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14章 步步緊逼 · 二

謝允倏地一震,扭頭望去,卻沒看見喊這話的人是誰。

仇天璣聽了,鳥樣的五官舒展開,似是十分滿意地笑了笑,擺手道:“殺人不過頭點地,過了,過了。”

然而周遭被他一番指鹿為馬的嫁禍鼓動得群情激奮的百姓卻已經被勾起了一腔暴虐,越是聽人說“過”,便越是鬧得沸反盈天。

仇天璣大笑道:“好,順應民意!將這些賊人鞭屍於市!”

謝允驀地便要上前,卻被白先生一把拽住。

謝允用力一掙。

白先生附在他耳邊道:“三公子少安毋躁,以我一人之力,難以招架貪狼和祿存兩大高手,逝者已矣,待我們蕩平偽朝,沉冤終有昭雪一日,何必急於這一時!”

謝允面頰緊繃,隔著薄薄的人皮面具,幾乎能看出他額角的青筋來。良久,他忽然幾不可聞地問道:“白先生,霍家堡本為江湖門派,就算將四下雜門小派收歸一統,本也不過是些逞兇鬥勇之徒,為何會突然屯兵養馬,大肆斂財?霍連濤自以為搭上了誰的船?”

白先生一愣。

謝允面無表情地轉過頭來,一雙如電的目光似乎要看進他的皮肉裡。

白先生忙道:“三公子,我家公子到此地時日尚短,雖然確實跟霍家堡主有聯繫,那也不過是出於同仇敵愾對付曹賊之心。再者霍家堡魚龍混雜,其麾下有什麼人,有什麼作為,我家公子也並不知曉,這……”

謝允輕輕地哂笑一聲,打斷他道:“您不必對我解釋,誰還沒幾個‘不體面’的江湖朋友呢?您只要自己心裡清楚,此時臺上被鞭屍之人擔的是誰的罪過就是了。”

白先生不知該如何往下接,只好訥訥無言。

仇天璣命麾下黑衣人將客棧中橫死的幾十具焦黑的屍體抬了出來,並排擺在長街上。旁邊的沈天樞卻倏地站了起來,一言不發地拂袖而去,貪狼組的黑衣人眼看情況不對,忙緊隨其後,兩側侍立的北斗黑衣人登時“呼啦啦”少了一半。

仇天璣目光陰沉地看著他的背影,繼而惡狠狠地一抬手。

他手下的黑衣人齊刷刷地分開兩邊,騰出了好大一片空場,剛開始沒人敢動,直到一個流民模樣的老漢顫巍巍地走上前來,先是在一具屍體上踢了一腳,隨後他面露仇恨與猙獰神色,瘋了似的用力踩、跺……

仇天璣高舉雙手,一只獵鷹呼嘯著落在他小臂上,振起的翅膀凜凜帶著鋒銳的殺機。他大聲道:“反賊同黨尚未肅清,有再立功者,依然賞金三百!”

有一個開頭的,很快有效仿的,夾道的百姓中,有親友或自己被木小喬他們那一撥人迫害過的,有單純為別人義憤填膺的,有跟著湊熱鬧的,還有惦記著方才那黑衣人托在手中的三百兩黃金的……諸多種種彙聚到一起,好生大快人心。

白先生伸手一拉僵立原地的謝允:“三公子,走。”

謝允一動不動。

白先生:“三……”

“等等,”謝允艱難地說道,“我……我一個朋友現在或許也在城中,我怕她做出什麼衝動事來。”

他眼睜睜地從頭到尾看完了這場鬧劇,隨著日照偏西,長街上瘋狂的人群終於宣洩夠了,漸漸散去,地上只留下了一攤令人作嘔的殘渣,而天色卻已經晦暗了下來。兩側的黑衣人緊張戒備了一天,這會兒依然不敢散去,還在等仇天璣的命令。

仇天璣緩緩地撫摩著老鷹的脖子,沒釣到自己想要的“魚”,面色陰晴不定,一個祿存組的黑衣人走過來,低聲請示道:“大人?”

仇天璣其實跟沈天樞和童開陽不是一路,他是特地追著吳家人來的,剛開始聽說吳家人暗中聯繫上了四十八寨,仇天璣還有點如臨大敵——四十八寨群山林立,裡面更是高手如雲,這些年來,就像一只叫人無處下嘴的刺蝟,人一旦遁入其中,再要挖出來可就難了。可誰知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佈置下去,好不容易在客棧困住了“大魚”,剛一動起手來,仇天璣就發現其中並無頂尖高手。為首的那青年怕是尚未滿而立之年,不過就是個年長點的晚輩帶著一群乳臭未乾的小崽子。

此時華容城內外戒備森嚴,一只蒼蠅也飛不出去,仇天璣料定了他要找的人仍隱蔽在此,這才想出這些陰損主意逼他們出來——但凡少年人,大多忍不了仇、忍不了汙名、忍不了辱,誰知他在這兒將鬧劇轟轟烈烈地演了一天,那隱蔽的人卻連影子都沒有,全然是“媚眼拋給了瞎子看”,好不尷尬。

“我還道李瑾容不知道有‘那東西’,方才派了幾個小崽子出來,不料倒是小看她了,叫她在我眼皮底下玩了個金蟬脫殼。”仇天璣沉吟片刻,認定了那暗中隱匿的人必是個“心機深沉、手段老辣”的高手,便冷笑了一聲,緩緩說道,“我說不過是孤兒寡母幾個,怎麼請得動四十八寨當靠山,李瑾容那婆娘也真是無利不起早……不妨,只要這個人還在城中,咱們就有機會,先撤。”

他一聲令下,巡街與站崗的人留下,大部分祿存組的黑衣人則跟著仇天璣撤走了,藏在人堆裡的白先生總算松了口氣——他方才就在想,萬一謝允那不知從哪裡結識的傻朋友從天而降,非得往人家刀口上撞,他肯定不能袖手旁觀。

可是自家三公子“一身是腿”的本領他是知道的,能跟他混在一起的,想必也不大可能是什麼絕頂高手。白先生身在北斗重圍中,自己殺出去已經難能可貴,再要兼顧這些人是不可能的,十有八九得將老命交待在這兒。

幸虧謝三公子說的那位朋友還沒傻到家。

謝允的心卻緩緩地沉了下去。

白先生微微拉扯了他一下,用眼神請示。

謝允沉默片刻,輕輕一點頭,兩人便同來時一樣,一前一後地走了。

不可能是周翡。謝允先是冷靜地暗忖道,周翡那個脾氣,她不可能忍得下來。

然後他又若有所思地往前走了幾步,腳步驀地停下了。

是了,北斗滿城追捕的人既然不是周翡,那麼她……方才應該就是在自己面前了。

像那些燒焦的、蜷縮成一團的屍體一樣,被無數人踐踏過後,落成一堆殘肢。

那一瞬間,好像有那麼一根長針,在黃昏中險惡地露出頭來,一下穿進了他的胸肺中,謝允嗆咳幾聲,一時居然有些喘不上氣來。那個笑容不多,但一笑起來,修長的眼尾就會彎彎地翹起來,顯得有幾分促狹的小姑娘……

那個一本正經地對他說“交代重要”,在昏暗的石牢內將一堆亂七八糟的瓶瓶罐罐一股腦地塞過來的小姑娘,怎麼可能變成一團手腳不分的爛肉呢?她怎麼能被那些仵作怠慢地用草席一裹,隨手拉到郊外的亂葬崗一扔呢?

謝允好像一個反應遲鈍的人,他方才腦子裡一直在琢磨北斗的諸多所作所為有什麼深意,直到這會兒,他才似乎回過味來——那些跟他共患過難、在野外幕天席地地聊天閑侃的兄弟,一個都沒了。還有那個纖細的小姑娘,懶洋洋地坐在他旁邊,一張臉髒得花貓一樣也不知道洗,還信誓旦旦地要給偷偷聽歌伎唱曲的師兄告黑狀……

白先生見他突然停下,不明所以,轉頭略帶詢問地看著他,便只見謝三公子頂著甲辰那張木訥的臉,直直地看著腳下三尺之處的地面,不知是入了神還是跑了魂,然後突然魔怔了似的,轉身就走。

白先生嚇了一跳,一把扣住他的肩膀:“三……你幹什麼去?”

他是當世高手,一把扣住謝允的肩頭,謝允自然就寸步難行。謝允被他一聲斷喝叫回了三魂七魄,瞳孔微微一縮。

對了,他要幹什麼去?收屍嗎?

不管是不是圈套,亂葬崗附近肯定有仇天璣的眼線,就等著他們自投羅網。他喉頭微微動了兩下,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做什麼都於事無補。

謝允沉默了半晌,終於還是轉過頭來,對白先生道:“沒什麼,走吧。”

白先生低聲說道:“等這檔子事過了,這些禍害都走了,咱們派幾個人,去郊外將那些朋友收殮了便是。”

謝允頭也不回,淡淡地說道:“早被野獸叼完了,不必了,多謝。”

白先生多年來見慣生死離合,義氣盡到了,最多事後唏噓幾句,三五天一過,倘若無人提起,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眾生都有一死,或是今天,或是明天,今天在別人的墳頭上痛哭流涕,指不定明天自己連個墳頭都沒有,這都是尋常事……然而聽了謝允這句話,他不知為什麼,突然回頭張望了一眼人群漸散之處,見官兵與仵作開始動手收拾殘局,便無端品出了一股說不出的淒涼。

這人命啊,比粟賤,比米賤,比布帛賤,比車馬賤。唯獨比情義貴一點,也算可喜可賀。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