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番外五 狂瀾之巔 · 四

“你帶人去金陵,找阿存,讓他把這封信轉給梁相爺,切記不可耽擱。”

那日李瑾容從秀山堂出來,隔日就被她爹一腳踹出蜀中——李徵交給她一封信,也不說清楚是什麼事,只命她帶人立刻趕往金陵。

除了信,李徵還將自己的刀給了她,那窄背刀的刀柄摩挲得油光水滑,是李徵帶在身邊多年的心愛之物。

李瑾容一路將要離開蜀中,依然不明就裡,這夜疾行趕路到三更方才在山頭上紮債休息,李瑾容環顧周遭,暗自算了算,發現四十八寨中,青年一輩裡勉強能拿得出手的,幾乎全跟著她出來了。

李瑾容很不明白這安排有什麼深意,送封信而已,她既不是不認得金陵,也不是不認得周以棠,一人來去東西,倘若快馬加鞭,往返不過月餘光景,為什麼要弄得這樣興師動眾?

緊跟在她旁邊的便是那日在秀山堂中掛窗花的馬吉利,馬吉利頗為乖覺,最擅察言觀色,見她目光掃過來,立即上前道:“師姐,什麼事?”

李瑾容問道:“我爹讓你們跟著我,還交代了別的麼?”

馬吉利道:“未曾,只是各家師父長輩囑咐過,說出門在外,讓我們一切聽師姐吩咐。”

李瑾容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覺得有些不對,這些後輩們集體被打發出來,不像辦事,都像避禍,李瑾容想起李徵發烏的臉色,心裡打了個突。她摸了摸隨身的小包裹,將李徵那封寫給梁紹的親筆信摸了出來,拿在手裡,她反復端詳片刻,然後在馬吉利的驚呼中,大逆不道地將封信的火漆直接摳開了。

馬吉利失聲道:“師姐,這是密信!”

李瑾容擺擺手:“我知道是密信,我又沒偷看,我光明正大的看,梁相爺要問起,就說是我拆的,少囉嗦。”

馬吉利是十來歲才入蜀的,稱呼李瑾容作“師姐”,只是謙卑尊重而已,其實比她還要年長一些,以前跟她不太熟,不知道李大小姐竟離經叛道到了這種地步,一時間瞠目結舌。李瑾容卻已經抽出李徵的信看了起來。

剛開始她還只是好奇,三行掃過,李瑾容的臉色就不對了,馬吉利是個規矩人,自然不肯打探長輩們不告訴他的事,這會見她面色驟變,也不知當問不當問,正在他猶豫時,李瑾容猛地站了起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道:“我要回去。”

馬吉利:“什……”

不遠處一聲尖銳的鳥鳴聲打斷了他的話音,眾人同時抬頭望去,只見跑到前面探路的李瑾鋒快馬加鞭地掉頭回來:“姐,前面有火光,好像不對勁。”

李瑾容他們都是土生土長的蜀中人,從小騎馬在山間跑慣了的,出山自然抄了本地人才熟悉的近道,並未走穀底官道,是從山腰上過來的,此時居高臨下往那官道上一看,只見遠處火光點點,連成了一片,像是有大隊人馬在那裡安營紮寨。

有人情不自禁地壓低聲音道:“這得有上千人吧?是什麼人?”

李瑾鋒瞥見她拆開了密信火漆,便問道:“爹的信上都說了什麼?”

李瑾容不答,往身後掃了一眼,點了幾個人,吩咐道:“你們幾個跟我過去看看,其他人就地隱匿,等我的信,先別露出形跡。”

眾青年——因為都打不過她,本能地屈從了李瑾容。李瑾容很快帶人靠近了火光來源處,仔細一看,心裡便是一沉,“上千”說得少了,林中少說有三四千位,都是披甲執銳之人,生火巡邏有條不紊,錯落成陣,仿佛是來者不善。

馬吉利突然面露驚駭之色。

李瑾容:“怎麼?”

馬吉利:“甲……他們穿的甲叫做墨龍甲,李師姐,這些是北人的兵!”

李瑾容面色陡然一緊:“你確定?”

馬吉利惶惶地轉向她:“師姐,我全家都是被這些北狗害死的,我被他們一路追殺到蜀中,我……”

他方寸大亂,語無倫次,可惜這時候眾人都無暇聽他講悲慘身世,不等他說完,便紛紛六神無主地炸起鍋來。

李瑾鋒忙問道:“姐,怎麼辦?”

李瑾容還沒來得及開口,突然,一簇極亮的煙火在不遠處上了天,那強光晃得人一陣眼花繚亂,有人低聲驚呼道:“是寨中的傳訊煙花!”

隨即,一聲尖銳的呼哨自西南山壁間響起,雨點似的鐵箭趁著強光未褪落入北軍陣中,一時間,刀兵聲、慘呼聲、叫喊聲,無端而起,層層聲浪,在狹窄的山谷中被放大了無數倍,竟有山呼海嘯之勢。

“咱們的埋伏……”李瑾鋒下意識地要上前查看,被李瑾容一把按住肩頭。

這埋伏發動得太巧合了,李瑾容覺得這些伏兵簡直就像是事先知道他們會和北軍狹路相逢在此,掐著他們來時,早早這裡等著給他們清障!

這時,人眼開始從強光中恢復,很快就有人遠遠認出了那長驅直入殺進敵陣中的人,領頭的正是乾元派的宋掌門。

李瑾容聽見耳畔一聲驚呼:“師父!”

正是乾元派的宋曉非。

宋掌門一生未曾成家,門下諸多弟子都是他收養的孤兒,個個都隨他的姓,視如己出地養大,宋曉非眼見鬚髮花白的師父闖入人山人海的北軍中,想也不想,大叫一聲,便直接跟著沖了出去。

馬吉利一把沒拉住人:“宋師兄!”

眾人一時間全都去看李瑾容,李瑾容手心佈滿了冷汗,幾乎浸染到冰涼的刀柄中,血與火在她瞳孔中彙聚,拼成了李徵的字跡——

“……我將不久于人世,然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死得其所,並無怨憤。”

她突然舉起長刀:“砍人沒學過嗎?看什麼看,跟我上!”

四十八寨事先在此地打下的埋伏已經同驟然遭襲的北軍短兵相接,充做信號的煙火尚未落下,李瑾容便催馬越過宋曉非,帶人從高處鋼刀似的插入北軍陣中——她從未打過仗,但是刀法卓絕,因此好似有種本能,將自己當做刀尖,銳不可當地一馬當先。北軍雖然人多勢眾,但若論單打獨鬥,尋常並將無論如何也不是武林高手的對手,因方才四十八寨的突然襲擊,整個北軍被牽制到一線,此時沒料到側翼遭襲,李瑾容一路切瓜砍菜似的長驅直入,跟著她的青年們順著她這一條血路收割起兩側試圖湧上來的兵將,北軍一時無法合圍,像是被豁開了一條堵不住的傷口!

就在這時,一聲長嘯自北軍中升起,當頭撞來,李瑾容內息翻滾,持刀的手竟是一滑。她尚且如此,四十八寨那些根基淺薄的年輕弟子更不必說,有幾個甚至給當場震下了馬,隨即,只見一個文士模樣的男子提一把摺扇,帶著一夥黑衣人自北軍隊伍中突然冒出來,那“文士”直奔李瑾容,李瑾容一刀架上了對方的摺扇,“嗆”一聲響,摺扇有些狼狽地在那男人手裡轉了一圈,李瑾容手腕有些麻,雙方各退一步。

李瑾容倒提寶刀,問道:“是北斗麼?你是北斗的誰?”

那“文士”聽了,沖她一笑:“不才,在下穀天璿。這位姑娘刀法好生了得,卻是個生面孔,敢問是何方神聖?”

李瑾容打聽出了對方來歷,卻絲毫不理會什麼動手之前通報姓名的江湖規矩,當下嗤笑一聲:“你算哪根蔥,管得著麼?”

話音沒落,她手中長刀已經化作不周風,上來就打,幾乎快成了殘影,穀天璿認得厲害,只好接招,與她你來我往地交起手來,同時,李瑾容身後的年輕一輩精英全都陷入了北斗黑衣人裡,可黑衣人並非北軍,乃是北斗的私屬,個中高手不少,而且配合得當、手段卑鄙,哪裡是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們抵擋得了的?

不過片刻,他們便陷進了黑衣人裡,優勢盡失。方才被李瑾容長刀撕開了一條裂口的北軍迅速合攏,將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後生們圍堵起來。北斗巨門僅次於貪狼沈天樞,為人陰險狡詐,武功又高,毒殺李徵、圍困四十八寨之計便是他一手策劃,誰知南刀果然不凡,身中“纏絲”,還能在他們北斗四人的圍攻中絲毫不露敗相,且戰且退地溜了他們數百里,重傷北斗兩人,誘殺黑衣人三百多,唯有穀天璿見風跑得快,轉身投奔北朝大軍,堪堪留下了碩果僅存的這麼一支黑衣人。此時,與李瑾容交手不過三招,他便認出了李家的破雪刀。

穀天璿心道:聽說李徵有個女兒,莫不就是她?

再打眼一掃李瑾容身後眾人,見這些人應付北斗黑衣人手忙腳亂,全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之輩,全然不聽四十八寨的伏兵調配,盡是瞎打,穀天璿登時明白過來——四十八寨必然已經是強弩之末,死到臨頭,想把這些後輩送出去。

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穀天璿心裡一喜,叫道:“留下他們!”

李瑾容此時已經意識到自己錯了,她方才被火氣和仇恨沖昏了頭,仗著功夫好,貿然闖入兩軍陣前很是不妥,可此時聽見對方這麼一句,她那已經冷靜下來的火氣登時又上了頭:“你說留下就留下麼?”

這一句話的光景,她手中長刀已與穀天璿過了七八招,一刀重似一刀,穀天璿和李徵交過手,自然知道這小女孩的破雪刀多有不及,卻不料輕視之心未起,已經隱隱有招架不住的意思!

就在這時,李瑾容身後有馬嘶聲長鳴,緊接著,有人驚叫道:“師姐!”

李瑾容一刀蕩開穀天璿,側身回頭,見不少四十八寨的小弟子已經被三五成群的北斗黑衣人斬落馬下,狼狽得東躲西藏,不少都掛了彩,她竟一時分辨不出方才那一嗓子是誰叫喚的。

穀天璿再怎樣也是北斗巨門,方才見她年紀小,一時輕敵才落了下風,哪裡容得她這樣分神,耳畔厲風打來,李瑾容下意識矮身避開,誰知那穀天璿卻不知從什麼地方摸出了一把雷火彈,在兩人錯身而過的瞬間,朝她擲了過去。

李瑾容時常從蜀中溜出去玩,不是沒見過江湖上下三濫的手段,只是沒見過穀天璿這樣的高手使這種手段,險惡的小球氣勢洶洶地對著她面門打來,李瑾容一刀切了三枚,第四枚卻無論如何也避不開了——前三個雷火彈中途被她打出去,在半空中炸開,她那不爭氣的馬驚了。

那馬猛地往上一仰,李瑾容驟然失去平衡,漏網的雷火彈直接杵向她胸口!

李瑾容心道:壞了!

突然,旁邊一股大力襲來,電光石火間,有人橫出一掌,愣是將她從馬背上拍了下去。李瑾容猝然回頭,竟是宋掌門不知什麼時候沖到她身邊,雷火彈在馬背上炸開,那馬慘叫一聲,前蹄高高提起,瘋了似的踏入北軍陣中,李瑾容這才注意到,方才往另一個方向去的四十八寨伏兵竟又殺了回來。

透過血與火,她訥訥地叫了一聲這位被她以下犯上過的前輩:“宋師叔……”

宋掌門那張總是樂呵呵的臉上傷痕與汙跡遍佈,已經看不出底色,透露出前所未見的堅毅,隔著瘋馬,他回手將三個北斗黑衣人送上西天,沖她打了個手勢:“我護送你們,往東南走!”

沒心沒肝如李瑾容,一時也生出了肉體凡胎的無限糾結,她忍不住想,是不是我貿然闖進來,才讓宋師叔他們被迫馳援?

北軍有多少?幾千人?上萬人?北斗多少人在這裡?

她騎過的馬在重傷中筋疲力盡,慘烈地倒下,她看見宋掌門悍然迎上北斗巨門。宋掌門從來不以單打獨鬥見長,雖是長輩,平時在他們這些小輩面前卻沒什麼威信,總是輕聲細語的,從不曾與人紅臉爭執。

“去金陵!”宋掌門沖她吼道,“我們今夜為什麼在這動手?就是為了護送你們——”

李瑾容覺得胸口好像阻塞的河道,堵得她周身經脈瘋了似的亂跳,她想撥馬掉頭回四十八寨,當面質問李徵為什麼要將她支走,不管外面強敵者誰,她都能頂天立地地提著刀,殺到殺不動為止,大敵當前,叫她逃亡金陵,她死也做不到。

可是南朝出手相救,是四十八寨唯一的希望,跟在她身邊的那些惶惶的年輕人,是四十八寨的骨血和未來,他們強行把這副該死的重擔壓在她手上。今夜為了護送他們安全逃出北軍包圍圈,將有無數人死在這裡、死在黑衣人刀下……

那一瞬間,李瑾容手握李徵的刀,覺得十七年來一直充盈在她身上的力量感潮水似的轟然潰敗,她金身崩裂,成了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泥人。

宋掌門被穀天璿一扇子砸在肩頭,使盡了全力發出一聲痛呼:“快走!”

李瑾鋒縱馬趕來,李瑾容驀地,一把抓住他的轡頭,同時以長刀為鉤,狠狠拽回宋曉飛的韁繩,將他從重圍中拔了出來。

接著,她就著充斥在耳邊的刀劍聲,回頭看了一眼連綿幽靜的蜀山,心裡岩漿一般沸騰的血一寸一寸地涼了下去。

“跟我走!”

三個字落下,她成了四十八寨新一代的當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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