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2章 夜探洗墨江 · 一

謝允一身夜行衣,低頭跟暗流滔滔的洗墨江打了個照面,然後從懷中摸出一枚銅錢。

“來蔔一卦,”他尋思道,“正面是萬事大吉,背面是有驚無險。”

周翡一腳踹在門上,巨響過後,塵土飛揚,門軸和門扉頓時“攜手”完蛋。

李晟正在院中練劍,聞聲回過頭來,見門口飛來橫“債”,他也不怎麼意外,只是慢吞吞地歸劍入鞘,明知故問:“阿翡,你這是做什麼?”

天下偽君子都長什麼樣,周翡未曾見識過,但以其有限的想像力,腦子裡浮現出的都是大一圈的李晟的形象。單是看著他那張臉,周翡胸口就躥起一腔火燒火燎的怒氣。她其實也算伶牙俐齒,只不過打算動手的時候絕不多費口舌,窄背刀在掌中打了個挺,她連招呼也不打,便沖著李晟當頭削了下去。

李晟早預備著她要出手,當下橫劍扛住了她下劈的一刀,只覺手腕狠狠地一震,他不敢大意,打起十二分精神應戰。兩人刀劍都沒出鞘,眨眼間已經走了七八招,忽然,周翡驀地上前一步,窄背刀攔腰掃,李晟瞳孔一縮——她竟是以長刀做矛,也使了一招“撞南山”。

這“千鐘迴響,萬山轟鳴”的一招,本是宗師氣度,只不過千鐘門下未出師的小弟子功力不夠,使出來總顯得有點笨重,因此比武時才會被李晟輕飄飄地揭過。可不知周翡是私下改良過這一招,還是她以利刃代長矛,占了兵刃便宜的緣故,這“撞南山”到了她手中,莫名地多了幾分怒斬蒼山的森然戾氣。

那含在鞘中的長刀裹挾著勁風而來,一瞬間李晟竟有些畏懼,愣是沒敢故技重施。而就在他硬著頭皮想硬扛的時候,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尖叫:“住手!”

話音剛落,接著,一個物件便橫空砸了過來。

窄背刀倏地停在半空,周翡用刀尖輕輕一挑,便將那東西掛住了——只見砸過來的東西是個小女孩用的荷包,錦緞上繡著幾只憨態可掬的翠鳥,荷包去勢太猛,還甩出幾塊桂花糖來。

李晟回過神來,方才瞬間的畏懼未散,他心口尚在狂跳,難以言喻的難堪卻已經蔓延到了臉上。他伸手將周翡刀尖上掛的荷包捏下來,回手丟到來人懷裡,沒好氣地說道:“你來搗什麼亂?”

一個穿著桃紅衣裙的小女孩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他們倆中間,雙手一張,大聲道:“你們不要打架!”

這女孩名叫李妍,是李晟的親妹妹,比李晟小兩歲,長著小鵝蛋臉、大眼睛,十分靈秀,只可惜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她是個沒心沒肺的小東西。李妍姑娘芳齡十一的腦子怕是只長到了蠶豆大,裡面就裝著倆見解——阿翡說得都對,阿翡喜歡什麼我喜歡什麼……練功除外。

周翡和李晟都跟她沒什麼話好說,也懶得帶她玩,無奈李二小姐生而多情,左邊崇拜表姐,右邊牽掛親哥,時常沉醉在不知該偏向哪邊的自我糾結中,難捨難分地在其中消磨了大半的光陰。

周翡面沉似水地對李妍道:“你一邊去。”

李妍哭喪著臉擋在周翡面前,細聲細氣地說道:“阿翡,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和我哥動手好不好?”

周翡怒道:“你的面子值幾個錢?走開!”

李晟目光陰鬱,一字一頓地說道:“李妍,這兒沒你的事。”

李妍不依不饒地伸手拉周翡的袖子:“別……”

周翡最煩這種黏黏糊糊的做派,當即暴躁道:“鬆手!”

她抬手一甩,不自覺地帶了些勁力,少女正是長得快的年紀,周翡雖比李妍大不了多少,卻幾乎比她高了小半頭,李妍平日練功又稀鬆,被她甩了個結結實實的屁股蹲。

李妍難以置信地在地上坐了片刻,“嗷”一嗓子哭了。

這一嗓子成功地攪和了那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李晟緩緩地收回掌中劍,皺了皺眉,周翡則有點無措地在旁邊站了一會兒。他們倆對視了一眼,又同時不怎麼友好地移開視線。

然後周翡歎了口氣,彎下腰沖李妍伸出一只手。

“我不是故意推你的。”周翡頓了頓,又洩氣地說道,“那個……那什麼,姐不對,行了吧?來,起來。”

李妍伸手抹了一把眼淚,鼻涕眼淚沾了一巴掌,黏糊糊地抓住了周翡的手掌,沾了個結實。周翡額角的青筋跳了兩下,差點又把她甩開,就聽李妍抽抽噎噎道:“我怕大姑姑打你,特意去找了姑父來……你還推我!你不識好人心!”

周翡被李妍用“秘密武器”糊了一手心,把李晟穿成人肉串的殺心都溺斃在了一把鼻涕裡,她乾脆蹲在一邊,百無聊賴地聽李妍“嚶嚶”哭著控訴自己,同時散漫地分出一半心思,認為李妍也有她的可取之處——連李瑾容那只母老虎在她面前,都和藹得像個活菩薩,李妍這樣的人不用多,有百八十個就夠,哪裡打起來了,就把“表妹團”往兩軍陣前一撒,想必離天下太平也不遠了。

一個小小的念頭從她心裡升起,周翡心想:我學她一點不成嗎?

繼而她雙目無神地盯著李妍看了一會兒,想像了一下自己坐在地上抱著個荷包嗷嗷哭的情景,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戰,感覺李瑾容恐怕會找根狼牙棒給她治治腦子。

李晟站在一邊,在李妍的哭聲裡輕輕活動著自己震得發麻的手腕,神色晦澀難辨。去年冬天,他練劍遇到了瓶頸,便四處散心,走到後山時,正好遠遠地看見陪著病中的周以棠出來散步的李瑾容,李晟本想追上去問候一聲,不料意外聽見順風傳來的幾句話。

李瑾容頗為發愁地對周以棠說道:“這孩子資質不算上佳,那倒也沒什麼,慢慢來就是,可我怕他毀在心思重、雜念太多上,又不知怎麼跟他說……”

周以棠回了句什麼,李晟沒聽,姑姑這隨風飄來的只言片語好像一根鋼釘,毫不留情地戳進了他心口。

李瑾容雖然沒有指名道姓,李晟卻知道她說的必定是自己,因為在她身邊長大的總共就只有三個人,倘若周翡練功時膽敢分心,早就挨揍了,大姑姑才不會在背後發愁不知怎麼說,而李妍是個年幼無知的二百五,跟“心思重”八竿子也打不著。而最打擊李晟的,還是那句“資質不算上佳”,他從小自詡為天之驕子,事事抓尖好強,恨不能人人說他好,人人挑不出他一點毛病,哪裡承受得起“資質不算上佳”這樣的評價?

李晟忘了自己那天是怎麼跑開的,想來幸虧那天後山風大,各處崗哨的人又都不在,李瑾容才沒注意到他的存在。

從那以後,“資質不算上佳”六個字簡直成了李晟的噩夢,隔三岔五到他腦子裡串個門,嘲諷一通,弄得他本就強烈的好勝心幾乎要炸開了。

李晟想,他資質不好,周翡資質很好嗎?

他心中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憤懣,非得勝過周翡一籌不可。可是他挑釁也好,擠對也好,周翡就是不搭理他,從不跟他發生衝突。平時互相拆招,她也都是點到為止,他要是故意逼迫,她就老老實實地往旁邊一退,全然是看不起他。久而久之,周翡的避退幾乎把這一點勝負心弄成了李晟的執念。

這回的事,李晟是故意要激怒周翡的。

他一抬手把李妍拎了起來,漫不經心地撣了撣她身上的土,將他那副偽君子的面孔重新掛起來,垂下來一個標準的似笑非笑的臉,對周翡道:“所以你今天這麼大的火氣,是怪我沒幫你去請姑父來嗎?阿翡,不是大哥不給你說情,你淘氣也太出圈,先生講書是為你好,再說他老人家說得有什麼錯?女孩子就是應該安安分分的,整天喊打喊殺的做什麼?你出身於四十八寨,就算將來嫁人了,有我在,誰還敢欺負你嗎?”

周翡站起來,緩緩挑起一邊的眉,她那眉形規整得很,天生像精心修剪過的,筆直地飛入鬢角。她冷笑道:“這話你怎麼不去跟大當家說?讓她也安安分分地在屋裡繡花算了,我是很贊同的。”

李晟不慌不忙道:“四十八寨以我李家寨為首,大姑姑畢竟姓李,當年寨中無人,是以她臨危受命……只是這些事勞動不到‘周’姑娘頭上吧。”

周翡當即回道:“多謝體恤,也勞動不到廢物頭上。”

她無意中一句吵嘴的話,卻正好點中了李晟的心病,少年城府還不夠深,李晟臉色驀地一沉:“周翡,你說誰?”

周翡感覺今天恐怕是打不起來了,因此將窄背刀往背後一掛,乾脆逞起口舌之快:“我說豬說狗說耗子,誰來領說的就是誰,怎麼,大表哥還要為畜生打抱不平嗎?”

李晟握著劍的手緊了又松,良久,他硬生生地擠出一個笑容:“既然你自負本領高強,敢不敢與我比試一回?”

周翡譏誚地看了他一眼:“現在不敢了,你妹要是去告狀,大當家非得剝了我的皮不可。”

“她不會,”李晟在李妍開口抗議之前,搶先說道,“我要渡洗墨江,你敢不敢去?”

“渡洗墨江”是四十八寨年輕一輩的弟子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口頭禪,跟“宰了你”和“改天請你吃飯”一樣,隨便說說而已,沒什麼實際意義。

而這話的來由,那就說來話長了——自打當年三寨主叛變,李二爺身亡,四十八寨就元氣大傷了一回,而這些年,外有南北對峙,多方勢力爭鬥更加紛亂複雜,四十八寨裡窩藏了不知多少朝廷欽犯,只好嚴加管控。蜀中多山,沿山路有數不清的密道與崗哨明暗相間,一方有異動,消息能立刻傳遍整個四十八寨。平時自己人進出都須得留底,什麼人,因為什麼事,去了多久,等等,來龍去脈都得齊全,以備隨時翻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權杖,上面有名有姓,盜取他人權杖也是不行的。未出師的小弟子是不許隨便下山的,至於何時能出師,都得是各家師父自己把關,師父不點頭,有飛天遁地的本事也不行——不過有一種情況例外,就是能以一己之力渡過洗墨江的人。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