了一掌,那馬吃痛狂奔,幾個轉瞬就從黑衣人的包圍圈裡沖了出去。周翡預感不好,本想拽她的衣服,料想拽衣服不痛不癢,可能沒用,便直接粗暴地上手拽住了段九娘的一頭長髮,喝道:“上來!”

傳說中民間有三大絕學——揪頭髮、撓臉、扒衣服。

謝允有幸近距離目睹了其中之一,頓時一哆嗦,連自己的頭皮都跟著抽痛了一下。段九娘卻輕輕鬆松地綴在狂奔的馬身後,屈指在周翡手腕上彈了一下,周翡當時便覺得半身一麻,要不是謝允眼明手快地托了她一把,她險些直接掉下馬去。

段九娘沖周翡笑了一下,說道:“你和你那外祖父一樣。”

她聲音本來很輕,卻並沒被淹沒在狂奔的馬帶起的風聲裡,反而能清清楚楚地傳進人耳。周翡倏地一怔——段九娘好久沒說對過她的輩分了,她對上那瘋婆子的目光,卻只見一片澄澈,段九娘好像清醒了似的!

段九娘又道:“你們這些名門正派,就會哄人,李徵早死二十年了,又騙我。”

周翡穴道一時被封,只能喊叫道:“你他娘的聽得出我騙你,方才為什麼聽不出那癆病鬼騙你?段九娘!我等你三天,三天之後你不來找我,一輩子別想進我家的門!”

段九娘聽了,卻只是笑,而後突然拔下頭上一支舊釵,一下紮在馬屁股上,那馬一聲慘叫,飛也似的奔了出去。

她是什麼時候清醒的?

周翡不知道,段九娘自己也說不清,細想起來,恐怕是老僕婦宋婆子對她說出那一句寶山“虛歲都十九了”的時候。

狂風卷走了周翡的聲音,兩側的黑衣人當然要追,段九娘一個人守在那裡,竟是萬夫莫開之勢,幾下便將他們都攔了回去。眼看那馬已經要絕塵而去,沈天樞與仇天璣同時攻來,段九娘大笑道:“來得好!你們這些廢物,早該一起上!”

段九娘方才與沈天樞動手的時候,仿佛只比他高一點,沈天樞倘若用點腦子,還能拖她一時半刻,誰知不過這麼一會兒,那段九娘不知吃了什麼大力丸,功力一下暴長,對上貪狼、祿存兩人一時竟不露敗象。

她身負絕學,渾渾噩噩近二十年,一朝自夢中身醒,竟頗有些大徹大悟的意思。當年的枯榮手,能將生死成敗輪轉不休,號稱能褫奪造化之功,那是何等霸氣?沈天樞方才本就頗耗了些氣力,感覺那枯榮手仿佛一股沉甸甸的壓力,竟是要將他的真氣都從經脈中壓出來,那女人一雙乾瘦的素手,竟讓他一時間毛骨悚然。

可惜周翡沒機會目睹什麼是真正的“枯榮手”,否則她一定死也不會說出“破功夫”三個字。

段九娘一把按住沈天樞的肩膀,險些將他的腿也按折了,同時看也不看,一腳踹中了祿存的胸口,仇天璣橫著飛了出去。沈天樞心下駭然,他橫行九州,罕逢敵手,就連朱雀主木小喬,在他面前也只有魚死網破的份兒,何曾遇到過這樣的險境?他心裡發了狠,想道:斷然不能讓此人離開。

沈天樞當下從懷中摸出一個長鉤,一卡一扣便裝在了他那義肢上,探手朝段九娘腰腹間鉤來。那長鉤的把手非常短,倘若是個有手的人,斷然提它不住,而那鉤兩邊都有刃,血槽裡不知塗了什麼東西,幽幽地泛著點藍綠色,極其鋒利,沈天樞一抖袖子,那空蕩蕩的長袖已經被這鉤子平平整整地削了去。

段九娘衣袂翩然,使出了對付破雪刀的那一招,長長的衣帶柔軟地一卷,頃刻將那長鉤纏成了蠶繭,兩人單手為戰,極小的空間裡你來我往地接連拆了七八招。忽然,段九娘身後傳來一聲殺豬似的慘叫,原來是那仇天璣不知什麼時候爬起來,一把捉住了祝寶山。

祿存仇天璣一雙大手分筋錯骨可謂輕而易舉,他將祝寶山的一雙手擰在身後,那骨節“嘎嘣嘎嘣”地響了兩聲,祝寶山的叫聲頓時響徹華容城!

祝縣令乃一文官,當場嚇得跪在了地上,七八個官兵拉他不起。

仇天璣見段九娘竟真能鐵石心腸到面不改色,當即放聲大笑道:“堂堂枯榮手,漢子死了,竟躲在個小縣城裡,給縣官當小妾,可笑,太可笑了!這話倘若到南刀李徵的墳頭說,不知他做何感想?”

段九娘的臉色終於變了:“找死!”

她轉身要去抓仇天璣,衣帶尚且綁在沈天樞的鉤子上,段九娘隔著衣帶重重地往那長鉤上一按,喝道:“下來!”

便聽沈天樞的臂膀上一聲脆響,那長鉤被她掰了下來,沈天樞竟不追擊,縱身一躍,轉瞬已在一丈之外,段九娘意識到不對勁已經來不及了,只聽一聲巨響,那長鉤竟在她手中炸開了——那短短的介面處竟然裝了雷火彈之類的下三爛玩意兒,沈天樞誘她強行掰開,當即便引爆了。

段九娘武功再高也沒有金剛不壞之身,腰腹間一片鮮血淋漓,裹著長鉤的衣帶分崩離析,帶出了半截被炸掉的手掌。仇天璣一聲長哨,所有黑衣人一擁而上,無數毒水上了弦,將段九娘重重包圍在其中,毒水好似下雨似的噴射到她身上。

祝寶山被隨意丟在地上,暈過去又醒來,迷迷糊糊中,他竟隱約想起了一點陳年舊事。

有一次他似乎是在花園裡玩,被父親一個沒孩子的小妾瞧見,嫉恨交加,便放狗追他,雖不過是只小小的哈巴狗,對小孩子而言卻也如同一只“嗷嗷”咆哮的怪獸了。祝寶山嚇瘋了,連哭帶號地往外跑,以為自己要被咬死了,然後他一頭撞在了一個人的腿上,當時便只聽一聲慘叫,追著他的哈巴狗竟飛了出去,那個人把一只手放在他頭頂上,很纖細很瘦的一只手,掌心溫熱……他卻想不起是誰了。

恍惚間,段九娘在重圍中回頭看了他一眼,祝寶山周身一震,不知怎麼的,小聲叫道:“娘……”

然而刀兵交加,弓弩齊鳴,誰也沒聽見他這聲貓叫。

段九娘周身幾乎沒有一塊好肉,像是被困在淺灘中的蟠龍,鱗甲翻飛,幾次難以脫困,似乎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

沈天樞踉蹌著退出戰圈,不住地喘息,一副要斷氣的模樣。仇天璣見了他這副德行,立刻面露不屑,笑道:“貪狼大哥,怎麼樣了?尚能飯否?”

沈天樞額角青筋暴起,一時說不出話來。仇天璣越發得意,上前一步道:“那麼兄弟我替你報仇,領教領教這枯榮手!”

枯榮手眼看只剩“枯枝手”,他倒出來逞英雄,沈天樞聽了這番不要臉的話,像是要被活活氣死。

那仇天璣人來瘋一樣大喝一聲“閃開”,分開兩側手下,直沖段九娘撲了過去,一掌拍向段九娘鮮血淋漓的後背。

誰知仿佛“甕中鱉”的段九娘卻突然極快地一側身,竟避開了他這一掌,一只手掌扭成了一個詭異的角度,穩准狠地一把扣住了仇天璣的喉嚨,轉頭露出一副被血糊住的面容,嘴角竟然還掛著微微的笑意。

仇天璣萬萬沒料到她在此絕境中竟然還有這樣的力氣,心下大駭,拼命拍出一掌,那段九娘竟不躲不閃地受了這一掌,胸口幾乎凹了進去,手上的力道卻沒有鬆開一點,簡直像個厲鬼。她森然道:“北斗七狗,抓一條陪葬也不錯,你不必著急,你那幾個兄弟,我一個也不放過,死後必然身化厲鬼,將爾等活活咬……”

她話音戛然而止,仇天璣也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一柄鋼刀以仇天璣為遮掩,自他身後穿入,釘入段九娘胸口,將他們兩人一起捅了個對穿。

是沈天樞。

仇天璣這個礙人眼的小人,終於成了一個得意揚揚的誘餌。

沈天樞猛地抽出鋼刀,段九娘終於難以為繼,抽搐著癱在地上,半截的手掌在地上劃過,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痕,而她竟然還笑得出。

她自下而上地看了沈天樞一眼,仿佛在跟他說“我說到做到”,沈天樞無端一陣膽寒,一刀將她的頭顱斬下。

那頭上一雙眼睛沾滿了泥土和血跡,卻還帶著笑意——

寶山十九了,她當年千金一諾,至此已經塵埃落定。

只是錯開這許多年,李徵倘若轉世投胎,這會兒都該是個大小夥子了,那麼來世相見,他指不定又已經娶妻生子,要麼就會說些“君生我已老”之類的廢話。

這相差的年月,不知要幾輩子才能追平呢?

只可惜枯榮手沒有傳人,怕是真要成絕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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