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15章 捕風 · 二


段九娘是十幾年前失蹤的,有人說她死了,也有人說她殺了什麼要緊的人物,為了避禍退隱江湖了,甚至有謠言說她躲在四十八寨……當然周翡知道寨中沒這個人。

可打死她也想不到,傳說中的段九娘竟然在一個縣官的後院裡當小妾!

還是個備受冷落的瘋小妾!

“不可能。”周翡的臉色重新冷了下來,“她是枯榮手?你怎麼不說她是皇太后呢?”

老僕婦尚未來得及答話,便見那方才還在院子裡的段九娘人影一閃,就到了門口,以周翡那洞察“牽機”的眼力,居然沒看清她的身法。周翡下意識地一摸,卻沒摸到她身邊的長刀,原來就是這麼眨眼的光景,段九娘已經站在了她面前,笑嘻嘻地舉起她的刀,在掌中轉了兩圈,說道:“吃了飯再玩耍,乖。”

周翡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一半是被噁心的,一半卻是駭然。她長到這麼大,從未見過這樣的身法、這樣快的手,一時間真有幾分驚疑不定地想:難道真的是她?

如果真是段九娘,周翡知道自己肯定是沒有還手之力的,這樣的高手蹍死她不比踩死一只螞蟻費事到哪兒去,不會閑得沒事在飲食裡做手腳,她頓了頓,默不作聲地便端起粥碗,三下五除二地囫圇灌了下去。一碗溫熱的米粥下肚,周翡身上頓時暖和了起來,她喝完把碗一放,正要道個謝,那段九娘卻用刀把極快地在她身上點了幾下。

周翡立刻全身僵直,一動不能動了。

段九娘瘋瘋癲癲地湊在她耳邊說道:“不要亂跑啊,你瞧瞧,天都黑啦,小心外面有大灰狼叼了你去,啊嗚!”

周翡:“……”

她真真切切地體會了一把什麼叫“七竅生煙”。

段九娘又去看吳楚楚,吳楚楚比較明白“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雙手捧著粥碗,一邊小口小口地喝,一邊十分乖巧地沖她笑,好歹沒被一起定住。瘋婆子這才滿意,張牙舞爪地圍著她倆“啊嗚”“啊嗚”地叫了幾聲,沖雙眼冒火的周翡做了個大鬼臉,跑到小角落裡攬鏡自照去了。

吳楚楚看了周翡一眼,小心翼翼地問道:“段夫人,怎麼才能不怕大灰狼呢?”

“那個簡單,能從我手下走十招就行。”段九娘頭也不回地說道,“只是你們不行的,我的功夫專克破雪刀……李大哥,你敢不敢同我比試比試?”

最後那一句,她微微抬起頭,聲音壓得又輕又嬌嫩,好像虛空中真有個“李大哥”一樣,吳楚楚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驚疑不定地跟周翡對視了一眼。

那老僕婦見了,便在一旁歎了口氣,說道:“段夫人和李大俠是有淵源的,二位姑娘且聽我細說。”

“那時候南朝尚未建成,舊皇族倉皇逃竄,故都裡北斗橫行,人心惶惶,我本是一戶清貴人家的丫頭,我家老爺原先是翰林院學士,因不肯給偽朝做事,便辭官閉門在家。誰知大少爺少不更事,跟一幫太學生鬧事,被人五花大綁地押了去,朝廷拿他的性命逼著老爺出來受封。我家老爺為救獨子,假意受封,暗中聯繫了一些朋友,想舉家出逃。不料錯信奸人,被人出賣,全家都喪了命,只有我機緣巧合之下,抱著尚在繈褓中的小少爺逃了出來,沿途遭人截殺,段夫人正巧路過,一掌斃了那領頭的,救下了我們主僕二人。”

老僕婦看了段九娘一眼,那瘋婆子哼著歌梳頭發,好似全然沒聽見。

“不料她打死的那人正是北斗‘文曲’的親弟弟。段夫人天賦異稟,少年成名,多少有些恃才傲物,打死也就打死了,一點遮掩都不屑做,這便引來了禍端。北斗忌憚‘枯榮手’的名號,以為她故意挑釁新政,自然要除去她,我們在平陽遭到了北斗‘廉貞’‘文曲’‘武曲’‘巨門’四人圍攻,一路驚心動魄。段夫人身受重傷,我本也以為自己怕是要交待在那兒,只恨尚未來得及將小少爺託付出去。誰知就在這時,李大俠趕到了——原來是段夫人的師兄聽聞師妹惹了事,自己又有要緊事脫不開身,便輾轉托了李大俠救助。李大俠真是義氣,聽了朋友一句話,便從蜀中不舍晝夜地趕了來,正好救下了我們。”

周翡雖然被段九娘制住穴道,不能說話,聽到此處,卻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北斗”中的任何一個人對她來說,都像是無法逾越的大敵,而她那未曾有幸一見的外祖父當年居然能以一敵四,還能帶著一幫老弱病殘成功脫逃。“南刀”究竟有多厲害?她連想都想像不到,周身的血都跟著微微熱了起來。

“我將小少爺交給了老爺的一位故交抱養之後,便決心追隨段夫人,做些端茶倒水的小事侍奉左右,以報大恩。李大俠一路護送我們南下,據段夫人說,李大俠成名多年,便是她,也該叫一聲‘前輩’的。可他待人一點看不出武林名宿的傲氣,細心得要命,也很會照顧人。他自嘲說是原配早逝,自己拉扯一雙兒女的緣故,婆婆媽媽的毛病改不了。”

老僕婦歎了口氣:“這樣的男子,縱使年紀大一些……誰能不愛呢?”

段九娘頭髮也不梳了,癡癡地坐在牆角,不知想起了哪件虛空的陳年舊事。

吳楚楚忍不住問道:“那後來段夫人是怎麼留在華容了呢?”

老僕婦尚未來得及說話,旁邊的段九娘便自顧自地開了腔,輕飄飄地說道:“因為我姐姐……我當年獨自在兵荒馬亂的時候上北邊去,不是沒事找事……我有個雙生的姐姐,我們自小長得一模一樣,只有爹娘能分得清,五六歲的時候,我家鄉遭災,父母活不下去,便將我們姐妹兩個賣了。路上,我趁人牙子不備,掙開了綁在身上的草繩,從那拉牲口的車裡跳了下去。想去拉姐姐的時候,她卻不讓我拉,踩我的手指讓我滾,說她一輩子不見我……她還說,爹娘賣了我們,都是因為我不討人喜歡,連累了她,她恨死我了。

“我從小脾氣刁鑽古怪,常被大人訓斥不如姐姐伶俐討喜,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聽了這話,便信了她,恨得不行,當場哭著跑了。後來長大了才想明白,她當時是怕人牙子回來,我也跑不了,讓我快走。可是茫茫人海,去哪兒再尋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呢?我一直也不知道她這些年是死是活。

“直到有一次與人喝酒,偶然聽一個遠道的朋友提起,說他在北邊見過一個女子,恍惚間以為是我,上前招呼,才知道認錯了。據說那人眉目間與我很像,只是神色氣象又大不相同了。”

段九娘方才瘋得厲害,吳楚楚和周翡已經放棄和她交流了,誰知她這會兒又好了,提起同胞姐妹的時候,口齒清晰,話也說得有條有理,神色甚至有些嚴肅。周翡覺得自己身上的血脈通暢了一些,便知道段九娘方才制住她的穴道也沒用多大的力道,一邊留心聽她說話,一邊暗暗運起功來。

“我聽了,便知道他可能是遇上了我那二十年音書斷絕的姐姐,忙問清了他何時何地見的那人。因為過了很久,他也只能說個大概,我只好一路北上,四處打聽,誰知道遇到姓曹的縱犬傷人,他自己心裡有鬼,見了誰都疑心是來跟他作對的,我又不知天高地厚,那一路被惡犬追得好生狼狽……

“沒想到卻遇上了他。”

段九娘說到這裡,方才還十分正常的神色又恍惚起來。

吳楚楚本能地又把碗端了起來,好像拿了個盾牌在面前似的,周翡一只手才剛有知覺,一動不敢動地垂在一邊。昏暗的小屋靜謐了半晌,老僕婦在燒著一壺熱水,兩個女孩屏息凝神地盯著那不知什麼時候會犯病的瘋子。

段九娘年輕的時候也該是好看的,年輕的女孩子,只要有精神,看起來都是乾淨美好的。這會兒她盯著油燈的火光,仿佛一點也不怕灼眼,眼角細細的皺紋都融化在光暈下,還能看出一點褪了些許的顏色來。

她大概全然忘了世上還有別人,一心一意地沉浸在舊日光景裡。

突然,段九娘毫無徵兆地大哭了起來。

這一嗓子把屋裡其他人都嚇得跟著抖了抖。

瘋子不知節制,一張嘴真可謂鬼哭狼嚎,而她單是哭還不算,還發狠似的抓向梳粧檯上的銅鏡。那銅鏡在她掌中簡直像根煮爛的麵條,扭成了麻花,“嘰嘰”叫著壽終正寢。段九娘還沒發洩完,一掌又拍向了牆壁,整個屋子震了震,房頂的沙石嘩啦啦地往下落,再挨上幾下,鬧不好要散架。

吳楚楚跟周翡目瞪口呆,沒想到她竟然招呼都不打,又擅自換了另一種瘋法!

眼看她要把房子揍進地基裡,經驗豐富的僕婦忙大叫一聲:“夫人,少爺還在屋裡呢!”

這句話裡頭不知有個什麼咒,反正一念出來,那雙目血紅的段九娘立刻跟中了定身法似的,僵立在那兒。過了一會兒,她一聲咆哮,閃身到了院子裡。

漆黑的院子裡傳來一連串悶響,不知是石頭還是木頭遭了她的毒手。

吳楚楚手裡的空碗差點沒端穩,好懸才沒摔在地上,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說道:“對……對不住。”

僕婦搞定了大魔頭,淡定地收拾起碗筷,擺擺手道:“放心,她聽了那句話,不鬧騰完不會進來的。”

吳楚楚問道:“您說的少爺是……”

老僕婦道:“是段夫人大姐之子,也就是這府上的大少爺。”

吳楚楚問道:“那是怎麼一回事呢?段夫人後來是找到她姐姐了嗎?又怎會流落到此地呢?”

老僕婦歎了口氣,不慌不忙地從頭說道:“段夫人一路上對李大俠上了心,她的脾氣又一向是直來直去,對誰有情誼就憋不住要說,說給李大俠聽了,他卻只是笑道‘我一個年逾不惑的老菜幫子,閨女都快與你一般年紀了,要不是和你師兄同輩論交,托個大,讓你叫聲叔都不妨,快別胡鬧了’,段夫人一再剖白,說哪怕他七老八十了也不在意,李大俠便又誠心回絕,只道自己忘不了原配,拿她當個晚輩,並沒有非分之想。我家夫人性子烈,哪裡受得了這樣一再推拒,一怒之下便同他分道揚鑣了。我們兩人也沒別的地方好去,只好繼續尋訪她大姐的蹤跡,按理說那豈不是大海撈針嗎,哪裡能找到?可誰知三個多月以後,真那麼巧,跟沿街一個老乞丐問路的時候,那老乞丐指點完了路,突然說了一句‘華容縣城有個賣酒的娘子,同姑娘長得一模一樣,我乍一看,還當是她呢’。段夫人聽了先是大喜,隨後又犯了疑心病,拿了他再三逼問,那老乞丐才說自己是丐幫弟子,受人之托幫著留心的。我們這才知道,原來不是巧,是李大俠不放心,暗中又跟了我們很久,知道她要找人,便托了不少消息靈通的朋友幫著留心。”

周翡頭一次這樣詳細地聽說老寨主的事,只覺得外祖父跟她想像的一點也不一樣,分明是個手握極烈之刀的人,性情卻居然這樣溫和。她想著李瑾容教她的破雪刀訣,心道:溫和的人也能無堅不摧嗎?

“就這麼著,段夫人找著了她分別了多年的親姐姐,那失散親人見面的滋味便不提了。很快,段夫人發現她姐姐竟是在給一個富家公子做外室,段夫人做事全憑自己好惡,頗為離經叛道,知道了就知道了,也沒覺得怎樣,並不以為恥,反倒見他們兩個郎情妾意,又勾起她對李大俠的感懷,一時惱一時惦記。她既然找著了姐姐,多年的心願了卻,便一門心思地琢磨起李大俠的刀法,想要自創一套功夫,專門克他,好把人強搶回來。”

周翡不知道別人有沒有榮幸聽見大姑娘要強搶自己姥爺的故事,反正她得此奇遇,真是尷尬得坐立不安。

老僕婦仿佛瞧出了她的尷尬,便一笑,說道:“她隔上三五個月便要去蜀中挑釁一番,去一次敗一次,敗一次去一次,看來是打算耗一輩子了。”

周翡:“……”

段九娘這討人嫌的性子看來跟瘋不瘋沒關係。

“後來有一次,段夫人照常去找李大俠,路上無意中與一夥人發生衝突,聽那夥人自報家門,說是‘北斗’廉貞手下的人,她一時想起自己在北斗手下吃過的大虧,氣不過,衝動之下便尋釁動了手。誰知這個廉貞與其他人又有不同,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打不過便下毒。段夫人就這麼著了他的道兒,眼看要陰溝裡翻船,又是李大俠趕來了——原來是她三天兩頭跑去四十八寨,人家山下暗樁的人早認識了,見她跟人爭鬥,便立刻傳了消息回去。

“李大俠替她把毒逼了出來,頭一次訓斥了她。段夫人見他相救,本來滿心歡喜,還來不及表露,便被迎面澆了一盆涼水,於是怒氣衝衝地跑了。人受了委屈,總是要找親人的,不料等她回來,她姐姐正好生產,段夫人還沒來得及道喜,產婦便見了紅。”

吳楚楚“呀”了一聲。

“祝家那幫王八羔子——哦,就是與段夫人大姐相好的那個敗家子,現如今當了這狗屁縣官——早移情別戀到不知什麼狂蜂浪蝶身上了,從親兒子出生,到孩子他娘斷氣,竟沒來看一眼。段夫人氣急,要殺那祝家全家,她大姐卻不讓,臨死還逼她發毒誓,第一條要護著孩子長大成人;第二條,要她不能找祝公子的麻煩,更不許傷他,否則自己九泉之下必遭千刀萬剮之刑,永世不得超生。”

周翡脫口道:“她也瘋了嗎?怎麼這瘋還是祖傳的?”

說完,她才發現自己喉嚨上的啞穴已經衝開了,忙重重地咳嗽了兩聲。

段九娘看著她,惡作劇似的悄悄笑,小聲說道:“這個啊,就叫作‘捕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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