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第56章 白骨傳 · 三

哪怕謝允浪蕩在外,絕不回宮,趙淵也從未忘記表面功夫,逢年過節必會派人來問候,例行公事地同謝允來一番“回家過年嗎”和“不了”的過場廢話。

那領頭的侍衛答道:“殿下容稟,咱們王師近日便將北上,征討賊寇,光復河山,此地雖地處海外,但畢竟仍在北賊勢力範圍之內,為防曹氏狗急跳牆,皇上命我等秘密接端王殿下回宮。”

他話音沒落,眼前突然人影一閃,那林夫子鬼魅一般,不知怎麼便到了他近前。領頭的侍衛吃了一驚,往後一仰,一把抓住腰間佩劍。

“狗急跳牆?”林夫子皮笑肉不笑道,“我們仨黃土埋到脖頸子的老東西還沒死呢,倒叫他們來跳一個試試。”

那侍衛忙道:“前輩誤會,皇上還說,咱們不日便能收復舊都,想當初殿下離宮時,還是個叫人抱在懷裡的小娃娃呢,您不想回家去看看嗎?”

陳俊夫沉聲道:“端王殿下傷病纏身,不宜驅車勞頓。”

侍衛道:“皇上正是擔心這個,令我們以聖駕出之儀備下車馬,派了十位太醫隨行……”

林夫子吹鬍子瞪眼地打斷他:“太醫?呸,你們的太醫盡是酒囊飯袋!”

“林師叔。”謝允一擺手,“不必為難跑腿的,皇上自來待我極好,有勞諸位費心,聖駕之儀太過僭越,我萬萬不敢受,若能精簡些,我回去看看小叔也好。”

被林夫子壓得喘不過氣來的侍衛大喜:“是,小的這就擬折請示,多謝端王殿下。”

同明大師皺眉道:“安之。”

謝允覺得海風中掃來的水汽都已經就地在他周身凝成了冰,他像是攜帶了一個揮之不去的凜冬——是了,南北格局將變,趙淵越是接近那個大一統的王座,那水波紋想必就越是如鯁在喉。好在他這個“懿德太子遺孤”命不久矣,趙淵還得給他臆想中的幕後之人做最後一場“還政”的戲,給他這個正統遺孤送了終,才好接著痛哭流涕地被“趕鴨子上架”,“受命於天”。

“師父,”謝允說道,“徒兒要出趟遠門,臨走之前,勞煩您將最後一味藥煎了吧。”

在金陵準備迎回端王的時候,周翡還一無所知地身處齊門舊址。

夜色迷離,山谷中火把儼然,李晟整個人貼在了從齊門禁地中扒出來的木盒上,他花了足足一整天的時間,總算戰戰兢兢地撬下了木盒上的第一塊板,露出盒子裡的一點端倪來,發現裡頭是滿滿一遝厚實的書信。

“梁……公親……親什麼?親啟?”

姓李的大廢物暫時不敢亂碰其他地方,對著那打開的小缺口使了半天勁,總算看見了一張信封上的仨字。其他人剛開始還圍觀一下,沒過多久就都給無聊跑了。應何從在一邊喂蛇,楊瑾和奉命前來送錢的聞煜則在一邊圍著周翡“切磋”刀法,吳楚楚拿著紙筆坐在一邊觀戰,邊聽李妍講解邊下筆如飛地記錄。

周翡手裡拿著一根木棒,同時扛住了聞將軍和楊掌門的一刀一劍,她側身從兩人之間穿過,身形一晃便避過聞將軍自身後襲來的佩劍,楊瑾提刀來截,周翡自下而上一招“破”,不偏不倚地戳在他刀背上,楊瑾長刀走偏,與來不及收勢的聞煜佩劍撞在一起,兩人功力相當,同時一陣手麻,各退了兩步。

“不打了。”聞煜喘著氣收了劍,“長江後浪推前浪,我是老了。多謝周姑娘賜教,你要是再找我報當年斷劍之仇,我可是招架不住了——李公子方才說什麼?梁公親啟?”

李晟將木盒翻過來給他看,問道:“這個梁公指的是誰?不會是當年的梁相爺吧?”

聞煜從親兵手上接過手巾擦去臉上的汗,回道:“不無可能,梁公早年交友頗廣,與一眾前輩都有交情,否則當年皇上南渡時去哪找來那麼多高手護駕?還有大藥穀,至今好多東西都保存在他那。”

這話一出口,眾人都看了過來,連應何從也抬起頭。

李晟忍不住問道:“和我祖父也是?”

“唔,”聞煜在篝火邊坐下,“和李老寨主尤其交情甚篤,據說當年周先生就是老寨主送到梁公那裡讀書的。”

周翡脫口道:“啊,什麼?”

李晟放下了他手裡那百思不得其解的破盒子,李妍則立刻將吳楚楚丟到一邊,屁顛屁顛地湊過來,將李晟擠到一邊等著聽。

誰知聞煜卻擺手笑道:“哎,怎好背後議論上官?不說了。”

聞將軍人過中年,相貌堂堂,於家國內外,都是聲威赫赫,乍一看很是人模狗樣,誰能料到他居然是個吊完胃口就跑的賤人?李妍忙央求道:“將軍,我們嘴都很嚴,你就說一點,肯定沒有外人知道。”

楊瑾和應何從兩個外人面面相覷,不知自己是不是該滾遠一點。

李妍越著急,聞煜便越覺得好玩,故意板著臉搖頭,不住道:“不好,不好。”

四十八寨雖不至於門規森嚴,大當家在小輩人心裡卻是至高無上的——反正周翡他們仨小時候從來不敢打聽長輩的事。李妍好奇得抓心撓肝,急道:“不好你還提起這茬做什麼?聞將軍,你怎麼能這樣!”

聞煜忍不住笑出了聲:“我今天若是不說出什麼,幾位小友是不想讓我走了嗎?”

周翡聞言,默默地拎起長木棍,往旁邊一擋,大有“你可以走一個試試看”的意思。

“饒命,饒命,”聞煜逗小姑娘逗夠了,這才慢條斯理道,“好吧,其實也沒什麼,周先生也是偶然與我提起的,他年幼時遭逢天災人禍,家破人亡,機緣巧合,被路過的李老寨主救下,帶回家照看了幾年。周先生本就出身書香門第,誦讀詩書過目不忘,年紀稍長後,李老寨主擔心寨中沒有名師耽誤了他,這才將他送到江南梁家。”

李妍道:“啊,那我姑姑和姑父豈不是很小就認識了?不是青梅竹馬?”

聞煜笑而不語。

周翡問道:“這麼說我家那書房從一開始就是我爹的?”

李妍忙跟著道:“姑父多大離開蜀山的?”

周翡不知想起了什麼,又道:“我娘小時候欺負過他麼?”

聞煜:“……”

李晟一點也不想打探長輩的情史,就想理智地問問,既然梁紹和李老寨主是故交,為什麼那年謝允帶著梁公權杖來四十八寨差點被他姑砍了?可他脖子伸出了兩丈長,愣是插不進話去。

李妍興致勃勃道:“對了,那我姑姑什麼時候嫁給姑父的,將軍,他同你說過這個沒有?”

周翡忽然乾咳了一聲,用木棒戳了戳李妍的後背。

李妍頭也不回地一擺手,揮開周翡的棍子:“我就問問……”

話音未落,便有人在她身後悠悠地接話道:“這倒是不曾說過。”

李妍:“……”

她好似被戳了屁股的兔子似的,一下蹦了起來,氣虛地轉過身去:“……姑父。”

周以棠雙手攏在袖中,臉上雖無慍色,卻莫名叫人不敢放肆。旁邊替他提燈的親兵低著頭,好似正賣力地數著地上的螞蟻。周翡長這麼大也沒這樣尷尬過,抬頭看了看樹梢,又偏頭看了看李晟,被李晟瞪了一眼,只好低頭跟那小親兵一起數螞蟻。

周以棠對聞煜道:“我想著安排好這邊,行軍還是越快越好,本打算找你商量商量,見你久不歸帳,才過來看一眼。”

聞煜伸手蹭了蹭嘴唇上的鬍子,沒事人一樣站起來:“勞煩先生。”

周以棠一點頭,看了周翡一眼,忽然說道:“你娘不比你自幼嬌生慣養,小時候也不曾欺負過別人。”

周翡:“……”

“姑父,”李晟終於找到了說話的機會,忙見縫插針地問道,“梁公和咱們四十八寨後來有什麼恩怨?”

周以棠腳步一頓。

李晟雖然近幾年漸漸開始攙和寨中事務,但同周以棠說話,他仍然莫名有些緊張,見周以棠不吭聲,他便忙道:“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其實我就是隨便……”

“那年老寨主遭北斗暗算,重傷而歸,曹仲昆自然不肯放過四十八寨,”周以棠說道,他吐字很慢,好像須得字字斟酌似的,“趁寨中一片混亂,曹仲昆再次以剿匪為名發兵蜀中,老寨主實在沒辦法,最危急的時候,曾向梁公……朝廷求援。”

周翡聽到這裡,心裡無端一揪。不知為什麼,她雖然從未見過這位早早過世的外公,卻突然莫名覺得“向朝廷求援”五個字非常沉重。他在十萬大山中帶著一幫人,一手建了一個避難的桃花源,調侃自己“奉旨為匪”,立下三個“無愧”之誓,雖也同梁紹有交情,也有過護送幼帝南渡之功,但周翡就是無來由地認為,老寨主恐怕並不願意向他們開口。

到底是逼到什麼地步,才讓他說出“求援”二字?

四下一片靜謐,連李妍都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

好一會,周以棠才接著說道:“當時朝廷內憂外患,也正值多事之秋,梁公……梁公……為大局計,實在無能為力。我那時年輕氣盛,為一己私情,擅施小伎,盜取兵符,騙出精兵五萬。”

聞煜道:“當年是蜀中一呼百應的四十八寨分割南北,令我們不至於腹背受敵,唇亡齒寒,周先生嚇退北軍未必不是為了長遠之計。”

“多謝你替我開脫。”周以棠短暫地笑了一下,又說道,“我自覺愧對梁公……多年栽培,便自下官身,又廢去武功,將畢生所學歸還,遁入四十八寨——恩怨其實談不上,你姑姑她可能也只是偶爾想起舊事,還有些耿耿於懷吧?人都死了,沒甚好說的了,這幾日兵荒馬亂,你們早點休息。”

他說完,隨手拍了拍周翡的手臂,帶著聞煜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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