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7章 破雪重現 · 三


這村裡,連小孩都是一個個面黃肌瘦的模樣,裡正娘子難得見個模樣齊整的女孩子,心裡十分喜歡,臨走還伸手在周翡臉上摸了一把,笑道:“好孩子。”

夜幕鋪在破敗的小村上,周翡蓋著裡正娘子給她的被子,翻來覆去也睡不著。她突然覺得山外一點也不好,同時又有些困惑,不明白這裡時時有強人經過,窮得叮噹響,怎麼人還不肯遷往別處呢?正在她胡思亂想時,窗外突然傳來大聲喧嘩,狗叫聲與人聲一同響起來,周翡翻身坐起,輕聲道:“王婆婆?”

與她同屋的王老夫人尚未言語,喧嘩聲已經越來越近,緊接著,那屋門被人一把推開,裡正娘子慌慌張張地沖進來說道:“那些強人又來了,你們快躲一躲!”

說完,她目光往周翡臉上一掃,胡亂拿起一件男人的破舊外衫,從頭到腳將她裹在裡頭:“小妹不要露臉,那些畜……”

她這句話沒說完,背後一左一右地闖進兩個蒙面人,口中叫道:“那馬車就是停在這個院的,人必然在這裡!”

王老夫人他們一路走過來,沿途都是無驚無險,偶爾有個把宵小尾隨,隨便一兩個弟子出手也就料理了。誰知靠近了岳陽,強盜們的膽子反而越發肥了。

裡正娘子撿起一把禿毛的掃把橫在身前,她常年辛勞,想必挑水打柴、種地趕畜的內外活計全都一把抓,久而久之,磨礪得很是粗壯潑辣。見那兩個蒙面劫匪,她情知躲不過去,也不肯示弱乞憐,“呸”了一口怒道:“就是剃羊毛、割野菜,也沒有見天來的,你們人也殺了,錢也拿了,還他娘的想怎麼樣?”

那蒙面的強盜低笑了一聲,刻意壓著嗓子道:“割禿了一茬舊的,這不是又來一茬新的?這位娘子啊,你別欺負哥哥不識貨,後院停的那些馬匹匹膘肥體壯,可比你金貴。今夜看來是吉星高照,合該我們發財,此事要給你們村記一功,日後再將那些不長眼的過路羊誆來幾群,咱們兄弟吃肉,也能管得了你們喝湯!”

裡正娘子聽他三言兩語,居然把一干村民誣陷成與他們同流合污,頓時大怒,將腰一叉,拿出了一身絕技,信口罵了個天昏地暗……以周翡初出茅廬的修為,堪堪也就能連蒙帶猜地聽懂一小半。

那蒙面強盜豈能容她這樣放肆,其中一個提刀便要上前,就在這時,一條大黃狗猝不及防地從牆頭上撲了下來,直撲向他的咽喉。也不知它什麼時候潛伏在那兒的,一縱一撲,煞是俐落,堪稱狗中之王。

那蒙面人反應奇快,電光石火間腳下一滑,人已在兩尺之外。大黃狗一下撲了個空,被那人一腳掃了出去。

村裡窮,狗王也得跟著一天三頓地喝野菜粥,好威風的一條大狗,活活瘦成了一把排骨,它哀叫一聲飛了出去。另一蒙面人手中寒光一閃,抽出一把劍來,當場便要將那狗頭斬下來。周翡一把抄起屋裡的破碗擲了出去,裂口的破碗橫著撞上了蒙面人的長劍,長劍猛烈地一哆嗦,當即走偏,破碗“噹啷”一聲落地,在地上晃悠幾下,愣是沒碎。

隨即,周翡探身摸到枕側藏在包裹裡的長刀,邁步從屋裡出來:“夜裡打劫還蒙面,好像你們真要臉似的,脫褲子放屁嗎?”

她身上還裹著裡正娘子胡亂套的舊衣服,一張臉藏在陰影裡看不見,下面卻露出一角裙子。

拿劍的蒙面人眯了一下眼,不用細看也知道這是個姑娘,而且年紀肯定不大。他含著些譏誚,目光在周翡手中的長刀上掃了一圈,見那刀平平無奇,好似沒開刃的模樣,便也不將她放在眼裡,低聲笑道:“哦?有點功夫?”

周翡冷笑了一聲,一句“宰了你燉湯是足夠了”剛要出口,一只雞爪似的手突然按住了她。王老夫人扶著門框從屋裡出來,用拐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一邊咳嗽一邊說道:“丫頭啊,人在外面,頭一件事,就是得學會和氣,你得講道理、守規矩,不要動不動就熱血上頭,惹出禍端來。”

周翡滿腹行將脫口而出的火氣,被她一下按了回去,噎得差點咽氣。王老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周翡這才勉強想起臨出門時李瑾容的吩咐,不甘不願地道:“是。”

王老夫人扶著她的手,拐杖敲敲打打地走到門口,邁門檻就邁了半天。可不知為什麼,那兩個蒙面人彼此對視一眼,反而對她有些戒備。

這時,四下傳來兵戈交疊聲與喊殺聲,大概是鄧甄等人已經與趁夜偷襲的這夥強盜動上了手。王老夫人側耳聽了聽,吃力地提著衣擺從臺階上下來,客客氣氣地說道:“二位俠士,我一個老太婆,家裡無官無爵,又沒房沒地,不過帶著幾個子侄回鄉等死,實在不是什麼富貴人家,諸位權當行行好,日行一善吧。”

蒙面人不答,王老夫人便又道:“不如這樣,我身上有幾件金器,尚且值些銀兩,跟著我入土也是可惜,二位俠士且拿去,當個酒錢也好。”

周翡:“……”

她懷疑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王老夫人哆哆嗦嗦地把頭上的金釵摘下來,塞到她手裡道:“丫頭,拿去給人家。”

周翡直挺挺地戳在那兒,一動不動。王老夫人見支使不動她,便歎了口氣,又回身遞給裡正娘子,絮絮叨叨地說道:“寵壞了,女娃子嬌氣得很,叫我寵壞了。”

老夫人的金釵在裡正娘子手中一閃,周翡眉頭倏地一皺,她注意到那釵尾上刻著一截竹子,心裡瞬間明白過來——王老夫人懷疑這幾個蒙面強盜和霍家堡有關係,用這隱晦的法子自報家門,想讓他們心照不宣地退去。可是明白歸明白,她心裡一時更不舒服了。四十八寨“奉旨落草”,尚且沒幹過劫掠百姓的事,霍家堡這武林正統倒是好大的臉!

周翡盯著那搖搖晃晃的小斑竹,心裡打自己的主意,想道:就算他們撤走,我也非得追上去領教領教不可。

一個蒙面匪上前一步,劈手奪過裡正娘子手中的金釵,低頭看了一眼,目光似乎微微閃動,然後他與同伴對視一眼,沖王老夫人道:“人年紀大了些,總歸是不願意多生干戈的。”

王老夫人絲毫不以為忤地點頭稱是。

誰知那蒙面匪下一刻話音一轉,說道:“既然您老人家這麼通情達理,不如乾脆將盤纏與車馬也舍了給我們吧,哪處黃土不埋人呢,幹什麼非得回家鄉?”

這就不像人話了。

王老夫人微微閉了一下眼,仍是低聲下氣道:“老身奔波千里,就為了回鄉見我那兒子一面,落葉歸根,便沒別的心願了,車馬實在給不得,求二位壯士垂憐。”

蒙面匪獰笑道:“那可由不得您老了!”

他話音未落,與那同伴默契地同時猱身而上,一刀一劍配合極為默契,直撲向王老夫人。

這時,有一人呼嘯而至,喝道:“你敢!”

來人正是李晟,短劍在他掌中轉了個圈,便挑向那拿劍的人,兩人瞬息間過了七八招,而後同時退了一步,各自暗暗為對方身手吃了一驚。

周翡打架的事不需要別人吩咐,橫刀截住那使刀的蒙面人,兩刀一上一下地相抵,那蒙面人料想她一個小女孩,內功想必也就練了一個瓶子底,仗著自己人高馬大,一刀下劈,獰笑著往下壓周翡手中的刀。勁力吹開了她頭上的破布,露出周翡的臉來,那蒙面人笑道:“哎喲,這裡還有個……”

他話沒說完,便被一道極亮的刀光晃了眼,那蒙面人下意識地往後一仰,只覺一股涼意擦著鼻尖而過,周翡的長刀在空中不可思議地轉了個角度,橫切過來,兩刀快得仿佛並作了一起,當頭砸下。蒙面人慌忙往後一躲,還沒站穩,就覺得腳下厲風襲來,他一躍而起,尚來不及還手,閃電似的刀光便又到了眼前。

蒙面匪被逼出了脾氣,強提一口氣橫刀接招,大喝一聲別住周翡手中窄背的長刀。誰知那窄背刀竟然去勢不減,只稍一停頓,蒙面人便覺得一股說不出的力量從不過四指寬的刀身上壓了過來,睥睨無雙地直取他前胸。

被一腳踢飛的大黃狗好不容易爬起來,齜牙咧嘴地剛準備叫,就跟裡正娘子一起驚呆了。

蒙面人大驚,脫口道:“破……”

王老夫人卻忽然咳嗽了兩聲,輕而易舉地打斷了那蒙面匪要道破周翡刀法的話。她扶著拐杖在刀劍起落的小院中說道:“丫頭啊,方才婆婆告訴你,闖蕩江湖要和氣講道理,還要守人家的規矩,可若是碰見不講道理、不守規矩的人,那也沒辦法。”

裡正娘子先前只當老太婆是普通的老太婆,見她想息事寧人,也很理解。此時見那王老夫人手下,連個小丫鬟都身懷絕技,她卻還在絮叨什麼“道理”“規矩”,活像個披堅執銳的受氣包,頓時火冒三丈,就要開口理論:“你這……”

誰知王老夫人停頓了一下後,快斷氣似的接著說道:“唉,只好殺了。”

裡正娘子:“……”

黃狗“嗚”了一聲,夾著尾巴站好了。

周翡和李晟是名門之後,功夫自然是上乘——否則李瑾容也不會放心把他們放出來,可畢竟剛下山,沒見過血,逞勇鬥狠或許可以,一招定生死的時候卻多有猶豫,方才周翡那一刀倘若再上去一寸,那蒙面人早就血濺三尺了,根本不容他再蹦躂。

果然,老夫人話音剛落,與李晟纏鬥的那蒙面人見勢不妙,大喝一聲,竟刺出了要同歸於盡似的一劍。李晟本能地退了,僅就半步,那蒙面人猛地從他身邊沖了出去,縱身躍向屋頂,眼看要離開小院。而他前腳剛剛騰空,整個人便仿佛斷了線的風箏,毫無意識地橫飛了出去,一頭撞上茅屋屋頂,緩緩地滑落——李晟抽了口氣,只見那蒙面人背後插了一把巴掌長的小劍,露在外面的柄上刻著一截小竹。

那是二十年沒在江湖上出現的“瀟湘矢”。

王老夫人默默地收回手,撚了撚鬢角,輕聲道:“阿翡!怎麼還耽擱?走了賊人,這村裡的人往後還有命在嗎?”

周翡聽到後半句,臉色登時一變,窄背長刀忽然倒了個手,她驟然一改方才的大開大合,身形如鬼魅似的在原地旋了半圈,而後雙手扣住刀柄,借著這絕佳的位置,全力將她在腦子裡錘煉了一路的破雪刀推了出去。

牆頭碎瓦“啪”一下掉落,那蒙面人被她從下巴往上掀了蓋,面紗飛到了一邊,露出一張尚且難以置信的臉。

這是破雪刀重出江湖後,其刃下第一道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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