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59章 南都金陵 · 二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誰都沒吭聲,江風盤旋在屋頂,四下靜謐得仿佛只剩下水聲。方才那艘畫舫已經遊走了,而謝允依然愣愣地盯著黑黢黢的水面,好似那裡正打算要開出一朵轉瞬枯榮的曇花。

周翡一不小心,自己把一整壺酒都喝完了,直到壺裡一滴也倒不出,她才發現自己一點味道也沒嘗出來,這壺美酒喝得好似飲驢,純粹是浪費了店家一番心思。她突然覺得尷尬得很,“騰”一下站了起來,謝允卻仿佛耳朵上生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除非正在遭人追殺,否則謝允臉上鮮少能看見這樣深沉的表情,大約是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頗多尷尬,不好太過認真,便只有一直玩世不恭下去,以期讓自己和別人都能好受一點。

他手指扣得很緊,指尖竟有些發白,聲音發緊地問道:“你有什麼打算?”

周翡其實很想自欺欺人地說一句“我會在金陵陪你住一陣子”,可她也知道,謝允問的並不是她眼下的打算,而是他死之後。她有心回避,有心裝傻,可是看見他那雙倒映著波光的清澈目光,便終於還是咬緊牙,調轉目光,直面醜陋的真相。

“我不知道,”好一會,周翡才說道,“可能要看看我爹有什麼差遣,倘若沒有,北斗那兩顆人頭我是一定要取回來的。等清了這些舊恩怨,我可能會回四十八寨,幫楚楚整理那些失傳的東西,需要的時候再給寨中當個打手,然後……然後也許就天下太平了吧?”

“嗯,”謝允嘴角露出了一點奇特的微笑,“前人已經把路鋪好了,還有什麼好不太平的?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周翡看著他,覺得他除了消瘦,那模樣與八年前他初到四十八寨、在一片牽機中走轉騰挪的時候幾乎沒怎麼變過,他好像一個已經被短暫的光陰與過多的經歷定了型的人。

謝允無理取鬧地沖她笑道:“我想求你嫁一個短命的丈夫,這樣二十年以後,我還能再去找你。”

周翡用力將自己的手往外抽,可是謝允的手指好像編成了一方逃不脫的牢籠,紋絲不動地凝固在半空,她便忽然發起抖來,所有習慣了隱匿和內斂的情緒都彙聚成一股洶湧的暗流,聲勢浩大地在她狹窄的心口來回碰撞。

謝允雙手捧起周翡的手腕,低頭將她的手貼在自己的額頭上,低聲道:“別哭,人與人相聚之日,總共不過須臾,哭一刻就少一刻,豈不是很虧?你我未曾白頭,便已經能算是相伴一生,有始有終,說來不也是幸運麼?未必要活到七老八十。”

周翡猛地甩開他:“你才哭。”

“好,周大俠怎麼會哭?畢竟是能‘腳踩北斗’的天下第一。”謝允頓了頓,又十分機靈地補充道,“雖然是自封的。”

因為多抖了一句“機靈”,金貴得讓太醫團吵成一鍋粥的端王殿下被追打了八條街。

民諺裡所說的“一寸光陰一寸金”,幾乎都已經成了孩子們不願聽的陳詞濫調,周翡小時候在周以棠書房裡打盹的時候,時常會挨上這麼一句數落,她從來都是左耳聽、右耳冒,而她長到了這個年紀,居然後知後覺地體會到此言中三味。他們只有這一點時間,好像窮困潦倒的守財奴手中那把光禿禿的大子兒,越數越少、越數越捉襟見肘,恨不能將每個子兒都掰成八瓣花,恨不能將每一個須臾都切分成無數小段。

白天,兩人要各自分開,謝允在宮裡挺忙,時常要應付一大幫人——沒完沒了的禮部官員,沒有屁用的太醫,以及趙淵自己。趙淵仿佛是為了討好謝允,甚至將自己圈禁了多年的皇長子趙明琛也放了出來,而且三天兩頭地召喚明琛進宮,讓一個滿臉憔悴的和另一個一身病容的盡情表演兄友弟恭。

這種時候,周翡一般都在梁上看趙家的熱鬧,謝允和她短暫地商量出了一套特殊的手勢,謝允常常一邊人五人六地同別人虛以委蛇,一邊用背在背後的手對周翡打些尖酸刻薄的真心話,幾次三番逗得她這樑上君子險些露陷。等打發了這群閒雜人等,謝允便會將皇宮內院視為無物,帶著周翡在金陵城裡到處玩。

紈絝那一套,江湖客那一套……他什麼都會,什麼都能上手,並且以最快的速度教壞了周翡——如果不是謝允身上的透骨青發作越來越頻繁,每日肉眼可見地衰弱下去,這些天簡直能堪稱美好了。

而隨著國恥之日臘月初三的臨近,端王暫居處也越來越熱鬧,隆重的禮服與御賜之物流水似的往裡送,而朝廷內外也不知從哪裡掀起了一股謠言,說皇上在這個節骨眼上將端王接回來,恐怕是動了要立太子的心。這謠言效果非同小可,謝允門前幾乎有些門庭若市了,鬧得他不厭其煩,差點想攪黃了趙淵這場所謂的“祭祖大典”,只好每日裝病,閉門謝客。

臘月初一,祭祖大典已經一切就緒,就等正日子各方粉墨登場了。而就在此時,前線也應景似的傳來捷報,北朝倉皇集結的殘兵敗將根本像是紙糊的,有些甚至聽見南朝大軍動靜便已經望風而逃,周以棠在數月之內便直逼王都。一年難見幾顆雪渣的金陵居然早早地便下了場小雪,雖然柔弱得很,才落地就化成了泥,但借著“瑞雪”之名大拍馬屁歌功頌德者卻是聲勢浩大。

至此,天時地利人和,于趙淵,好像已經一應俱全。

可趙淵卻顯得比往日更加心神不寧,照常來探病的時候,才剛與謝允說了幾句閒話,一個大內侍衛模樣的男子便匆忙進來,彎腰在趙淵耳邊說了幾句話。此人想必是趙淵的心腹,用了“傳音入世”一類的功夫,連只言片語都沒露出來,話沒說完,便見趙淵的臉色變了,猛地站了起來,甚至沒同謝允交代一聲,轉身就走。

謝允假模假樣地將他送了出去,不動聲色地沖周翡打了個手勢,聽見一聲輕響,知道周翡是依言追了出去。他若有所思地靠在門口,輕輕攏了攏外袍,這時,正巧一個收拾茶具的小太監端著一堆杯盤躬身出來,行禮時無意中看了謝允一眼,當即嚇得“啊”了一聲,手裡的杯盤在地上撞成了一堆碎瓷,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殿、殿下……”

謝允這才回過神來,低頭一看,發現自己僵直的手指尖竟生生的裂開了,皮開肉綻,他居然也沒感覺到疼,還不小心將外袍衣領蹭得殷紅一片,活像剛抹了個脖子。

周翡則悄悄地綴上了趙淵。

趙淵怕死怕得很,所到之處,各種侍衛與大內高手或明或暗地將每個角落都擠滿了,饒是周翡武功高,也幾次三番差點被人發現,著實出了好一把冷汗,好不容易靠近趙淵的寢宮,她也沒什麼辦法了——趙淵這廝住的地方為防有人刺殺,周圍方圓三丈之內,連過膝高的小樹都給砍乾淨了!

鐵桶一般的侍衛圍在他寢宮周遭,還有人來回巡邏。

周翡還是頭一次見到怕死怕得這樣隆重的大人物,剛開始覺得趙淵有點逗,片刻後,她有點笑不出了,心頭多次起伏的疑惑浮了起來——這訓練有素的護衛隊不可能是倉促集結的,趙淵堂堂一個皇帝,活在這樣惶惶不可終日之中有多久了?

他到底在怕誰?

好像有人將“刺客”這個詞楔入了趙淵腦子裡一樣。

就在這時,遙遠的寢宮裡突然傳來了什麼東西打碎的聲音,周翡一皺眉,只見幾個黑衣錦袍的侍衛匆忙離開了,她當即繞開趙淵給自己打的人海牢籠,跟上了那幾個黑衣人。

幾個人輕功還不錯,但同真正武林高手沒有可比性,周翡追得十分輕鬆,見那幾個侍衛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帶了一大幫人,聲勢浩大地出了宮,奔著皇城外一處民居而去。隨後,有幾個身著便裝、尋常小販打扮的上前,壓低聲音,對領頭的侍衛說道:“人在這,確定,我們一直看著呢。”

周翡一皺眉——什麼人?

她順著那“小販”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那是一處大院子,院中種滿了花,在寒冬臘月天裡竟開得芳香灼灼的,幾條花藤從院牆裡攀出來,洩露了滿院春色,竟顯得有些詭異。不知為什麼,這開滿花的院子讓周翡覺得有點熟悉。

下一刻,領頭的黑衣侍衛一聲令下,眾人將小院團團圍住,粗暴地破門而入……然後這幫人一起呆住了。

只見那小院寂靜一片,掛衣服的架子猶在,上面的盛裝卻不見了蹤影,幾根翠鳥的尾羽飄落在地上,而繁華簇擁下,掛著一個小小的秋千,在微風中一搖一擺。仿佛住在院子裡的都是人間精怪,稍有風吹草動,便隱去身形,消失無蹤。

與當年邵陽城中,一宿煙消雲散的羽衣班小院一模一樣!

這時,吊得高高的女聲遠遠傳來,唱道:“長河入海,茫茫歸於天色也——”

黑衣侍衛青筋暴跳,大喝道:“追!”

眾人一擁而上,順著歌聲傳來的方向追了上去。等他們人都走光了,周翡才從藏身之處緩緩走出來,若有所思地望向歌聲傳來的地方。別的她倒不擔心,人去樓空的把戲是羽衣班的絕活,反倒是方才那一嗓子唱腔讓她有點掛懷——那聲音化成灰她也記得,正是朱雀主木小喬那大魔頭。

一個霓裳夫人,一個朱雀主,那兩位若是一處搗起亂來,趙淵身邊那幫酒囊飯袋傾巢而出也不見得抓得住他倆。

可問題是,他們唱得是哪一出?

周翡遲疑片刻,轉身鑽進了羽衣班空無一人的小院,見裡屋的門虛掩著,方才燃盡的香爐氣味未消,杯中還有一個底的酒水,而正對大門的牆上,掛著一刀一劍的兩柄木頭鞘,中間夾著一封信。

周翡小心地將那信取下來,見上面寫道:“羽衣班攜《白骨傳》抵京,為我大昭盛世獻禮。”

木小喬那一嗓子好像好像一把遍地生根的草籽,一夕之間,仿佛到處都在傳唱那神神叨叨的《白骨傳》,事態發酵太快,乃至於朝廷臨時要禁,已經來不及了,禁軍一時發了昏,聽見誰唱了,便當場抓人。

可哪怕是戲子伶人之流,也不能平白無故的抓,金陵素來有雅氣,文人騷客、達官貴人等常有結交名伶與名妓的舊風尚,禁衛剛一現身,立刻引起了軒然大波,因趙淵近年來手腕強硬,沒有人敢公開質疑,私下裡的議論卻甚囂塵上。趙淵大怒,惱了手下這群不知何為欲蓋彌彰的蠢貨,將禁衛統領打了三十大板,隔日朝堂露面,絕口不提禁軍抓人之事,只是十分真情流露地回憶了自己二十餘年的國恥家仇與臥薪嚐膽,最後輕飄飄地來了一句“猶記當年之恥,自臘月始,宮中已禁了鼓樂”。

朝堂上的眾人精們聞弦聲知雅意,下朝後,紛紛回家通知各路相好,夜夜笙歌的金陵夜色突然便沉默了,祭祖大典前夜,竟透出一股詭異的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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