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8章 黑牢 ·二

周翡正站在下風口,忽然,風中隱約傳來一點聲息,她沒聽太真切,然而瞬間遵從了自己的直覺,側身閃進旁邊樹叢中。

片刻後,只見兩個蒙面人飛身而至,其中一個罵罵咧咧道:“我要的是馬不是人,捉個小崽子能值幾個錢?幸虧這馬還沒跑,不然……”

另一人諾諾不敢吭聲,周翡屏住氣息,心裡一動——那夜闖村子的強盜也是開口就要馬。

那兩人牽了馬很快離開,周翡心裡尋思,這會兒再要回去找王老夫人,恐怕得耽擱不少工夫,一來一往,這夥人不知道要跑到哪兒去了。她初初領會了破雪刀之威,自下山以來就一路順暢,沒有遇到過像樣的對手,多少有幾分有恃無恐,便當機立斷,獨自追了過去。

都說初生牛犢不怕虎,牛心裡是怎麼想的,這點無從考證,反正周翡是少了害怕這根筋。

周圍黑燈瞎火,她的基本江湖技能“毀屍滅跡”都還沒來得及出師,更不用提高級些的“千里尋蹤”。一路追得磕磕絆絆,不是差點被人發現,就是差點被甩掉。周翡人生地不熟,方向感也就那麼回事,跑到一半就發現自己找不著北了——然而她竟然也沒往心裡去,盤算著等回來再說,先追上要緊。

幸虧那兩個蒙面人大約是覺得在自己的地盤上萬無一失,頗為麻痹大意,走得不快,沿途樹木叢生,他們一路又逆風而行,對周翡來說可謂天時地利俱全,雖然有點吃力,但好歹跟上了。

那兩個蒙面人進了山間小路,左穿右鑽,本來就迷路的周翡越發暈頭轉向。走迷宮似的不知走了多久,她驟然聽見人聲,抬頭一看,嚇了一跳。

這一片荒郊野嶺裡竟然憑空有一座寨子,往來不少崗哨,亮著零星的燈火。

此地地勢狹長,夾在兩座山之間,山路曲折蜿蜒,一眼看不見前面有什麼。高處吊橋隱約,火把下人影幢幢,沒有旗,四下戒備森嚴,有風聲嗚嗚咽咽地從山間傳來,以周翡的耳力,還能聽見裡面夾雜的怒駡聲。

周翡頓時有點傻眼。她本以為這是一幫藏頭露尾的搶馬賊,不定是拿絆馬索還是蒙汗藥放倒了麻痹大意的李晟,肯定沒什麼了不起的——真了不起的人,能幹出攔路打劫搶馬的事嗎?能看上李晟那破人和他騎的破馬嗎?

顯然,周翡這會兒明白了,她可能對“了不起”這三個字的理解有點問題。

李晟雖然不是東西,但嘴上很乖,氣急了他就不吭聲了,萬萬不會污言穢語地大聲罵人,這裡頭除了他,肯定還關了不少其他人。而這些蒙面人抓人搶馬,還在群山腹地裡建了一座聲勢浩大的黑牢,到底是要幹什麼?

周翡越琢磨越覺得詭異,汗毛豎起一片,她謹慎了起來,尋思著是不是應該先在周圍轉一轉,熟悉一番地形再做打算。

不知是不是“傻人有傻福”,周翡傻大膽的時候,一路都在驚心動魄地撞大運,等她終於冷靜下來開始動腦子了……完蛋,天譴就來了。

她還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來,山間風向不知什麼時候悄悄變了,兩側的石頭逼著風聲“嗚嗚”作響,正在崗哨前交接的一個蒙面人不知怎麼手一松,被他盜走的馬仰脖一聲長鳴,居然脫韁而走。

周圍幾個人立刻呼喝著去逮,馬有點驚了,大聲嘶叫著奮力衝撞出來,慌不擇路,直奔周翡藏身的地方來了!

周翡:“……”

她有個不為人知的喜好,愛給小動物喂吃的,山間長得好看的鳥、別的寨的師兄們養的貓狗,還有一路跟著他們走的馬,她沒事都喂過,現在身上還裝了一把豆子。李晟這匹蠢馬可能是順著風聞到了她身上的氣味,本能地向熟人求救,穩准狠地就把熟人坑了。

周翡情知躲不過去,一咬牙,心想:我乾脆先下手為強吧。

她一把抽出腰間窄背長刀,猛地拔地而起,從馬身上一躍而過,一旋身長刀亮出,當空連出三刀。頭一個追著馬跑來的人首當其衝,狼狽地左躲右閃,生生被她刮了一刀,那人啞聲慘叫一聲,胸前的血濺起老高,不知是死是活。

後面的人吃了一驚,大喝道:“誰!”

周翡不答話,她的心在狂跳,渾身的血都湧進了那雙提刀的手上,緊張到了極致,反而有種破罐破摔的心無旁騖。第二個人很快沖到面前,未動兵刃,一腳先掃了過來。周翡只聽“嗚”一聲,感覺那掃過來的仿佛不是一條人腿,而是一根堅硬的鐵棍,她縱身一躍躲開,見地上竟被掃出了一圈一掌深的坑。

她這一退,五六個人頃刻間包抄過來,個個功夫都不弱,周翡挨個兒交了一圈手,手腕被震得生疼,知道再這樣打下去,恐怕她不是刀斷就是手斷。周翡情急之下,被逼得超水準發揮,居然使出一招破雪刀中的第三式“風”。

“風”一式又叫作“不周風”,取的是怒風卷雪之肅殺、狂風掃地之放肆與風起風散之無常之意,最適合一個人揍一幫。刀法精妙,可惜她的氣力卻不足以施展十之一二。而僅僅是這十之一二,已經足夠她在一群人驚駭的目光中生生將包圍圈震開一個口子。

就在她差點跑了的時候,周翡無意中一抬頭,只見高處的崗哨上架起了一排大弓,已經張開了弦等著她了,只要她膽敢往外一跑,立刻能免費長出一身倒刺。一瞬間,周翡心裡轉過了好幾個念頭,她突然吹了一聲長哨,方才那匹亂沖亂撞的馬聞聲,沒頭沒腦地又跑了回來,尥著蹶子沖進了包圍圈,周翡趁亂從兩個人中間硬鑽了出去,同時回手摸出身上一把豆子:“著!”

黑燈瞎火中,那幾個人還以為她扔了一把什麼暗器,紛紛四散躲開。周翡飛身躥上馬背,一把揪住韁繩,強行將那撒著歡要去找豆子吃的蠢馬拽了回來,狠狠地一夾馬腹,不出反進,往裡沖了進去。

山谷間這些人可能本來就做賊心虛,因為她強行闖入,登時亂成了一鍋粥,人聲四起,到處都在喊。就在狂奔的馬經過一個背光處的時候,山壁間一條窄縫落入周翡眼裡,少女當時冷靜得可怕,毫不猶豫地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回手一抽馬屁股,那馬長長地嚎叫了一聲,離弦之箭似的往前沖去。

這一嗓子招致了無數圍追堵截,追兵都奔著它去了,周翡則閃身鑽進了山壁間那條窄縫裡。

那縫隙極窄、極深,只有小孩子和非常纖細的少女才能鑽進去。周翡靠在石壁上,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方才的驚心動魄,忍不住重重地吐了口氣,都想像不出自己是怎麼逃到這裡的。

周翡感覺到山石縫隙中隱隱有風從她身邊掠過,那一頭想必是通著的,不是死路。等外面人聲稍微遠一點了,她便試著往裡走去。裡面通道變得更窄了,連周翡都得略微提氣才能勉強通過,她一邊往裡擠,一邊在心裡盤算著該怎麼去尋李晟,想得正入神,腳下忽然一空。

那真是連驚呼的時間都沒有,她就直挺挺地隨著鬆動的地面陷了下去,這山缺了大德了,底下居然還能是空心的!

沙土泥石稀裡嘩啦地滾了一身,周翡好不灰頭土臉,幸虧她反應奇快,落地時用長刀一撐,好歹穩住了沒摔個“五體投地”。原來那窄縫下面竟有一個石洞,不知是天然的還是什麼人鑿的,上面蓋著的沙土只是經年日久浮的灰,自然撐不住人的重量。

周翡頭昏腦漲地原地緩了半天,也是服氣了。她發現自己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明,但凡機靈一會兒,一炷香時間內必遭報應。

想必皇曆上說她今天不宜動腦。

摔下來的時候,她用手護著頭臉,手背在石頭上擦了一下,擦掉了一層皮,火辣辣的。周翡輕輕地“嘶”了一聲,一邊小心翼翼地在黑魆魆的石洞裡探路,一邊舔著傷口。這石洞不大,周翡大致在裡面摸了一圈,什麼都沒摸到,反而有點放心——看來不是什麼人挖的密室,那短時間內還是安全的。

外面天大概已經快亮了,破曉後暗淡的光線逐漸漏下來了一點,青天白日裡不便在敵人的地盤上亂闖,周翡除了等,一時也想不出其他的辦法,她便尋了個角落坐下來,閉上眼養精蓄銳。就在她剛剛從這一晚上的驚心動魄裡安定下心神來的時候,耳畔突然傳來了一顆小石子落地的聲音,然後是一聲口哨。

饒是周翡整個人就是一顆行走的“膽”,也差點給嚇破了。

她激靈一下一躍而起,驀地一回頭——外面天大概已經完全亮了,山洞中雖然昏暗,卻也足夠她看清東西,只見一側的山壁上有一個巴掌大的小窟窿,一個形容頗為狼狽的男子正在隔壁透過那小窟窿往這邊看。

周翡:“……”

這鬼地方竟然還有“芳鄰”!

下一刻,她便聽那人小聲道:“這鬼地方竟然也有芳鄰,今日福星高照,必有好事發生,美人,你好呀。”

這家伙一開口就跟個登徒子似的,周翡握緊了窄背刀,盤算著倘若她從那窟窿裡一刀把對面的人捅死,會不會驚動這裡的蒙面盜。

“美人,你膽子真大,”那人用眼神示意她,“看那兒看那兒,看你腳底下有什麼?”

周翡低頭一看,只見她旁邊赫然是一具白骨,方才黑魆魆的她也沒注意,跟白骨肩並肩地坐到了天亮。

窟窿那頭的人又說道:“不瞞你說,我跟這位老兄已經大眼瞪小眼兩個多月啦,我看此人生前恐怕也是個老頭子,說不定還沒有骨頭有看頭。別看它了,看看我唄。”

周翡忽略了他的廢話,直奔主題地問道:“兩個多月?你是被關在這裡兩個多月了嗎?”

“可不是嗎,”那人語氣很輕快,好像被人關起來還覺得挺光榮,“這裡還關了不少人,你進來的時候沒看見嗎,兩邊山壁上都是隔開的牢房,各路英雄每天都在扯著嗓子罵大街,很有野趣。只可惜我這間在地底下,清靜是清靜了,不便加入戰局。”

周翡鑽進這石洞是機緣巧合,當時實在太緊張,什麼都沒看清。

她頭一次碰見心態這麼好的囚徒,隱隱覺得這人有些熟悉的親切感,便又不那麼想捅死他了,問道:“這裡主人是誰?為什麼抓你們?要幹什麼?”

那囚徒伸了個懶腰,漫不經心地回道:“夜裡我聽見有人大張旗鼓地喊叫,想必是在捉你,既然你與他們動過手了,難不成看不出他們的師承?”

周翡想起那鐵棍似的一腿橫掃,脫口道:“難不成真是霍家堡嗎?”

囚徒沒答話,興致勃勃地沖她說道:“抬頭看,你左邊有一絲光漏下來了,往那邊走走好嗎?我整天跟一具白骨大眼瞪小眼,苦悶得很,好不容易來個漂亮小姑娘,快給我洗洗眼睛。”

“漂亮小姑娘”幾個字一出,周翡神色一動,恍然發現了這熟悉感來自何處。她借著石洞裡的微光,仔仔細細地隔著巴掌大的小窟窿將對面的囚徒打量了一番,有些不確定地問道:“你……是不是姓謝?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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