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59章 南都金陵 · 三

臘月初二,夜。

又是個陰沉沉的寒天,周翡在金陵城中轉了個遍,沒找到霓裳夫人等人的蹤跡,傍晚她便又溜進了皇宮。她預料到謝允恐怕不能出宮了,還是去看了看他,本想問問《白骨傳》到底是怎麼回事,卻發現謝允一反常態,早早歇下了,只給她留了張字條,說是要陪著趙淵演完“立儲”這齣戲,之後就能自由出宮帶她去玩了,叫她先回去。

周翡捏著他的字條,湊在宮燈下燒了,在高高翹起的宮殿屋頂坐了一會,始終不見月色,她眼角突然無來由地跳了兩下,便縱身躍入夜色中,幾個起落就不見了蹤影。

而“早早歇下”的謝允突然在千重的床帳中睜開眼。

借著一點微光,他看見自己身上又無端多出了不少大小創口,從手指尖開始,已經蔓延到了肩頭胸口,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繚繞在周身左右,仿佛昭示著這苟延殘喘的肉體大限將至。剛出現這種情況的時候,太醫們嚇得險些集體上吊,可任憑是誰,也無計可施,只好按著刀劍外傷來處理他身上那些越來越多的傷口,拆東牆補西牆地糊著他這四面漏風的殘軀。

謝允小心翼翼地翻了個身,仰面望向床帳,心裡懶洋洋地盤算著,趙淵聽了那出《白骨傳》,恐怕是睡不著了,他也夠可憐了,祭個祖而已,一方面擔心那突然冒出來的《白骨傳》有什麼陰謀攪局,一反面還得擔心他精心準備的“立儲”大戲沒開場,“儲君”本人就先裂成一幅破風箏。

嘖,操心恁多。

這一夜,濕漉漉的金陵街角,一家尚未打烊的小酒樓一角還亮著燈。

一個做富商打扮的男子坐在那,正在慢吞吞地就著一杯淡酒撿小菜吃,十分悠哉。他長得心寬體胖,一個人占著兩個人的地方,店小二哈欠連天地給他添酒,忽然,兩個中年男子順著酒樓的木樓梯上樓來,看打扮,大約是這年輕富商的護衛之流。其中一個身形瘦高,臉上有幾道刀刻似的皺紋,乍一看平平無奇,店小二卻在碰到他眼神的瞬間就激靈一下嚇醒了,手一哆嗦,酒都倒在了桌子上。

那身形十分富態的富商見狀,便擺擺手道:“下去吧,沒有吩咐不必過來了。”

店小二聞聽此言,如蒙大赦,吭都沒吭一聲,一溜煙跑了。

“富商”這才道:“沈先生,童大人,請坐。”

曹甯一行竟也悄無聲息地潛入了金陵城中。

童開陽眯著眼掃了一眼那店小二逃離的方向,說道:“行腳幫的小崽子,武功不怎麼樣,人倒是乖覺得很。”

“只是個被沈先生氣息所懾的小角色,不必介懷,”曹寧說道,“如今金陵城中正是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有,咱們大隱於市,不算打人眼——怎麼樣了?”

“唱曲的沒了。”童開陽斟了兩杯酒,自己不喝,先恭恭敬敬地放了一杯在沈天樞面前。

沈天樞卻不給他面子,接過杯子,直接將酒倒出了窗外,自己兌了一杯白水。好在童開陽與他相識多年,早知姓沈的是什麼尿性,也沒當回事,反而一笑道:“大哥這是到了‘清水去雕飾’、‘返璞歸真’的境界了。”

沈天樞沒搭理他這句馬屁,說道:“趙淵小兒要在明日祭祖大典上宣旨,冊立他那短命的侄兒為太子,你們不是說那小崽子中透骨青很多年了嗎,怎麼還沒死?廉貞果然是個死不足惜的廢物。”

曹寧道:“恐怕趙淵就是看上了他這個侄子病病歪歪,才敢立其為太子,正好今日立儲,明天儲君就蹬腿,他跟著假惺惺地哭一場,算是‘還政’未果,往後更是名正言順的皇帝。”

童開陽奇道:“那趙明允不過是太子遺孤,又不是趙家冊封過的真太子,趙淵身為長輩,權宜之時接過玉璽,當了這皇帝,有什麼名不正言不順?”

曹寧嗤笑道:“若不是趙淵一天到晚將‘還政’二字掛在嘴邊,又要掩耳盜鈴地做什麼‘祭祖’‘立儲’的儀式,沒人說他不正統。要我說,趙淵其人,可算是個當世的人物了,但不知為什麼,在這些事上,他總是過分在意、看不開,有時候甚至有點失了分寸……說不定這裡頭還真有什麼你我不知道的貓膩。我瞧那位頂著化名好多年的‘謝兄’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大概不想早早撒手人寰,不然何必在這節骨眼上弄出一個《白骨傳》?嘿嘿,南朝趙家,著實讓人浮想聯翩。”

沈天樞在旁邊無動於衷地喝涼水,童開陽接話道:“這叔叔侄子兩個也是有趣,互相都恨不能對方趕緊死,偏偏還要湊在一起演一齣和睦的立儲傳位,難不成將來太子不死,趙淵還真要傳位給他麼?”

沈天樞聽得不耐煩,冷哼道:“扯這些沒用的做什麼,我就想知道,我要是真取了趙淵小兒的項上人頭,豈不是便宜了那病鬼?”

“便宜他?”曹甯笑道,“沈先生,我‘失蹤’這麼久,手中兵權都便宜了我那皇兄呢,結果怎樣?”

童開陽聽他話裡有話,忙道:“願聞其詳。”

“南方新舊兩黨從前朝鬥到現如今,王都都給他們鬥丟了一回,眼下東風方才壓過西風。周存知道自己根基不穩,從不肯代表新黨,將自己放在馬前卒的位置上衝鋒陷陣,這會更是乾脆在前線鞭長莫及,趙淵但凡有點什麼意外,那位殿下……”曹寧搖搖頭,笑道,“他若是真有在金陵掀起一場腥風血雨、強行彈壓眾人的魄力,當年怎會被他皇叔暗算到那種地步?南邊的皇帝早就換個人當了。眼下的局面,對趙淵來說是一動不如一靜,對咱們來說則正好相反,越是渾水,就越容易摸魚,我的人手還在軍中,召集起來不過一兩封信的事,只要足夠亂,咱們未必不能翻盤。”

童開陽何等機敏,自然聽得出這個“咱們”指的並不是北朝,而是曹寧自己。

這故事大抵要這樣進行:北帝無能,嫉恨兄弟賢能,非要插手軍權,導致前線兵敗,自己最好也灰頭土臉地死在南人複國的鐵蹄之下。反倒是慘遭陷害後流落民間的端王爺曹甯劍走偏鋒,帶著兩大高手,使一招釜底抽薪,徹底攪混南北的水,只要周旋得當,還能東山再起。

到時候,沒有人會記得他是賤婢妓子所出,沒有人會記得曹仲昆那偏心偏到東海岸邊的遺詔。

童開陽低聲道:“那邊少不得向殿下討個擁立之功了。”

曹寧輕輕一笑:“怎少得了二位……”

他話沒說完,沈天樞便將涼水一飲而盡,硬邦邦地打斷曹寧道:“我見舊主印,聽命於你,理所應當,只是聽你差遣這一回,往後咱們兩不相欠,不必給我什麼功。”

說完,他絲毫不給北端王面子,自顧自地站了起來要走。這時,一陣刻意放重的腳步聲從酒樓下羊腸似的青石小路上傳來。沈天樞不知為什麼,若有所感地循著那腳步聲回頭看了一眼,見泛著水光的青石板上,一個年輕女子提著一盞紙燈籠緩緩走來,她身形纖秀,穿一條時下金鈴流行的溫婉長裙,乍一看,與滿街的江南女子沒什麼分別。她低著頭,走得並不快,徑直來到了一家做胭脂水粉生意的鋪子後門,等門的家人大概是聽見了腳步聲,早早地開門等她,教訓了晚歸的女孩幾句,女孩默不作聲地聽了,將燈籠掛在門口,抬腳進了院,隨後“吱呀”一聲,家人重重地伸手合上了門扉。

直到人影消失不見,沈天樞才十分不明所以地收回視線,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盯著一個不知是俊是醜的小丫頭看。

沈天樞沒看見,他剛一離開視窗,那扇關上的門扉便又打開了。周翡十分警覺地在門縫處四下探看。旁邊暗樁的人操著一口被當地人同化的軟語問道:“怎麼,師妹,有人嗎?”

周翡遲疑著搖搖頭,她方才無端一陣冷意,今日是去宮裡找謝允才沒帶刀,否則那會指不定就抽出來了。正在她猶疑納悶時,金陵暗樁的管事快步走了過來,飛快地說道:“怎麼才回來?有人找你,帶了這東西,你看看,認不認得?”

周翡低頭一看,見管事遞來一個包裹,包裹裡的東西正是在齊門禁地裡她脫給吳楚楚她們的那件彩霞軟甲。

周翡一驚:“來的人呢?”

“在前面等你,緊趕慢趕的,看來是有要緊事!”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