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15章 捕風 · 三


周翡天生比旁人要遲鈍一些,並不能時常感覺到人與人之間幽微的愛恨,相較而言,領會刀劍的話比領會人話來得更清晰直白——先前聽老僕婦唾沫橫飛地講那些個故事,周翡基本都沒什麼觸動,她站著聽故事裡的人來回作妖,一點也不腰疼。

直到她親眼見了這一招,親耳聽了“捕風”二字。

周翡突然沒來由地一陣難受,一瞬間就設身處地地明白了何為“去者不可留,往事不可追”。

她愣了片刻,眼圈毫無預兆地紅了。

段九娘吃了一驚,手足無措地收斂了得意的笑容,想了想,又欲蓋彌彰地將手中的小樹枝背在身後,說道:“哎……你怎麼這樣,輸了就哭啊?”

周翡深吸一口氣,將眼淚硬憋了回去,皺著眉一低頭道:“誰哭了?”

段九娘頗為孩子氣地一彎腰,從下往上覷著周翡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說道:“我有一次被四條惡犬追了好幾十裡地,被他們打得滿地打滾,都還沒哭呢。”

周翡哭笑不得,揉了揉眼,將長刀插回刀鞘內,反身走到屋前。隔著窗戶看了吳楚楚一眼,見她連日顛沛,頭一次挨著枕頭,睡得死死的,一點也沒被驚動,便給她帶上門,自己坐在了門口,段九娘也湊過去,坐在她旁邊。

段九娘道:“我看你根骨一般,練破雪刀太吃力了。”

周翡心說:那也比李晟強,李晟都沒撈著讓大當家傳刀呢。

她便絲毫不當回事地說道:“吃力沒關係,慢點練唄。”

段九娘正經八百地點點頭,嚴肅地說道:“是這個道理,往後要好好用功才行。”

周翡自覺已經十分用功,便將自己在四十八寨洗墨江中練刀的事講給她聽。

段九娘一聽見“四十八寨”幾個字,就十分專注,恨不能將周翡每個唾沫星子都拓印下來,暗自珍藏。然而聽完了這一段,她卻又笑道:“你這叫什麼用功?你爹那人婆婆媽媽,肯定最會縱著你們啦。”

她的記憶顛三倒四,這會兒好像又記串了輩分,拿周翡當了李徵的女兒,周翡只好給她糾正過來。

段九娘“哦”了一聲,也不知聽沒聽進去,又說道:“我小時候剛開始練內功的時候,有師兄弟好幾十人,頭一年就死了一半,第二年又死了剩下的一多半,及至入門三年,連我在內,就剩下五個人啦,你知道為什麼嗎?”

周翡從來沒聽說過這麼能死人的門派,震驚地搖搖頭。

段九娘平平淡淡地說道:“因為我師父每個月過來傳一次功,將一道真氣打入我們體內,那個滋味你肯定不曉得,渾身的皮肉跟骨頭要炸開一樣,這種時候,你可萬萬不能暈過去,暈過去就會爆體而亡。得忍著刮骨之痛,一點一點將那股亂竄的真氣強行收服。倘若不能收服,就得走火入魔、七竅流血而亡。等三年基礎打完,後面就是鍛體,鍛體就更容易死啦。我師父常說,沒斷過的骨頭都不結實,又過了兩年,就只剩下我和師兄兩人了!”

周翡毛骨悚然,感覺這門派不像教徒弟,像養蠱。

段九娘便怒其不爭地看著她歎道:“你爹……”

“外公。”周翡又糾正了一遍。

段九娘吃力地琢磨了半晌,根本弄不清自己是在哪一段年月,愕然道:“什麼?李瑾容那個小丫頭何時有你這麼大的閨女了?”

周翡聽她這樣糊塗,也就不怎麼信她方才那一堆鬼話了,頗有耐心地重新將自己的家譜講給她聽……不過講也沒用,過了一會兒,她又變成李徵的“重孫女”了。

兩人說的話,時而對得上,時而根本是雞同鴨講,然而說來也怪,白日裡,周翡還恨不能將這瘋婆子千刀萬剮,這會兒她大半夜不睡覺,跟段九娘坐在一起,聽她亂七八糟地講陳年舊事,卻覺得又新鮮又親切,一點也不嫌她腦子裡是一鍋熬了十多年的糊粥,同那瘋婆子一聊便聊到了天亮。

周翡望著亮起來的天光,對段九娘說道:“前輩,你不要在這鬼地方受他們的氣了,跟我們回四十八寨吧。”

她的前半句話,段九娘有點沒聽懂,大概她的神魂顛倒在過去,也並沒有覺出自己現在受了什麼氣。後半句卻明白了,段九娘面上先一喜,隨即又一呆,這一呆就大有天長地久的意思。周翡等了半晌,不知自己哪個字說錯了,便伸手拍了拍她的膝蓋:“前輩?”

段九娘就跟詐屍似的,“騰”一下站了起來,冷冷地說道:“去四十八寨做什麼?守寡?”

這一瞬間,她好似終於掰扯清了自己在哪一時哪一刻,分清了活人與死人。

瘋婆子枯瘦的手一把抓住周翡的肩頭,周翡只覺得周身一麻,隨即一股難以形容的古怪真氣自上而下地流入她奇經八脈之間。尋常內息都如水流,有的寧靜些,有的暴虐些,可是這股內息仿佛一柄剔骨鋼刀,不由分說地從骨縫中穿入,橫衝直撞,所到之處,便像把人剝皮抽筋似的。

周翡眼前一黑,一聲慘叫憋在喉嚨中叫不出來。

段九娘好似鬼上身,一掃方才的“天真活潑”,雙手抱在胸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周翡疼得吭不出聲來,面無表情道:“‘枯榮真氣’共有兩路,我師父那老鬼防著我們,不肯皆傳。我這一支,是其中之‘枯’,外如烈風掃枯葉,在你內息中卻有怒江入海之盛,撐不住就爆了,看你的經脈有沒有這個命。”

周翡耳畔嗡嗡作響,根本聽不清她叨叨了些什麼。老僕婦聽見動靜,連忙從廂房中跑出來,見周翡臉上已經沒了人色,目瞪口呆道:“夫人,您做什麼?”

周翡的穴道只被段九娘封住了一瞬間,很快便被打進來的枯榮真氣衝開了,她再也坐不住,從門檻上滾了下來,手腳輕輕地抽動著,不知是微弱的掙扎,還是無法抑制的哆嗦。

好不容易睡了一宿好覺的吳楚楚方才從美夢裡醒來,未承想又生變故,簡直要崩潰,一個平素笑不露齒的大小姐衣冠不整地跑到了院裡,忙要伸手將周翡扶起來。可是周翡身上的骨肉仿佛變質成了石頭,又硬又冷又沉,她徒勞地伸了兩次手,竟不知該落在哪裡,急得團團轉。

段九娘神色冷漠,兀自在一邊的樹下盤膝坐下。她一會兒像老妖怪,一會兒像小女孩,可是這一坐,又隱約有了些許宗師一般的淵嶽之氣……只是約莫不是十分溫和正派的“宗師”。

段九娘正色道:“自古以來,宗門林立,有些門派縱能因幾個風流人物顯赫一時,也終有一衰,後代傳承便如那黃鼠狼下耗子,一窩不如一窩,你們可知為什麼?”

在場三人,一個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一個只會繡花吟詩,還有一個畢生專注於掃帚與鍋鏟大業,並不關心其他俗事——沒有一個能領會“段宗師”這番看遍今古英雄的高論。

苦無知己的段九娘等了一會兒,見無人回應,只好寂寞地自說自話,道:“你因何習武?學的什麼刀槍劍戟?走的什麼天地乾坤道?你們那些個迂腐的名門正派,只會教弟子‘習武是強身健體’,說什麼‘將來要鋤強扶弱’的廢話,教出來的弟子也多半是給人‘鋤’的廢物!武學一道,就是掙你的小命,就是要置之死地而後生,就是‘你要我死我偏不死’!沒有這一層精氣神,你和耍把式賣藝的有什麼區別?你翻的跟頭還不見得有猴翻得爽利呢。”

周翡的指甲本來修得很短,這一陣子天天逃命,卻是顧不上了,長出了一小截,狠狠地摳進院中青石的地面上,很快血肉模糊。吳楚楚哭著懇求道:“夫人,她既然是李大俠的外孫女,不就也是您的晚輩?倘若她有什麼三長兩短,她的父母兄弟豈不是要傷心死了?夫人,您心裡就不難過嗎?李大俠要是泉下有知,又怎麼忍心?”

段九娘被她這幾句話說得愣了半晌。

吳楚楚見她神色鬆動,忙機靈地再接再厲道:“求您快救救阿翡呀!”

段九娘聽了,搖頭道:“那我救不了,枯榮真氣已入她體內,拔是拔不出的,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

吳楚楚差點給她跪下,這不是管殺不管埋嗎?

段九娘說著說著,又不近人情了起來:“她要真是李家血脈,就不該連這一點苦頭都吃不了。倘若真是這麼廢物,死在我手裡,也比出門在外死在別人手裡強!”

吳楚楚無計可施,只好默默地等在一邊,不料這一等,她就從天黑等到了破曉,又從天亮等到了天黑,祝府的下人來送了兩次飯,每次在院外重重敲門,她都要好一陣心驚肉跳。每過一刻,吳楚楚都忍不住伸手探一探周翡的鼻息,生怕她無聲無息地死了。

枯榮真氣好似一夥不速之客,橫衝直撞地卷過周翡全身,所到之處,皮囊雖然完整,裡面的血肉卻好像都攪成了一團,走一路炸一路,繼而那股真氣氣勢洶洶地逼入她氣海中,與她原有的內息分庭抗禮,兩廂來回衝撞,全然沒有一點想要攜手合作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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