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61章 霜色滿京華 · 二

電光石火間,沈天樞眼前閃過那滾在地上猶不肯瞑目的頭顱,一股說不出的寒意從他肝膽上升起,順著微末的良心,一下戳破了他畫皮似的聲勢。

沈天樞瞠目欲裂,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不可能!”

周翡刀尖微晃,當著他這一聲“不可能”,周身內力再次於盛衰兩級中回轉一圈,驀地施力。沈天樞現如今的功力,能算是天下第一人,周翡當然遠不是對手,哪怕她再練上二十年的枯榮真氣也未必趕得上。他本可以在熹微與長鉤接觸的瞬間便將周翡從牆頭上震下去,周翡不死也是個重傷,可他竟遲疑、甚至於退卻了。兩股力道相撞,鐵鉤炸起的鐵片四下亂飛,一時間,沈天樞竟仿佛難當其銳,獨臂微顫,後退了半步。

周翡也被這一下逞強震得內息翻湧,她一咬牙端平長刀,忽略了自己發麻的手腕,臉上硬是沒露出破綻,同時心思急轉——拳怕少壯、鬼怕惡人,那麼……北斗的貪狼星君又怕什麼呢?

突然一個念頭劃過她心頭,周翡抬起頭,沖沈天樞笑了一下,少女的笑容被刀光所映,竟無端多了幾分莫測的血氣:“我不可能參透枯榮真氣麼?”

沈天樞咬牙:“你這個——”

“沈大人,您方才還說,未曾趕上雙刀一劍枯榮手,甚是遺憾呢,如今我這親眼見過南北雙刀、學過枯榮手的後輩還在,不正好給您大成的神功當磨刀石麼?”周翡打斷他的話,“不過沈大人,倘若段九娘在世,你真敢上前來與她一較高下麼?‘職責所在,未能全心投入,神功晚成’……哈!”

沈天樞雙目一紅,一掌朝她當空拍來,竟是使了全力,窄巷兩側的矮牆轟然灰飛煙滅,周翡強提一口氣,縱身落地,腳尖尚未及點地,沈天樞已經追至,碎石子攘起丈余高,霓裳等人竟不敢硬扛,紛紛閃開。

沈天樞怒喝道:“小賤人找死!”

周翡將流轉不息的枯榮真氣提到極致,手中熹微仿佛當年撥開牽機的柳條,叫人眼花繚亂,嘴裡仍然不依不饒:“啊,我明白了,你是根本不敢,因為你這‘第一人’乃是自封,你怕打破自己的自欺欺人,讓人發現你只是……”

一顆碎石從周翡頸側險伶伶地擦了過去,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周翡身形一滯,沈天樞殺招已在眼前,在北斗貪狼面前,退卻就是找死,因此周翡不退反進,一道刀光,“山”字訣淩空劈向沈天樞面門。沈天樞怒極,不躲不閃,一掌拍在熹微上,他掌心仿佛是個沼澤,牢牢地吸住了刀身,排山倒海似的內力自粘連的刀身上傳來,直逼周翡,逼她撒手棄刀。

沈天樞面前,周翡這刀棄也是死,不棄也是死,要是她不肯撒手,就得被沈天樞一巴掌拍個實在,而她一身功夫全在刀上,撒手棄刀,不外乎一敗塗地,非得被沈天樞拍成柿餅不可。

然而周翡撒了手,卻並未棄刀。

不遠處的楊瑾餘光瞥見,刀背上的金環齊齊“嘩啦”一聲。刹那間,周翡好似與刀光融在了一起,整個人成了一把人形的窄背刀,去向與空中的熹微如出一轍,全然不著力,仿佛一片粘附在刀身上的枯葉,隨著沈天樞的掌風飛了出去。下一刻,真刀的刀柄碰上了人形刀的手——

如同廣袤的草地上春風吹又生的新芽,一夜間便能聲勢浩大地席捲荒野,高聳的河冰轟然開裂,露出湍急暴虐的水流。枯榮真氣從極衰走向極盛,附在刀尖上,刀尖劃出了一個璀璨的弧度。

破雪刀,不周風!

沈天樞的瞳孔幾乎要縮成一點,旁人根本看不清他們兩人動作,只能聽見空中傳來一陣亂響的金石之聲,隨後兩人倉促分開,沈天樞晃了晃,周翡踉蹌著從牆頭翻下來,一時竟站不住,只能以長刀拄地,略一彎腰,一行細細的血跡就順著她的嘴角淌了下來。

周翡一抬袖子擦去血跡:“……讓人發現你只是個卑鄙無恥的廢物,跟其他六個北斗一樣,都是狗。要不是你們這群惡犬抱著團地作惡多端,江湖中哪有你沈天樞這一路貨色,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別哄著自己玩了。”

沈天樞面色鐵青,竟好似比周翡還狼狽。他一生自負武功,雖位列北斗之首,卻素來以與北斗陸搖光、穀天璿、仇天璣等跳樑小丑並列為恥,他覺得自己是隱世的高手,是堪與雙刀一劍比肩的大惡人、大魔頭,縱然遺臭萬年,也讓人聞風喪膽,他願意可憎、可恨、可怕,卻絕不能可鄙可笑。

然而倘若段九娘還在世,倘若他面前不是周翡這半吊子的小小後輩,而是那些老怪物親臨,他真敢為了證道,一對一地同那些老怪們一決高下麼?那麼他這許多年來聊以自·慰的自欺欺人,豈不如那鏡花水月一般,輕易就碎了?

周翡牙尖嘴利,一句就戳中了他心裡最隱秘的卑鄙。沈天樞雙目中風雷湧動,瘋狂的殺意鎖定了周翡,難以言喻的壓力當頭而下,遠在數丈之外的木小喬手中琵琶弦“錚”一聲斷裂,朱雀主內息竟有些翻湧。

直面沈天樞的周翡只覺周身骨骼都要寸寸斷裂,她卻忽然偏頭去看謝允,謝允的目光幾乎已經渙散,熬幹了神魂,只剩一點微光,勉強能看清周翡一個影影綽綽的輪廓。他無聲地動了動嘴唇,對她比口型道:“天下第一啊。”

不論眼前強敵者誰,不論你是不是遍體鱗傷、狼狽不堪,也不論你神功幾層、聲名幾丈……

那年你帶著一堆不知所云的瓶瓶罐罐,在北斗圍山之時,從那逼仄狹小的山中地牢裡一躍而下,不假思索地同我說出“交代重要”——你就是我心裡的天下第一。

周翡的眼圈一下紅了。

刀劍聲、落雪聲,都開始遠去,謝允的視野黯了下去。紅衣、霓裳、大魔頭的琵琶、南疆小哥的黑臉……漸次沉寂。

終於——

終於,他眼裡只剩下那一線熹微一般的刀光。

“阿翡,今日暫別,二十年後,我仍去找你,”他心道,“要一言為定啊。”

這時,沈天樞動了,他腳下石牆一裂到底,鋪天蓋地的一掌壓向周翡頭頂,打斷了倉促的生離死別,周翡不躲不閃,手中熹微凝成一線,螳臂當車似的直接迎上沈天樞。不遠處木小喬冷哼一聲,長袖一擺甩開童開陽,直奔沈天樞後心。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大叫一聲:“小心!”

話音未落,一個巨大的黑影飛蛾似的撲了過來,難以言喻的陰寒之氣竟讓江南苦寒都退避三舍,木小喬的腳步突然頓住,沈天樞只覺一股大力反噬,急忙抽身扯力,周翡刀尖走偏,幾乎趔趄了一下,側身撞在身邊矮牆上。

那不速之客大喇喇地飄落到三人中間。

“飛蛾”先是朝周翡看了一眼,周翡被那張突然冒出來的骷髏臉嚇了一跳,本能地將熹微橫在身前:“你是誰?”

“飛蛾”卻沒理她,周翡這才意識到他看的是自己身後。只見那骷髏臉的“飛蛾”張開兩片扁嘴,嚎叫道:“死了,哈哈!報應!”

周翡很想回頭看一眼他說誰“死了”,可無論是這個詭異的骷髏臉,還是不遠之外的北斗貪狼,都叫她不敢分心。

“飛蛾”的目光倏地移回來,這回,他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眼神深深地看了周翡一眼,周翡一愣,覺得那瘋癲的眼神叫她有種說不出的熟悉,可還不待她仔細回想,對方便扭頭望向沈天樞,口中“嘶嘶”作響地低聲道:“北斗?”

沈天樞眉頭一皺:“來者何人?”

那“飛蛾”全然不理會,人已經騰空而起,不置一詞地直接撲向沈天樞。沈天樞臉色一沉,當胸一掌拍了出去,將那人前胸後背打了個通透,近在咫尺的周翡都聽到了骨骼盡碎的聲音。

那骷髏臉的“飛蛾”瘦得驚人,後背不自然地凸起,折斷的白骨連他的皮與外袍一同刺破,支楞八叉地帶出一塊血淋淋的內臟來。饒是周翡天不怕地不怕,見了此情此景,也不由得有些噁心。

更離奇的是,那“飛蛾”被打成這樣,竟不肯死!

他好似不怕疼、不怕打、死而不僵,背著一身稀爛的骨頭,竟能強行突進兩步,低頭一口咬在了沈天樞的獨臂上。

周翡腦子裡一道流光劃過,難以置信地脫口道:“藥人!”

沈天樞先是驚怒交加地罵了一聲,使了蠻力要甩開這瘋子,骷髏臉脆弱的脖頸被他扭出了一個巨大的折角。若是常人,脖頸已斷,早該死得不能再死,可那骷髏臉不知是何方妖孽,命門活似長在了門牙上,眼看腦袋都要給揪下來,依然咬定青山不放鬆。

沈天樞強提一口氣,正打算將這顆妖孽頭顱打個稀碎,可他這口氣還沒提到喉間,整個人卻突然一顫。接著,堂堂貪狼竟忍無可忍地大庭廣眾下慘叫了起來。一股黑紫氣順著他的手臂直往上湧,而沈天樞一臂已失,原本代替胳膊的長鉤又不巧給周翡攪碎了,情急之下,居然來不及壯士斷腕。黑氣如龍,轉瞬便越過他肩頭,直接沖上了他的脖頸和臉上!

周翡:“……”

她手中刀尖都沒來得及垂下,已經給這變故驚呆了。

沈天樞一邊慘叫,一邊四處亂撞,周遭矮牆都在他傾瀉的真氣中遭了秧,周翡被迫後退,連昏死過去的趙淵也給驚醒了,不巧被正好後退的周翡一腳踩中了小腿,當即哼出了聲。

周翡這才注意到皇帝這個金貴人物,突然明白了那“飛蛾”方才往她身後看什麼,電光石火間,她明白了前因後果,連忙一抬手壓住趙淵肩頭,低聲道:“別動!接著裝死,不然我保不住你。”

沈天樞一陣抵死掙扎,暴虐的內力亂竄,骷髏臉的“飛蛾”自然首當其衝,他周身的骨頭好像沒堆好的秸稈,四處呲著,將一身寬大的袍子也扯得亂七八糟。

接著,沈天樞像是被什麼東西慢慢抽幹了皮囊,周翡等人眼睜睜地看見他迅速萎縮下去,肌肉轉瞬消失,繃緊的人皮緊緊地貼在骨頭上,從被咬的手臂一直枯到了頭頸,無聲無息地往後仰倒,同那仍然不肯鬆口的“蛾子”一起,頹然撲倒在地。

而直到這時,方才高喊“小心”的應何從方才氣喘吁吁地帶著一幫禁衛趕到。周翡看了看那支離破碎的“黑蛾子”,又看了看應何從,低聲道:“他……他是……”

應何從瞥了一眼已經被幾大高手制住的童開陽,上氣不接下氣地喘了片刻,才說道:“瘋了,這個殷沛絕對已經瘋了!他用自己身上殘存的蠱毒養著那母蠱的屍體,又不知用了什麼怪方,將那母蠱上屍體煉化吸進自己體內……”

周翡:“什麼?”

應何從不耐煩地解釋道:“就是他把自己養成了一只蠱母,這回懂了嗎?!”

話音剛落,那殷沛“骨碌”一下,從已經給吸成了一具乾屍的沈天樞身上滾了下來,露出滿是血跡的臉,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他著實像個活鬼,禁衛們紛紛沖進來,扶起踉踉蹌蹌的趙淵,裡三層外三層地保護起來。

周翡一抬手,把應何從攔在身後,警惕地看向殷沛。

眾目睽睽之下,那殷沛仰面朝天,竟仿佛在笑。

周翡試探性地往前幾步,走到他面前。殷沛似乎認出了她,吃力地伸出僅剩的一只手,指了指周翡,又艱難地打了個回彎,指向自己。

“你……你什麼?”周翡不明所以地皺眉,見那殷沛顫顫巍巍地舉著爪子,不依不饒地指著他自己。

周翡心裡忽然明白了什麼,試探道:“你想說……你是殷沛?”

殷沛像條垂死的魚,無意識地在地上抽搐掙動著,眼睛裡的光卻熾烈了起來。周翡低頭看著他,透過他熾烈的目光,恍然明白了他這許多年來的執念與痛苦,她以熹微拄地,吃力地半跪下來,低聲道:“你名叫做殷沛,是殷聞嵐之子,殷家莊唯一的倖存者,又被北刀紀雲沉養大,出身於……”

她話音一頓,見殷沛不知從哪抽出了一把沾滿了血跡的劍鞘,緩緩地往周翡的方向推了半寸。這不過是區區一個藏劍之匣,然而山川劍死於此物、青龍主死於此物、沖雲道長也死於此物。

殷沛守著這條劍鞘猜忌了一輩子,至此,他好似終於明白,這不是他的東西。

周翡的目光從山川劍鞘上掠過,喃喃道:“……出身於……”

那只骨架似的手倏地垂了下去,砸起了一小圈塵埃。

“……名門正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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