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番外五 狂瀾之巔 · 三

“李師姐,師叔回來了,叫你去……”

十七歲的李瑾容充耳不聞,手中長刀去勢不改,當空劈下,淩厲的刀風一分為二,旁邊的古樹“簌簌”發抖,木葉紛紛落下,斷口乾淨俐落,好似被利器割開,跑來的弟子倏地刹住腳步,前襟“呲啦”一聲,竟被一丈遠的刀風撕了一個三寸來長的口子。

李瑾容最討厭別人打擾她練刀,看也不看來人一眼,沒好氣道:“吵什麼,煩不煩!”

自從她被她爹教訓一通負氣離去後,李徵還沒來得及追上來囉嗦,就不知因為什麼,突然離開了四十八寨,一走走了月餘沒有消息,李瑾容這幾天總是莫名心慌,正難得有些牽掛,就聽說那老東西回來了。

剛回來就來找她麻煩。

李瑾容怒氣衝衝地收了刀,瞥了旁邊噤若寒蟬的報信的一眼:“在哪?我家還是長老堂?”

“在……在秀山堂。”

李瑾容愣了愣——那時,四十八寨還沒有“秀山堂摘花”的傳統,更沒有小弟子不出師不得下山的規矩,秀山堂也不是什麼考場。只不過那邊地方夠大,裝得下人,各門派新舊掌門交替、同門之間理念不合鬧分家、大人物拜師或清理門戶等會有很多人圍觀的場合,一般在那辦得開。

李瑾容心裡有點七上八下,因為懷疑她爹是吵架吵不過她,打算要將她逐出家門。

剛一到秀山堂,她就覺出了不對,只見那蒼松翠柏中圍出來的空地上站滿了人,放眼望去,四十八寨各大門派裡拿得出手的長輩幾乎來齊了,聽見動靜,人山人海地齊刷刷回頭看向她,饒是李瑾容膽大能包天,也不由得摸不著頭腦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李徵背對著她,一個長個子長得手腳頗不協調的少年侍立在側,正是平日裡打掃秀山堂的小弟子馬吉利。數月不見,李徵好像變得陌生了——李瑾容愕然發現,他瘦了一圈,單薄的後背竟有些直不起來。

馬吉利見她來,先是客客氣氣地喚了一聲“師姐”,隨後雙手將窄背長刀遞給李徵,從懷中摸出一張剪裁精緻的紙窗花,縱身一躍,輕巧地上了樹,將那窗花掛在了李徵身後那大樹枝上,繼而默不作聲地退到一邊。

李瑾容一頭霧水,問道:“爹,這是要做什麼?”

李徵應聲轉身,李瑾容陡然一驚,只見他一身風塵尚未卸下,面色憔悴得幾近印堂發黑,竟是帶了難掩的病容。再怎麼置氣也是親爹,李瑾容便忙問道:“爹,你怎麼了,受傷了嗎?”

李徵不回答,掂了掂他掌中的刀,緩緩說道:“瑾容,破雪刀,你和爹走得不是一個路數,我已經沒有什麼能指點你了。”

李瑾容一臉不明所以。

李徵淡淡地說道:“拔你的刀,今日你要是能越過我,取到樹上的紙花,你就可以出師成人了。”

李瑾容不明白李徵為什麼這時候要她出師,更不明白這種“家務事”為什麼要請這麼多人來圍觀,然而李徵已經根本不容她細想,當頭一刀便劈了下來。

他整個人都有些病懨懨的,然而在揮出窄背刀的一瞬間,便已經仿佛超脫了肉體,難以言喻的壓力毫無保留地向李瑾容當頭壓過來,正是破雪刀“山”字訣!

李徵刀如其人,最是中正平和、處處留有餘地,時常讓人忘了他是冠絕天下的“南刀”,然而山壁立千仞,一朝傾倒,便是穹廬壓頂、避無可避。李瑾容從來不知道她那嘮叨又瑣碎的父親手中長刀竟是這樣的,她自以為鋒銳到了極致,一時竟不敢硬接,倉促避開,被綿延不休似的勁力掃過,胸口發悶,冷汗已經下來了。

李瑾容一直承認李徵比她強,卻總是將他當成一個總有一天能擊敗、能趕上的目標,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她竟有了一絲小小螻蟻仰望不周高山的錯覺——

鋒銳盡碎。

李徵分毫也不讓她,幾不可聞地低聲道:“瑾容,你不是說要打斷我的刀麼?來,讓我瞧瞧你的刀鋒。”

話音沒落,第二刀已經橫掃而至,李瑾容避無可避,只能提刀硬抗,“嗆”一聲,她手腕巨震,險些拿不住自己的刀,整個人險些跟著一起飛出去。一陣厲風劃過,樹葉瀟瀟,她抬頭瞥見樹梢上的紙窗花。此時秀山堂中分明擠滿了人,周遭卻是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們全都神色凝重地看著她,那些目光沉甸甸地壓在她身上,像藏著蜀中的十萬大山。

李瑾容分神只有一瞬,李徵第三刀已經逼至眼前,她實在退無可退,手中刀身蜂鳴不止,只能重新站穩,強提一口氣接招。

兩把長刀狹路相逢,不過三招,李瑾容半個臂膀已經沒有了知覺。

李徵道:“你要是認輸,爹會停下。”

李瑾容,若無可戰勝之敵在前,你當如何?

對面持刀的是她親爹,總不會真的一刀殺了她,就是不敵退避又能怎樣呢?以天下第一刀之鋒,試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女,本就十分荒謬,認輸一點也不丟人,畢竟她才十七歲。

無數念頭在近乎浩瀚的刀光劍影中竊竊私語,李徵將李瑾容隨身佩刀的刀尖撞出了一條裂口,這把刀不是那天在長老堂中被他折斷的便宜貨,是她及笄時,李徵親自去求了蓬萊陳大師所作,一把不折不扣的寶刀,寶刀可以傳世,倘若不是功力相差懸殊,絕不會輕易折斷。

李徵神色不變,又語氣平平地問道:“你認輸麼?”

你認輸麼?

李瑾容,倘若身後有退路千條,條條寬闊通天,唯有前路孤獨,佈滿風刀霜劍,你會走嗎?

你會順風而退麼?

你知道趨利避害,尋一條更輕鬆的活法嗎?

李瑾容,如果世道逼你孤注一擲,你這一生,所求者為何?

破雪刀九式三道,哪一條是你的道?

少女在父親淩厲的刀鋒下,幾乎折成了兩半,堪堪躲過李徵一道“不周風”,她卻突然做出了反擊,手中斷刀刀尖向下,驀地揚起一道沙土,於難以想像之地醞釀出了一刀“斬”,義無反顧、自下而上地撞上李徵的刀,宛如蚍蜉撼樹——

蚍蜉撼樹,螳臂當車。

精衛銜微木,刑天舞干戚。

本就裂開的刀尖忍無可忍,又斷一截,李瑾容腳下踉蹌半步,順勢別過手腕,刀背撞向李徵身後的樹幹,人和古木都是狠狠一震,各自彈開,她勉強站穩,樹枝上沾的露水劈頭蓋臉地掉了她一頭一臉,順著不甚平整的雙眉流入鬢角。李瑾容的手微微有些哆嗦,她努力站穩了,再提起刀,仍是“斬”字訣的起手式。

“我的道是‘無匹’。”李瑾容心道,那些竊竊私語聲轟然湮滅。

李徵突然上前,趕盡殺絕一般,再次逼她拿著那柄斷刀來戰,李瑾容不退反進——

一刀,她從手腕到肩頸一線仿佛被刀劈開似的疼,冷汗糊滿了後脊樑骨。

兩刀,那本可傳世的寶刀再碎一截,隨著她旋身卸力,刀片直接插進了樹樁裡。

李瑾容驀地借著拔不出來的刀片往上一躥,李徵卻一掌拍在了樹幹上,要將她生生震下來,李瑾容在他出手的一瞬間就縱身而下,只剩下不到一半長的刀光如天河之水般傾瀉而下,一刀分海!

李徵的刀尖劃過一個近乎完美的圓弧,在目力所不及之下,一瞬間連出三刀,第四刀撞飛了李瑾容的刀,第五刀直指她持刀的手,李瑾容的虎口頓時撕開,再也拿不住斷刀,斷刀脫手而出,第六刀又至!

這一刀殺機凜冽地斬向吊在空中的李瑾容,李瑾容卻不躲不閃,抬手向刀口撞了上去,李徵一驚,立刻便要撤力,不料撞上了鐵物——她手指中間還夾著一片斷刃。

李瑾容力已竭,整個人順著李徵的平推之力,重重地撞在了身後的古木上,李徵一愣,卻見那狼狽的少女突然抬起頭沖他一笑——原來方才那一撞將樹梢上掛著的紅紙窗花震了下來,正好落在她手邊。

“爹,”她靠著樹,跪在一堆廢銅爛鐵之間,裂開的指縫間隙裡夾著一枚窗花,被血染得鮮紅一片,“我拿到了。”

那一刻李徵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眉宇間閃爍的是年少氣盛的女孩看不懂的複雜神色。

他想,為什麼不肯認輸呢?

十七年來,他看著他的小女兒從一丁點大的繈褓嬰兒,長成了一個齊整的大姑娘,知道她脾氣不太好,功夫還不錯,將來不管嫁給誰,總不至於受人欺負,世道再亂,她也有活路。將來綰發成家、生兒育女,平心靜氣地過上幾十年,兒孫滿堂,說不定還能闖出一份不大不小的家業。

可她不肯,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義無反顧地亮出了她的無悔無匹之道。

那麼恐怕逼不得已,她註定要做這個不得好死的英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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