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16章 練刀 · 二


祝寶山作為祝老爺的長子,是一盞同他爹長得一模一樣的“大眼燈”。不過性情卻與其父天差地別,非但沒有繼承那一身拈花惹草的本領,還很有些貓嫌狗不待見的落魄——因為他是外面來的妾生的,而且該妾非但不受寵,還是個享不了福的瘋婆子。

祝寶山平生最大的憾事,就是不能爬回娘胎再生一次。倘若真有那麼個機會,他砸鍋賣鐵也要認准肚子,哪怕變成一條狗,也要托在祝夫人肚子裡。

祝大少爺從小到大兢兢業業地給祝夫人做兒子,恨不能忘了世上還有親娘這一號人,然而祝夫人吃齋念佛,是遠近聞名的女菩薩,女菩薩自然不肯讓庶子做出拋棄親娘的混帳事,隔三岔五就要提醒他去給他親娘請安。所以祝寶山每月初一,都得忍辱負重前去探望他的瘋子親娘,否則就是忘恩負義,就是不孝。他無可奈何,只好日夜盼著那瘋娘趕緊死了。

這月又到初一,提前三天,祝夫人就派了人來,提醒他要去給親娘請安。祝寶山有時候不知道夫人是怎麼想的,既然一心惦記著那瘋子,為什麼每天下人給那院送一堆涼掉的剩飯,她從來都視而不見?

也許女菩薩是怕瘋子不知饑飽,吃多了積食?

祝寶山捏著鼻子,一臉晦氣地來到小偏院,忽然覺得有些奇怪——以往初一,因為知道他要來,那老僕婦都會早早將院門打開迎著他,他則一般不進去,只在門口例行公事似的喊一嗓子“給娘請安”就行了。

可是這一日,院門是關著的。

祝寶山在門口踟躕了片刻,心道:奇怪,莫不是佛祖顯靈,那瘋婆子終於蹬腿翹辮子了?

此地年久失修,屋子都時常漏雨,門也早讓蟲子啃得亂七八糟,閂不嚴實。那祝寶山便滿懷期盼,輕輕一推,將木門推開了一條小縫,往裡窺視。他沒看見那瘋婆子,只見院中亂七八糟的布條都收拾乾淨了,一間房門半開著,裡頭隱約傳來了幾道年輕女孩的笑聲。

這院常年冷冷清清,連耗子都稀少,哪裡來的陌生女孩?

總不能是樹上結的吧?

祝寶山心裡驚疑不定,正要看個仔細,不料偏巧趕上那笨手笨腳的老僕婦端著個銅盆出來,一見了他,她手中銅盆失手落地,“咣當”一聲巨響,屋裡本就很輕的笑聲戛然而止。祝寶山當時不知怎麼來了一股急智,撒腿就跑,跑出老遠,他後背被冷汗濕了一層,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眼前突然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祝寶山這個節外生出的枝鬧得段九娘小院裡人心惶惶。

“是大少爺。”老僕婦焦慮地在院裡轉圈,“唉,怪我老糊塗了,忘了今天初一,大少爺是要來請安的,這可怎麼好?”

吳楚楚六神無主,沒有主意,忙去看周翡,卻見周翡微微皺著眉頭,仿佛癡了似的盯著那本“奇趣動物話本”的舊書,全然不理會外面天塌地陷。

這時,兩道人影突然出現在院中,好幾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段九娘落在樹下,手中還拎著個暈過去的祝大少爺。

老僕婦“啊喲”一聲,急忙上前。

段九娘松了手,把人放在地上,歪頭端詳了他片刻,忽然對老僕婦說道:“這個是寶山嗎?”

老僕婦一聽,差點哭了。這位夫人不知怎麼回事,以前還好一陣歹一陣的,近來卻不知出了什麼變故,神志每況愈下,親外甥都不認識了,忙道:“可不是,夫人怎麼連他也不認得了?”

段九娘愣了一會兒,滿臉茫然地問道:“寶山這是十幾了?”

老僕婦道:“虛歲都十九了,快娶媳婦了,想必祝老爺正給張羅著呢。”

段九娘“哦”了一聲,好一會兒,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這些年,她過得渾渾噩噩,饑一頓飽一頓,又疏於保養,臉頰早就飽經風霜,摸起來和老樹皮差不多。她好像直到這會兒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近二十年的光陰已經悄然而過,青春年華就好似雪地裡的一杯熱水,熱氣散了,青春也煙消雲散了。她如同一場大夢初醒,人還是蒙的,也不管暈過去的那位,失魂落魄地繞著大樹來回轉圈。

老僕婦見她無端“拉起磨”來,別無他法,只好自己吃力地將這大小夥子拖起來,放進周翡她們一開始藏身的小庫房裡,又扛來一張小榻,將他舒舒服服地綁在上面,還給墊了個枕頭,最後鎖死了門窗,出來對吳楚楚道:“姑娘,此地恐怕是不宜久留了。”

吳楚楚人不傻眼不瞎,自然知道,但是眼下周翡行動不便,她怎麼走?

周翡不知被什麼玩意兒開了竅,突然對那本舊書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外面這麼大動靜,她居然頭也沒抬一次,吳楚楚正要進去跟她說話,面前突然橫過來一只手,將她攔了下來。吳楚楚抬頭一見是段九娘,立刻小心地戒備了起來,唯恐她又出什麼新的么蛾子。

“噓——”段九娘將門拉上,把吳楚楚關在門外,對她說道,“不要吵她。”

吳楚楚:“啊?”

段九娘自顧自地輕聲說道:“當年李大哥也是這樣,隨便在哪個荒郊野外就能閉目入定,我問他在做什麼,他說內功有心法,刀功其實也有‘心法’,‘刀不離手’,一日不錘煉就要變鈍,所以他在練刀。我不信,吵著要試,可是每次坐在那兒,不是不由自主地練起自己的內功,就是開始胡思亂想,有一次還乾脆睡著了。”

吳楚楚踮起腳,往窗戶內張望了一眼,見周翡幾日沒有仔細打理的長髮隨意地綁成一束,從她消瘦的肩上垂下來,傷痕累累的手指搭在古舊的書頁間,半天一動不動,無論是蒼白的側臉,還是略微有些無力的坐姿,都顯不出哪裡高深來。

段九娘恍恍惚惚的臉上似乎露出了一點稀薄的笑意,悄悄說道:“他們李家人,看著對什麼都不上心,其實都是武癡,自己還不知道自己哪裡癡,哈哈。”

吳楚楚不想“哈哈”,也不想跟她探討癡不癡的問題,她有些焦躁地看了旁邊門窗緊閉的小庫房一眼,說道:“前輩,我們非得走不可了,既然人人都知道祝公子到夫人這裡來了,等會兒找不著人,他們必然要起疑心,總扣著祝公子也不是辦法,我們在這兒已經給前輩添了不少麻煩了……”

段九娘冷冷地說道:“什麼麻煩?”

吳楚楚還道她又忘了事,只好歎了口氣,從頭解釋道:“北斗的人還在外面搜捕我們……”

段九娘哂道:“北斗那七條狗到齊了?”

吳楚楚道:“那倒不至於。”

“那你就在這兒待著吧,”段九娘一甩袖子,說道,“我不怕麻煩,我就是麻煩,誰要來找?我段九娘隨時恭候大駕。”

吳楚楚:“……”

段九娘說完就走了,坐在樹下,一邊哼歌,一邊以五指為攏子,梳起頭來。吳楚楚在門口愣了一會兒,別無他法,只好憂愁地坐在又髒又舊的門檻上。她心想:這些江湖人,正也好,邪也好,真是一個比一個任性,一個比一個能捅婁子,閉眼喝酒,睜眼殺人,一個個無法無天的,“以武犯禁”說得一點也不錯,真是一幫好不麻煩的家伙。

可她此時恨不能自己是個貧苦出身的流浪女,被哪個門派撿了去,在深山中十年磨一劍,然後攜霜刃與無雙絕技入世。倘若世道安樂,她便千里獨行,看遍天涯海角;倘若世道不好,便殺出一條血路,留下一句“我且恭候君自來”,飄然遁世而去……那該有多麼瀟灑快意?

周翡在老僕婦銅盆落地的一瞬間,驀地想起那舊書上熟悉的第四頁是什麼東西——那正是當日在山谷中,老道士沖霄子提點她的蜉蝣陣步法!

書上的頓點與短豎分別代表向前和向後,筆劃有的鋒利如出鞘之劍,有的圓潤如迴旋之雪,包含了千萬般變化。那一戰周翡印象極深,她是怎麼被圍住,怎麼沖出包圍圈,怎麼繞石而走、以一敵多,頃刻歷歷在目地在腦子裡閃了一遍。

周翡顧不上去追究老僕婦砸了個什麼鍋碗瓢盆,也顧不上抬頭看誰來誰走,迫不及待地往後翻,因為有了親自演練過的基礎,後面的陣法極容易看懂,她一路翻了半本過去,不由得深陷其中,自動比照著那日山谷的對手,在腦子裡演練起來。

蜉蝣陣一共八頁,正對應太極八卦,而第八頁之後的字跡簡直不能看了,除了頓點和短豎,連長短橫也跟著上躥下跳。

蜉蝣陣只有八段,後面半本顯然不是了。那麼這是刀法,劍法,還是拳掌?

蜉蝣陣只是一套陣法,雖然萬變有宗,但使破雪刀的人和使枯榮手的人,即便用同一套“蜉蝣陣”,無論效果還是方法肯定都不一樣,裡頭千種變化,不必都寫在紙面,靠修習者自己領悟,一點一豎提綱挈領地畫一畫足夠了。但陣法可以寫意,招式可就很難用幾條橫道來說清楚了。

那麼……

周翡心道:難不成是某種內功?

如果是內功,長短橫豎很可能代表經脈走向,那麼頓點很可能代表穴位。奇經八脈周身大穴等,都是入門的時候就要背熟的,周翡念頭一閃,便已經認出頭一張圖上畫的像“風府”經“靈台”入“命關”一線,後面怎樣,待她要看時,發現缺了一塊,不知是不是被蟲啃了。

周翡微微一愣,登時從方才近乎入定的狀態裡脫離出來,隨後出了一身冷汗——她一直陷在酣暢淋漓的蜉蝣陣裡,太過全神貫注,剛才下意識地照著那圖譜調動了本不該妄動的真氣。可不知是不是段九娘加在她身上的禁制松了,周翡居然感覺到了一點微弱的內息,但很奇怪的是,這一點真氣沒頭沒尾地流過去,並不疼,反而對她一身的內傷有一點舒緩作用似的。

倘若此地有一個靠譜的長輩,周翡肯定會就此停下,先請教明白再說……可惜這裡最靠譜的就是她本人。她緩緩吐出一口氣,左思右想了半晌,想不明白這裡面有什麼道理,便暗暗提醒自己:謹慎一點,弄錯了不是玩的,千萬不能衝動,千萬不能……我就小小地試一試能怎麼樣?反正照這麼下去,不是被困死在華容,就是為了活命被那瘋婆子廢了武功,不可能再嚴重了。

周翡只用了三言兩語,對自己的規勸就宣告失敗。她在牽機線中長大,骨子裡就有股“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闖禍精潛質,只是大部分情況下,勉強還能用理智權衡一下大局,以免禍及他人。眼下,大局小局都成了死局,她便乾脆破罐破摔。

手上這本神秘的舊書越發成了吊著毛驢的胡蘿蔔,周翡膽大起來能包天,一旦下了決心,便放下顧忌,全心全意地翻閱起後半部分藏在《道德經》裡的圖譜。

奇怪的是,每一頁行至最後,不是被蟲蛀去一塊,就是寫書的人寫錯字,用一團墨蹟勾去,而真氣在經脈中運行流動,本是個迴圈,中斷或走岔都是十分危險的,可按照這書上的古怪功法,中斷後,那一點微弱的真氣好似小溪流水,溫潤無聲地散入四肢百骸,一遍一遍地沖刷著她身上的明傷暗傷。

書頁間的中斷竟也是整套心法的一部分!

周翡心中念頭一閃而過,隨即不小心沉浸了進去,被段九娘封住的氣海“抽絲”似的不斷將微弱的真氣往外抽去,潛移默化地將她身上原本掐成一團的兩股真氣都化成了溫水,敵我不辨地一併蠶食鯨吞。這過程漫長得很,吳楚楚險些將窗櫺扒掉了,周翡卻仍然保持著先前的姿勢一動不動,她周身的關節好像鏽住了,眼看一天一宿過去,平素無人問津的小院來了兩次人,問大少爺走了沒有,都被老僕婦打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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