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61章 霜色滿京華 · 一

謝允無聲無息地歎了口氣,隔空與趙淵對視了一眼——盡人事,還需聽天命,看來趙家的氣數是盡了。

沈天樞身上竟沒有一絲水汽,不管是碎雪渣還是夾雜的雨水,都會自動避開他,他往那裡一站,連後土都要頂禮膜拜地朝他腳下陷下去。

沈天樞冷冷地瞥了童開陽一眼:“廢物。”

話音未落,人影已經到了趙淵面前,這回趙淵可真是連受驚的機會都沒有。

謝允本以為自己這幅殘軀拖到這裡,發揮餘熱裝個稻草人,嚇唬嚇唬“烏鴉”就算了,萬萬沒料到還得親自動手。眼看趙淵小命要完,他只好從牆上飛掠而下,咬破自己的舌尖,一生修為全壓在了那好似渾然天成的推雲一掌中,麻木的腿卻再沒有力氣——謝允隔空打了沈天樞一掌,自己卻跪在了地上。

然而即使在燈枯油盡時,推雲掌也並不好相與,沈天樞被迫側身平移兩步,髮絲緩緩飄動,那北斗天狼一眼便瞧出了謝允只是強弩之末,當即哂笑一聲,輕飄飄道:“可惜了。”

方才被謝允嚇得一動不敢動的童開陽眼睛一亮,再不遲疑,重劍沖謝允後背砸下。沈天樞則別開視線,伸手抓向趙淵咽喉。就在這時,極亮的刀光一閃,直直逼入沈天樞瞳孔中。

沈天樞眼角一跳,驀地縮手,同時,童開陽感覺自己的劍砍在謝允身上,竟好似砍中了什麼極堅韌的硬物,劍尖竟“蹭”一下滑開了,連他一根頭髮都沒傷到!原來電光石火間,有人在謝允和童開陽的中間之間扔了一件銀白的軟甲,那軟甲不知是什麼材料織就,非常邪門,正好嚴絲合縫地貼在了謝允身後,替他擋了一劍。

謝允再也支撐不住,保持著半跪的姿勢往旁邊一倒。周翡面無表情地橫過“熹微”,擋在他身側,心裡狂跳不止。眼前的沈天樞與她當年在木小喬山谷……甚至華容城中所見的那人,都不能同日而語,面對這人,她手中長刀幾乎在戰慄。而旁邊還有個虎視眈眈的童開陽。周翡幾乎能數出自己的呼吸聲,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後悔起自己鬧著玩的時候滿嘴跑馬,說什麼“腳踩北斗,天下第一”。

呸,好的不靈壞的靈。

沈天樞眯著眼打量了她許久,竟認出了她來:“是你?”

周翡雖然心急如焚,卻打定了主意輸人不輸陣,聞聲只冷笑了一下。

童開陽道:“大哥,這丫頭多次壞我們好事,留她不得,你我聯手……”

沈天樞突然一抬手,打斷了他的話音:“讓開,你我聯手,她算什麼東西,你又算什麼東西?”

童開陽:“……”

沈天樞冷冷地端詳著周翡,問道:“當年因為半個饅頭留下你一命,倒是沒料到還有這一天。”

童開陽急道:“大哥,咱們還……”

沈天樞言簡意賅道:“滾!”

他話音沒落,腳下“棋步”陡然淩厲起來,先不辨敵我地一掌揮開童開陽,隨即竟不變招,直接掃向周翡。周翡只能提“熹微”同他杠上,幾乎臻于天然的渾厚內力與無常刀短兵相接。銀河似的內力如九天瀑布,傾頹而下,撞上最飄忽不定的不周之風,從枯榮間流轉而過、明滅不息——趙淵胸口當時一陣窒息,在極窄的巷子裡被兩大高手波及,忍無可忍,活生生地被震暈了過去。

童開陽惱極沈天樞這不合時宜的高手病,狼狽地踉蹌站穩後,心道:就他娘的你厲害,誤事的老龜孫!

眼看揚州守軍已經進城,曹寧恐怕已經凶多吉少,他們若不能速戰速決殺了趙淵,便只能是死路一條,童開陽頗有些決斷,看準時機,正在周翡與沈天樞兩人錯開的一瞬間,一揮重劍便朝周翡偷襲過去。周翡被沈天樞甩出去半圈,正慣性向前,沒料到還有這一出,正好往他劍尖上撞去,再要躲避已經來不及了!

童開陽狗舔門簾露尖嘴,沈天樞怒不可遏,謝允瞳孔驟縮,卻已然力竭,用盡全力,也沒能移動一寸,他一口血嘔了出來,牆角半死不活的青苔頃刻間紅了一片。

這時,一根長練憑空卷起周翡的腰,險險地將她拖後了兩步,周翡的前襟堪堪給童開陽挑破了一條半寸長的小口。她接連退後了三步才站穩,急喘幾口氣,驀地回頭,便聽來人嬌聲道:“啊喲,好不要臉啊,兩個老烏龜,欺負小姑娘。”

周翡猝然抬頭,見不遠處長裙翩躚,正是霓裳夫人!

又有另一人懶洋洋地說道:“我可不願救那勞什子皇帝,你們打吧,我瞧熱鬧。”

周翡低聲道:“朱雀主。”

隨著霓裳現身的木小喬哼了一聲,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動著懷中的琵琶。

琵琶聲裡,第三個人出了聲:“你不願動手,我來,紅衣服的,你使重劍,我使刀,我奉陪到底。”

周翡難以置信:“……楊兄?”

楊瑾應聲自小巷盡頭走來,掃了她一眼:“藥農們幫那養蛇的找殷沛去了,我來幫你打架。”

四個人分列四角,就這麼將橫行二十年的兩個北斗圍在中間。

“本以為只是過來噁心一回那狗皇帝,不料還能趕上閣下二位大老遠趕來送死,”霓裳夫人嬌聲笑道,“這回可真是能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了。”

木小喬嗤笑道:“霓裳老太婆,你龜縮二十多年,老成了這幅德行,還要借著後輩才敢露頭逞一回威風,真有出息,我要是你,早一頭磕死了。”

霓裳夫人翻了個白眼,卻怕這瘋子一言不合便從幫忙變成攪局,硬是忍著沒與他打口舌官司,只好將火氣都撒到了童開陽身上,她輕叱一聲,手中長練毒蛇吐信似的卷上了童開陽面門,與此同時,楊瑾長刀出鞘,嚴絲合縫地封住了童開陽去路。

沈天樞一皺眉,縱身上了圍牆。他踩過的地方直接化成了齏粉,行動間,圍牆上轉瞬多了一排整齊的坑。周翡緊隨而至,柔弱的江南細雪被此起彼伏的真氣所激,竟暴虐了起來,打在周翡手上,留下了細細的小口子。

這邊拆房的動靜終於驚動了禁衛與揚州駐軍,沈天樞站在牆頭,居高臨下一掃,便能看見大部隊正在趕來。他偏頭看了看昏迷不醒的趙淵,又看了看周翡,忽然說道:“趙淵命真大。”

周翡神色不動:“當年我娘在舊都,大概也曾經這樣感慨過曹仲昆。”

沈天樞臉上露出了一個吝嗇的微笑:“哦,這麼說,是風水輪流轉?”

周翡沒回答,將熹微刀尖下垂,做了個常見的晚輩向長輩討教的起手式:“沈前輩,請吧。”

沈天樞用一種十分奇特的目光打量著周翡,周翡無疑是很好看的,而且並不是英氣健壯的女孩子,她模樣有幾分像周以棠,帶著蜀中女子特有的柔和精緻,很有些眉目如畫的意思,比幾年前沒頭沒腦地闖黑牢時少了些孩子氣,倘若她不說話也不動刀,看起來竟是沉默而文靜的。

而這樣的一個“沉默而文靜”的女孩子,竟有膽子提長刀攔在他面前,還膽敢大言不慚地叫他先出招。

她憑什麼?

李家的破雪刀?還是年幼無知?

沈天樞緩緩說道:“老朽一生自負武功,創下獨門‘棋步’,取黑白交疊、三百六十落子變幻之意,只可惜職責在身,于武學一道,未能全心投入,神功晚成,沒能趕上‘雙刀一劍枯榮手’的年代,未曾以所懷絕技與當年絕頂高手一戰,甚是遺憾。小丫頭,你不是我的對手。”

說話間,沈天樞的袖口鼓起,無風自動地微微搖晃,細雪紛紛而落,行至他身側,又驚惶地彈開。

周翡聽了,嘴角略微一彎,彎出一個冷笑:“對著打不過的段九娘,你便施以暗算,美其名曰‘職責在身’,對著恐怕不如你的我,便將臉一抹擦,又成了‘甚是遺憾’。貪狼大人,聽我一句,像閣下這麼臭不要臉的,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不是東西就算了,裝什麼孤高求一敗?誰還不知道誰,你自己不尷尬麼?”

她出言不遜,話未說完,沈天樞已經一掌推出:“找死!”

他動作並不快,周翡卻覺得自己周身被某種無形的內息牢牢封住了,一時進退維谷、左右為難,不得不閉嘴,抬手將熹微刀鞘打了出去,那刀鞘彈到空中,好似撞上了一層看不見的牆,同落不到沈天樞身上的雪渣一樣,詭異地往地面飛去,周翡緊隨著刀鞘從牆頭上一躍而下,同時反手一刀“斬”,悍然攻向沈天樞。

沈天樞低喝一聲,雙掌往下一壓,渾厚不似人力的一掌再次封住周翡所有去路——青石板被壓出了一個坑,窄巷中周翡根本沒有四下躲閃的餘地,空中好像有一柄看不見的大錘,以她為中心,不斷往外擴,壓住了一塊趙淵身上掉下來的玉佩,那張牙舞爪的蟠龍竟生生被看不見的力道壓碎了一角。

一力降十會,那一瞬間,周翡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秀山堂——任憑刀光詭譎,仍會被李瑾容一掌便拍飛出去。

霓裳夫人正好與童開陽錯身而過,餘光瞥見,臉色一變:“阿翡,快閃開!”

周翡充耳不聞,她忽然一反方才機變,“斬”字訣竟敢使老不變,當空強行,實打實地杠上了貪狼一掌。霓裳夫人胸口一縮,幾乎能遇見到那女孩連人再刀被沈天樞一掌摑進牆裡。

貪狼的掌風與熹微眼看便要撞上,沈天樞面沉似水,他固然高看周翡一眼,這一眼中卻有大半只眼都是放在她家傳破雪刀上的,並不認為這麼一個小丫頭片子能與他正面角力,當場便要將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後輩斃于掌下。可是掌風與長刀相觸的瞬間,沈天樞卻陡然一驚,因為他清晰地感覺到,這來勢洶洶的一刀竟是虛晃,力道毫無預兆地從極強轉向了極輕,而且輕飄飄地從他掌中滑了出去,一掌走空,還不待他收力,那刀又搖身一變,由極“衰”轉為極“盛”,當空化作“破”字訣,直沖向他面門!

沈天樞愣是沒看明白這無比詭譎的一手是怎麼來的,情急之下,他抬起自己那條斷臂,斷臂上接的長鉤一下格住了熹微,鐵鉤禁不住寶刀一撞,裂縫頓時蛛網似的彌漫開。沈天樞忽然意識到了什麼,臉色驟變,失聲道:“枯榮手!”

枯榮手,何等聲威赫赫、舉世無雙,而後銷聲匿跡數十年,竟至泯然無蹤。直到段九娘那瘋婆子在華容城中現身,才叫人隱約想起一點……當年那橫行關西的榮光。

可那瘋婆子她不是死了麼?

枯榮手不是早就失傳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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