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15章 捕風 · 四


段九娘真是坑死人不償命的一把好手,這麼複雜的一個過程,她只用了“收服”兩個字就給周翡概括了,別說功法,連句口訣都沒有——就算有,周翡也不敢聽信,她著實不敢相信段九娘那“七上八下”的腦子裡還能裝下一段一字不差的口訣。

漸漸地,周翡失去了對外界的感知,外面是冷是暖,是白日還是黑夜,她全然不知道了,微弱的意識幾次險些斷絕,然而終有一線搖搖欲墜地懸在那裡。

她不肯承認自己怕死,只是不能在仇天璣還氣急敗壞地四處搜捕她的時候,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在一個小院子裡。周翡想,她還要送吳楚楚回蜀中,要找到王老夫人,親口告知噩耗,還要回來找北斗報仇……她甚至好不容易下了山,都還沒來得及去見她爹一面。

周翡將這些無論如何也死不得的緣由反復在心裡念叨,念念如沙,然而沙礫沿著同一個軌跡滾上成百上千遍,便也幾乎成了一股能吊命的執念。

傍晚將至,老僕婦燒了一壺水,用長籤子穿著硬如鵝卵石的冷饅頭,在火上烤熱了遞給吳楚楚:“姑娘,吃點東西吧。”

吳楚楚對著一個不知死活的周翡,還有一個端坐在旁邊如老尼姑入定的段九娘枯守了一天,沒事好做,只能胡思亂想,想自己顛沛流離的過去與渺茫艱難的未來,心頭正一片慘澹,沒當場找根長繩吊死已經是心寬了,哪裡還有心情啃幹饅頭?她便苦笑了一下,擺手推拒了,猶豫再三,終於忍不住跟難得安靜了一天的段九娘說了話。

吳楚楚問道:“夫人,她什麼時候能好?”

段九娘睜開眼,先是迷茫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周翡,吳楚楚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唯恐段九娘脫口一句“你們是誰,這怎麼了”。

好在不一會兒,段九娘就艱難地想起來了,她端詳了一遍周翡的臉色,又似有不解地皺了皺眉,按住周翡的手腕,凝神片刻,喃喃道:“奇怪。”

段九娘說著,站了起來,圍著周翡轉了好幾圈,顛三倒四又喋喋不休地將枯榮手的來龍去脈給吳楚楚念叨了一遍。

然而除了“此功法非常妖孽,一個鬧不好就要死人”外,吳楚楚這門外漢什麼都沒聽懂。

段九娘抬起頭問她:“多久了?”

吳楚楚道:“一整天了。”

段九娘皺起眉,喃喃道:“奇怪……太奇怪了,按理說,頭一次接觸枯榮真氣的人,最多能撐三個時辰,撐不住的也就死了,能撐過去的,自然能一點一點將枯榮真氣化為己用,她怎麼一整天了還是這樣?”

吳楚楚差點淚流滿面,說道:“我怎麼會知道?”

段九娘自從瘋後,凡事便不去深思量了,此時乍一動用塵封的腦子,好似個癱了八年的人練習用腿行走——基本使喚不動,只好驢拉磨一般地原地團團轉。

吳楚楚被她轉得眼暈,用力回憶了一遍方才段九娘那一堆雲裡霧裡的話,心裡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便急急地說道:“夫人,你方才說,你師父不肯將枯榮手全部傳給你們?”

段九娘皺著眉道:“那老鬼不安好心,不是存心想教我們,根本是打算拿我們給他練功用,自然不肯全心全意地教。”

吳楚楚沒太懂什麼叫作“給他練功用”,便忽略過去不去細想,只說道:“那麼他將‘枯’傳給了前輩你,又將‘榮’傳給了令師兄,為何不怕你們互相傳功?”

段九娘理所當然地回道:“那自然是不行的,枯榮手乃世上最強橫霸道的內功心法,素來唯我獨尊,不與別家功夫相容,除非剛開始就修習了枯榮二氣,否則三年之後內功小成,再引入一股截然相反的枯榮真氣,豈不是找死?”

吳楚楚不祥的預感成了真,頓時臉色煞白。

段九娘不耐煩地問道:“又怎麼了?”

吳楚楚緩緩道:“夫人,阿翡練你說的‘別家功夫’已經十多年了。”

段九娘:“……”

其實這道理,換個稍懂些武功的人,一聽就懂了,偏偏這裡只有個想起一出是一出的瘋子和兩個外行,周翡倒是明白,卻根本沒機會說話。

段九娘愣了一會兒,繼而又滿不在乎地說道:“那是我疏忽了,可這也沒什麼,我瞧她以前的內功練得也是稀鬆,一點用場也沒有,倘若相沖,廢了以前的功法就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

吳楚楚一聽,心頭立刻更慘澹了——按這話說,死了重新投胎可也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周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不知被誰挪到了床上。她好像一輩子沒合過眼了似的,忍不住想陷到床上躺個地老天荒,然而很快,她就感覺到了不對勁——身上是軟的,手腳都沉重得不像原來長的那副!

周翡愣了片刻,腦子裡“轟隆”一下炸了,瞬間,百八十條瞌睡蟲都跑光了,她用力抓了一把床褥,想將自己撐起來,不料那些磨破的指尖和斷裂的指甲好不容易止了血,被這一抓又重新崩開。

十指連心,周翡“嘶”一聲,又摔了回去。

吳楚楚正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困得東倒西歪的,被她這動靜驚動,急忙撲過來:“阿翡,你還好嗎?”

周翡嘴唇微微顫動了幾下,沒說出話來。她沒理會吳楚楚,冰冷的目光落到了門口——段九娘那大禍害正倚著門框站著。

周翡沒吭聲,硬是撐著自己坐了起來,緩緩地抓住了床頭的長刀——見人提刀,便和端茶送客差不多,都有固定的意義。段九娘察覺到她的敵意,腳步一頓,停在她三尺之外,負手說道:“我以化功之法暫時封住你身上兩股內力……你感覺怎麼樣?”

周翡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暫時?”

段九娘點點頭:“不錯,只是暫時,待你休養兩天,我便可以出手廢去你身上內力,放心,不會損及你的經脈,然後你便能順利投入我門下了。”

周翡聽了這番強買強賣的話,心口一陣翻湧,急喘幾口氣,感覺那種扒皮刮骨一般的疼痛又要捲土重來。她生平未曾畏懼過什麼,這一刻,卻情不自禁地瑟縮了一下,唯恐那刻骨銘心一般的疼痛再犯。

不過這一次沒發作起來,很快被什麼截斷了似的,只剩下綿延不斷的悶痛。

周翡頭天夜裡還覺得這瘋婆子可憐中帶點可愛,這會兒卻真是恨不能將段九娘這根攪屎棍千刀萬剮。可惜,她此時約莫也就只剩下削個蘋果的力氣,便只好冷冷地說道:“我幾時說要投入你門下了?”

這和段九娘想的不太一樣,那瘋婆子有些困惑道:“我枯榮手獨步天下,投入我門下有什麼不好?再說你現如今這樣,倘若不破舊立新,可就活不了啦。”

然而周翡堅而不韌,又正是脾氣沖的年紀,哪裡是什麼能屈能伸的人?四十八寨將門派之別看得不重,要是別人好聲好氣地跟她說,她倒也未必會將“轉投他派,學別家的功夫”這事看得有多嚴重,可那段九娘都瘋到了這步田地,竟還是狂得沒邊,絲毫不覺得自己有錯,滿口死死活活地威脅她。

周翡立刻毫不猶豫地說道:“枯榮手算什麼東西?給我提鞋都不配,我就算死也不學!”

“枯榮手”乃段九娘平生最得意的名號,何其自矜自傲,她當即大怒,一把抓住周翡肩頭:“你再說一遍!”

周翡寸步不讓,脫口道:“我再說十遍又怎麼樣?段九娘,你這一輩子,可曾做過對的事嗎?”

那瘋婆子聽了這話,倏地怔住,臉上的表情就仿佛被人捅了一刀似的。

吳楚楚低聲道:“阿翡……”

段九娘呆立片刻,忽然放開周翡,喃喃道:“不錯,我這一輩子,果然是一件對的事也沒做過。”

當她頭腦清楚,可來去於天下任何一處時,偏偏任性妄為、一錯再錯。

如今她知道自己當年錯了,卻已經老了、傻了、記不清事情了,成了個只會闖禍的廢物。

段九娘癡癡傻傻地轉身就走,吳楚楚忙叫道:“夫人,等……”

“不要管她!”周翡咬牙坐了起來,剛想走兩步,便覺得雙腿軟得跟布條一樣,忙用長刀撐住地面。

吳楚楚問道:“那你怎麼辦?”

周翡感覺自從下山以來,她就好似流年不利一般,沒遇到過一件好事,這會兒心裡也是一團亂麻。可是此時旁邊已經有了一個六神無主的,她也不好再跟著湊熱鬧,只好強裝出一副“天塌當被蓋”的無所謂的樣子,對吳楚楚道:“你不用管,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蹩腳地安撫了吳楚楚,勉強在屋裡走了幾圈,不過區區幾步,就有些心慌氣短。周翡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不由自主地恐慌了起來,惴惴不安地想道:這回我可變成個沒殼的王八了。

周翡很有自知之明,明白她的底氣多半來自手中刀,可是倘若連提刀的力氣也沒有了呢?那她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說句光棍的話,廢了大不了重新練,可內力真的還能恢復嗎?

能恢復幾成?

又得花上多少年?

周翡心裡全然沒底,一時間竟有些不知何去何從起來。她一身的傷,分明疲憊得不行,明知道自己應該躺下養精蓄銳,可是樁樁件件的事都沉甸甸地壓在心裡,無從排解,也不敢跟吳楚楚說。

周翡翻來覆去半晌,無意中從懷中摸到一樣東西,借著房中晦暗的燈光摸出來一看,是那本薄薄的《道德經》小冊子,這東西又薄又輕,當時被她順手揣進懷裡帶了出來,竟然“倖免一死”。

周翡盯著它,想到自己身無長物,到頭來居然和它做了伴,便自嘲一笑,隨手翻閱,想借著這書“一睡解千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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